“我们就这般离去,可会引起麻烦。”
一辆黑檀木松纹马车内,陆安然与穆川分别坐在车窗的两边,不是这头眼波流转,便是那头脉脉含情,只教其余二人自觉局促不安,秦黔不得不开口说话以免局面一直僵持。
“等等我,等等我。”
陆安然掀开车帘方才发现有人在马车后面小跑。
“停车!”
“总算是赶上了。”
那人钻入车厢内,使得原本就有些拥挤的车厢更显得十分局促。
穆川将陆安然拉至自己身侧,腾出一侧的空间方显得尚有余地。
那人顾不得四人的视线,撕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诸位,你们好生不讲道理,居然抛下我独自上路。”
“我们只当是周掌柜还未过足戏瘾,故而并未告知。”
“我这上好的皮囊若是再不恢复原貌,只怕是要花容失色了。”
“好个不知羞耻的老贼!”
“哪里来的黄口小儿。”
飞飞与周掌柜二人你来我往,其余三人只当是看了一出精彩的好戏。
“这车厢内好是喧闹。”
穆川瞧了瞧外面的景色,“我们已然出了石梅镇方圆百里,不如出去散散心。”
“吁~”
二人从马车内下来,穆川又不知从何处变来一件栗子黄蛙纹镶边翻毛斗篷披在了陆安然身上,又为她理了理衣角。
“天色将晚,夜间风大。”
“好。”
“好一对荣谐伉俪。”
飞飞也顺势下车,翻身上马,“既然已经出了石梅镇,那我便要回儋州复命了。”
“还请少侠替我向沈大哥问好。”
“这是自然。”
飞飞握拳行礼,却见陆安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我家冬青寻不到我,定然是伤心难过。还请少侠将此信转交予她。”
飞飞接过手中信函,却见信面上有一块陆字腰牌。
“不知,陆姑娘这是何意。”
“此乃陆家令牌,少侠为了寻找我二人不遗余力,理当重谢。现今将此物转赠予少侠,此后无论少侠有何为难之处,皆可手持此令牌于任意一家陆广通寻求帮助。”
“此礼过于厚重,在下收不得。”
穆川与陆安然对视一眼,穆川用眼神安抚陆安然不必担心,后才开口说话,“倘若少侠觉得此令牌烫手,不如日后前往瀚京陆府兑换白银万两,以表我们二人对少侠的救命之恩,解困之恩。”
“白银万两,那还是这令牌轻便些。”
二人又同飞飞行了个叉手礼,“若是少侠日后来苏城,苏城陆家定当扫榻相迎。”
“那各位,在下先行一步,江湖有缘再见!”
“山高水远,江湖再见!”
“可惜这一路上没人和小老二斗嘴了,好生无趣。”
“你说是不是,木头人?”
“掌柜在叫何人?”
“我瞧见你方才假装睡觉,怕是不想与那小子分别吧。可不就是个假模假样的木头人。”
“咳咳,周掌柜说话好生有趣,秦黔倒是觉得掌柜的定然与我家公子一拍即合。”
“哦?你家公子,那我便同你们上琼州府见识见识。”
落日即将西落,余晖之中一对眷侣相拥而立,二人望着远处,不知说着些什么,引起一群鸥鹭振翅高飞而去。
“别看了,人家小两口恩恩爱爱,可不是谁都能拆开的。”
“周掌柜切莫胡言乱语,在下只是觉得,这落日下的鸥鹭极美。”
“鹭鸟都知道让人家小两口独处,也就你个木头人还看什么落日。”
半晌之后,二人方才回到了马车之前,“周掌柜,秦统领,天色不早了,我们不如就此扎营,明日一早再出发如何?”
“那就听二位的。”
这才发现原来马车后头还有一辆牛车,车上躺着若干百姓打扮的秦家军。
“头儿,我们也下去吗?”
“你小子想什么呢,我们是来当差的,可不是偷奸耍滑的。”
陆安然一路小跑将穆川烤好的野鸡与馒头水壶递给了他们,“虽说你们是奉命行事,我们却也不是那些不讲理之人,何况饿着肚子如何能守夜?”
“多谢陆姑娘。”
“不必言谢。”
穆川瞧见陆安然往回走,上前接了几步,又用帕子擦了擦她手上的炭灰。
“到底是公子没福气,这么好的陆姑娘成了别人家的了。”
“你瞧瞧人家穆公子,满心满眼都是陆姑娘,连多走两步路都担心人家累着,这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拆不开的浓情蜜意。”
“这也不一定……”
几人回头方才发现周掌柜正站在他们身后,望着不远处的一对燕尔。
“为何不一定?”
“这二人要走的路可太难了,若非心性坚定,只怕是要九死一生的。”
这一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一头雷霆震怒非可解。
“庆王可有奏折上报!”
“禀陛下,臣等并未收到庆王殿下的陈条。”
景帝面不改色心中却盘算着日子,“庆王离京多少时日了?”
吴公公立于一旁,小声靠近,在景帝耳边提示。
“也有一月有旬了。”
“陛下,臣有本启奏。”
景帝半眯着眼睛瞧着台下的林御史,老四的人果然沉不住气。
“何事启奏?”
“臣要弹劾庆王殿下草菅人命,与儋州守军高承贤同流合污,私吞赈灾粮。”
满堂哗然,可谓是大海无风浪更高,若有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林御史,你口出狂言!”
“老四,让他说下去。”
景帝瞧着翊王急巴巴地出来斥责,倒像是不知情。
“林御史,你有何证据?”
“陛下,臣夫人的远房亲眷乃是儋州人士,这便是她从儋州传回来的手书,还请陛下明鉴!”
“吴寿喜。”
“是,老奴在。”
吴公公将林御史手中的手书呈给景帝,景帝心中却越发觉得此事不简单。
“父皇,二哥他久经沙场,或许不懂救灾之事,可他断不会做出此等事!”
“老四,你先退下。”
“是,父皇。”
“严尚书,你说,此事该如何处置?”
“陛下,仅仅凭借一封手书与林御史的三言两语便定罪庆王,未免过于草率。”
“臣附议。”
“臣附议。”
看来,老二已经收拢了不少朝臣之心。
“傅与南,你说呢?”
“陛下,眼下庆王殿下离京已有月余,然儋州之危未解,其中细节我们远在京中也无从得知。”
“不若先请琼州刺史配合殿下处理儋州之事,等庆王殿下回京之后,再派人去儋州查清始末。”
“陛下,不可,若是庆王殿下当真与高承贤之流勾结,岂非打草惊蛇。”
“林爱卿所言也有理。”
“陛下,不若我们从京中派出一人前往犒赏庆王殿下,一来若是庆王殿下当真谋逆,那此人不过是一名文官,不足以让殿下忧虑。二来,殿下并无过失,则此人便代替殿下留守儋州。”
“既然如此,就如王卿所言。”
翊王此刻心中放松,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此景落入景帝眼中倒是十分的怪异。
下朝之后,景帝看着手中从琼州传上来的手书,老二啊老二,你可真是让朕太失望了。
“陛下,中书省商定了几个人选。”
“呈上来,朕瞧瞧。”
“刘行知,苏城知府……”
“陛下,刘大人是刚刚调任的门下省录事。”
“苏城……最近,可有川儿的消息。”
“听说九殿下同陆家姑娘一同去了儋州。”
“还听说……”
“吞吞吐吐的,老东西,有话直说。”
“有人看到九殿下为了救陆姑娘掉入了江中。”
景帝一时晕头转向,心中憋闷,“什么!川儿眼下如何了?”
吴公公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一只锦盒,取了一颗丹药递给景帝,“陛下,您且宽心,九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又是陆家,川儿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过于看重情义二字。”
“陛下爱重九殿下,不也是因为殿下的品行难能可贵。”
“立禾。”
“属下在!”
“速速前去琼州暗中保护相助九殿下。”
“是!”
吴寿喜对于眼前的一切并不陌生,只是心中仍旧激荡不已,景帝对于九殿下的疼惜,从来不似帝王家的父子。
“还是陛下英明,一早就猜到九殿下的行踪。”
“也多亏了秦家那小子刚刚传信回来,不过琼州刺史也该换人做做了。”
“陛下圣明,琼州刺史在陛下面前还不是个跳梁小丑,不值得陛下费心。”
“良妃还真是阴魂不散。”
“陛下是觉得此事与良妃娘娘有关?”
“老东西,你又开始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老奴只是觉得良妃不过是些女子的小伎俩,如何能掀起什么波浪。”
“当年若不是因为她,朕也不会失去云霞。”
“陛下,云霞公主在天有灵,也不希望陛下伤了身子。”
“即日起派人将浮云宫修缮起来。”
“是,老奴这就去办。”
吴寿喜退出两仪殿之时,恰巧遇见了埋头前行的小澄子,冷不丁撞了个正着。
“师……师父……”
“在内朝行走,最是切忌莽撞,回去抄写佛经百遍。”
“是,徒儿告退。”
吴寿喜眼瞅着手中的密信,再一次恭恭敬敬地进入了两仪殿中。
琼州府仁和巷的一处宅子门前,一辆黑檀木马车上下来了几人,敲响了静谧的红棕色大门。
“秦统领回来了,几位里边请。”
“公子一早就在会客堂等候诸位。”
“公子,秦黔幸不辱命将二位贵客带了回来。”
陆安然与穆川二人跨进内堂,双双回礼又双双落座。
“多谢秦公子派人相救。”
“多谢秦公子派人相救。”
秦度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听着二人十分默契的声音,方才放下手中的玲珑棋子。
“秦某也曾受两位出手相助,今日所行不过是为了报恩罢了。”
秦黔极为熟练地关上了一旁的窗户,秦度这才发现陆安然不知何时已然梳起了妇人的发髻,头上那一只不出所料便是骨簪了。
“今日天色也晚了,客房已然准备妥帖,不如先行休息。”
“那就多谢秦公子了。”
秦度目送二人离去,她二人眼中的情愫他如何能够熟视无睹,只得冷冰冰地推开。
“秦黔,同我去书房。”
管家从外入内,领着二人过穿堂进花廊又转入两扇垂花门,方才到了客房。
“左边这间是陆姑娘的,右边这间是公子的。”
“多谢管家。”
“月荷,还不来见过陆姑娘。”
陆安然瞧着眼前半大的女郎,怯生生的模样并不似寻常丫鬟,倒让她想起同冬青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姑娘,公子一向是不喜人贴身伺候的,故而府上一直是小厮。这不刚从牙婆那儿买回来了一个丫鬟,想着姑娘身边总要配个姑娘家才好。”
“有劳管家了,那人,我便收下了。”
“公子,请随我来。”
“你叫月荷?”
月荷跪倒在了地上,“姑娘,娘子,我,我本不是卖身的丫头,只是,只是我娘她,她日夜辛劳患了重病,我这才,这才……”
“你先起来。”
陆安然扶起那人之时,无意之间触碰到那人四指粗糙,掌心细嫩,不由多存了几分心思。
“我这里有十两银子,你先拿回去为你娘抓药。”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另有一事,我想求见你家公子。”
“是,月荷这就去办。”
“办成之后,你便回去探望你母亲,我这儿一时半刻并不打紧,晚膳之前你回来便可。”
“是,月荷告退。”
宿鸟流萤水榭之中,微光透过花窗溜入榭中,半是亮堂,半是暗淡,窗外从鸟入林,无端惊扰鱼儿安眠。林间彩翾鸟舔舐自己的羽毛,又因着光的走向而平白添了几分熠熠生辉,耀眼夺目,令人着迷。
水榭之上荷未露角,却见鱼戏莲叶间,或许,只为戏,相依相伴。
陆安然与秦度一人手持黑子,一人手持白子,这和田玉棋子在二人手中相得益彰。
“秦公子身子瞧着还是不大好,想来是琼州之行费心费力所致。”
“陆姑娘的身子好似弱柳扶风,让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二人彼此抬头对视,方才发现对方身上都披着厚重的斗篷。
“我竟不知,士别三日是这般用法。”
“陆姑娘可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盟约?”
“自然是记得,且初心不改。”
“在下原以为陆姑娘困于男女情爱之中,便会忘了我们的大业,转投他处。”
“情爱之事今日蜜里调油,明日里便是翻脸无情,哪里比得上雄图伟业来得有趣。”
“何况,他是怎么样的人,秦公子理当比我更明白。”
“在下不知姑娘所言何意?”
“那件事若非他相助,你如何能得到卷宗。”
“你是何时发现?”
“花朝节,黄柏的气息。”
“我倒是忘了,他急巴巴地赶了三天三夜,只是为了去苏城见你一面。”
“秦兄既然知晓,可知他为何如此?”
秦度沉默了片刻,蹦出来几个字,“不知。”
“不若我来告知秦兄,因为他在瀚京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觉得心中困惑无比,故而来求一个答案。”
“那他寻到了吗?”
“自然是寻到了。”
“说来此事,的确是我之过失,不过而今看来未必不是因祸得福。”
“秦兄果然是秦家人,惯会为自己脸上贴金的。”
“陆姑娘何必装聋作哑?怕是心中早已经猜到了。”
“我原以为那些不足以让他如此慌张,或者说秦兄手中还有别的?”
“然则,这些都抵不过旁人的一句,陆姑娘要同人定亲了。”
“看来此事到底是安然的过错了,秦兄可想彻底解毒?”
秦度下棋的手停滞了半刻,“秦某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自然是想的。”
“药方我可以给你。”
“陆姑娘不妨说说所意为何?”
“此方极其凶险,不如我说说秦兄会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
“但说无妨。”
“一副健康的身子,一双不良于行的腿。”
秦度抬头瞧了瞧陆安然脸上的神色,并无半分不妥,不似玩笑之语。
“若是当真如此,某也愿一试。”
“除此之外,安然也盼秦兄能解开心中乌云蔽日之象,看透虚无之间的人或者事,一切便会有不同的结局。”
“常人说,女子出嫁从夫,我原以为陆姑娘会是例外,倒是某高看了姑娘。”
“安然只是给公子多一条路的选择,良禽择木而栖是鸟雀都懂的道理,人又怎么会不懂呢,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那便多谢陆姑娘了。”
“秦兄若是对方子有所迟疑,不如回京之后派人查证一二。”
“不必了,某对陆姑娘信得过。”
“陆姑娘为某准备的另一条路,某也会考虑。”
“只是陆姑娘,可曾后悔过将九殿下卷入其中。”
“不曾,身为皇子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路该怎么走。”
“何况,秦兄应当知道,他本就是个醇谨之人。”
“的确,若是有朝一日,九殿下参与了其中,我们之间陆姑娘……”
“这水榭好是好,可是这铜钱纹花窗过于庸俗,不若换成海棠纹好看些。”
“陆姑娘还懂这些。”
“皮毛而已,不通其理。”
陆安然眼瞅着一旁的蜜饯点心无人赏识,心中哀叹不已,“秦兄吃药苦涩,想来这些糕点是吃不上了。不若将它们给我带回去算了。”
满天星、糁拌、金糕糜员外糁、花截肚、大小虹桥、木蜜金毛面,虾毕罗,荔枝煎,柑子煎,梅子煎,大小数十盘皆撩人心弦。
“若是这盘棋陆姑娘赢了,这些点心蜜饯,连带着东厨新做的饮子都端到姑娘房中。”
“当真?”
“当真。”
“那,还请秦兄高抬贵手。”
八角廊檐下的锈柱旁一抹碎影悄然而去,徒留一地鸱张蚁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