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梅镇上照旧同往日那般热闹,临街的铺子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摊贩也依旧是那些人。也许唯有真正经历过那场大火之人,才知晓其中的怪诞不经。
小二被吓得丢了魂儿,回屋之后又躲了半晌,直到房门被敲响,这才不情不愿地出了屋子。
“谁!”
小二躲在门后,探出半个脑袋,透着门缝扒拉着门外的半分光景。
“是我。”
“掌柜的……”
小二这才打开房门,眼见那掌柜背手立在门外,背影略微佝偻,转过身是那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只是今日的面容不同于往日,除了多了几分彷徨无措,还多了几分担忧,几分心疼。
为什么掌柜的会心疼我呢?难道是因为我醉酒了?还是因为方才的斥责,可是从前掌柜的便是如此。
“你这小子又躲懒是不是?”
“没有,没有……”
掌柜瞧见小二那疲软的腿肚子,“你这腿肚子抖什么抖?我不就说了你几句?”
“没……没有,就是适才瞧见了姑娘簪子上的人脸,自己个吓着了。”
掌柜地拍了拍小二的肩膀,“你啊,不中用啊!一个人脸都吓了半晌。”
“再给你半盏茶的工夫……”
“是……”
掌柜的兀然想起什么,朝小二的方向抛了一锭银子。
“天字三号房的客官说,你配的药材不错,实打实的克重,这是他赏你的,回头啊,给人送壶酒去。”
“多谢掌柜的,多谢掌柜的!”
半盏茶之后,小二收拾妥帖,这才又开始了忙碌的德行。
“掌柜的,今儿个怎么这般多的官爷?”
掌柜的仍旧拨弄着手中的算盘,“你今儿个怕不是酒还未醒?”
“小的昨天夜里误把玉溪酒当紫苏饮子喝了,今儿个头疼得很。”
“我瞧着也是。”
“官爷们都来了好几日了,你才想起来,确实是醉得厉害了。”
“好几日?那大火不是昨夜之事?”
“小二哥,什么昨夜,我们秦家军行事爽利,你口中的昨夜早已经是两日之前的事情了。”
“秦家军?”
彼时又有一人开口说道,“怎么,你小子也听过我们的大名。”
“哈哈哈……”
“哈哈哈……”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又见另一桌上站起来了一人,“小兄弟,别听他们胡说,我们是奉命前来灭火的。那日夜里小兄弟没有察觉也算是应当的。”
“说来也是古怪,外头的商铺掌柜的个个冲锋陷阵,我们抵达之时,还以为是别的军营中的同僚呢。”
“可不是,他们的身法,动作,工具,倒像是熟练的火师,不像是普通百姓。”
“这大小桶、洒子、麻搭、斧锯、梯子、火叉、大索、铁猫儿的确很是齐全。”
“这寻常物件也就算了,这铁猫儿若说民间有人能做,我是不信的。”
“如何不信了?”
“我就觉得能行。”
“我们营中那么厉害的匠人也不过是做了几个像样的。”
“你定然是没有听过一句话,高手在民间啊。”
“我不信,要不我们打个赌?”
小二在众人的喧嚣声中退下,“掌柜的,那你可曾见过打更人老李头?”
“老李头自然在……”
“掌柜的,您要的菜来了。”
“老李头!”
“小二哥!”
“今日怎么是你送菜来?”
“卢老伯是我远房叔伯,他……他可怜呐,那日山里的火那么大,他非要去救那一亩三分的菜瓜,这不,丢了性命。”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那日夜间我们明明在一起看到……”
“那日夜间我醉得不省人事,倒是记不清了……”
“老李头你当真不记得了吗?”
“记得何事?”
“我们一同看到了卢老伯的尸体!”
“我只记得我发现了大火,然后不知怎的与你一同喝了酒,然后我就醒了回家去了。”
小二心中的谜团一点点消散,甚至一切都在告知他,只是一场梦,连老李头都这般相信的。
他觉得自己好像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相信眼前的一切,一部分迟疑,迟疑的那一部分又陷入了自我拉扯,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劲。
人若是要生生分成两份,却又被迫融合成一份,这种滋味才是难言的极致。
“你当真不记得了吗?”
“我这人三杯就倒,哪里会记得那么多。我先走了,回去还要给菜瓜们浇水呢。”
“慢走~”
“别送了,回去吧。”
小二目送着老李头的离去,心像极了十五只水桶无处安放。
又如同身处迷雾之中的人,误以为前面是指路的明灯,却没想到是猎人布下的陷阱。
可是,对于迷路的人来说,真与假真的重要么。
是的,并不重要,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哪怕是自欺欺人地活着。
“他会信嘛?”
“其实信与不信并不重要,毕竟让一个饿了多日的人,拒绝一个包裹着毒药的蒸饼,实在是太难。”
“何况谎言与正言从来都是相伴而生,再加上他是一个心思纯良,心性坚定之人。他,自然会知道该做何种选择。”
陆安然眼下正好瞧见码头上搬运货物的船工,胭脂铺前吆喝的姑娘,字画摊前欣然命笔的落魄书生。
她心中似乎平白生出几分感慨,若说从前只是为了陆家,而今更知天下百姓所求皆不过三餐四季。
穆川停下脚步,顺着陆安然的视线朝远处瞧去,“温饱无虞,风调雨顺,有工可做,有人可盼,有家可归,便是民心所向。”
他攥住陆安然的双手,专心一意地凝视着她,陆安然第一次在穆川眼中瞧见了,那一年穆泽眼中的斗志。
是了,斗志和探寻,像极了猎人对待猎物和同行者的模样。
“所以,那时的安然,也是如此希冀?”
他明明是在等回答,却更像是在寻找一丝光亮。
陆安然摇了摇头,佯装气恼挣脱了穆川的束缚,“我自然是与之不同的,皇权富贵哪个人不想要,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更是求之不得的傍身之物。我,也不过是一个俗人罢了。”
穆川将她的一言一行尽数收入眼中,心中却哑然失笑。安然。你可知,你越是如此,越是让人不可自拔深陷其中。
陆安然不知穆川的心思,握住裙摆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不知从何时起,自己不敢直视他的眼眸,又不知何时他眼中多了些自己看不透的情愫。
“也不知他能不能骗过那位小二哥?”
陆安然慌忙中拉着穆川离开了喧嚣的街道,钻入巷子之中,“嘘,你当真不怕有人晓得。”
二人贴得极近,陆安然还不时地打量着外头的情况,并未留意自己的指腹摩擦着穆川的唇瓣。
“安然在怕什么?”
温热的气息游走在指尖,又顺着指尖钻入皮囊之下,本该是温热的气息却没来由地让陆安然发抖。
“冷嘛?”
穆川不知从何处弄来的斗篷,披在了陆安然的肩头。
“不,不冷……”
陆安然回头的瞬间与穆川两两相望,一时之间情意四散,弥漫在这小小的巷子里。
不过片刻,陆安然借故偏离了穆川灼热的视线“他毕竟是那人身边长大的,这点我倒是不担心。”
“的确,那人身边的人自然是不差的。”
这样的话从穆川口中说出来,愣是多了几分冷意,没来由的寒意又让陆安然不自觉地抖了抖,“变天了吗?”
“安然,天没有变,可是我心里冷。”
“你,你好好地冷什么……”
陆安然的手被紧紧握住,逼得她不得不正视穆川的眼睛,
“可是你们已经私底下见过多次,却从未想过带我一道。”
“我与他只是正常会客!”
“你,你何时像个姑娘家……”
“我知你答应求亲一事只是为了大义的权宜之计,可于我而言,早已经将安然视作我的夫人。”
“可有些事,你本不该卷进其中。”
“事到如今,我们夫妻一体,有些事我不该管,也管了许多了。”
“我只是怕你会后悔,我与他谈的从来都是买卖,并无情义。”
“什么样的买卖我都不在意,我只是希望,安然踌躇不定,手足无措之时,我能是你的退路,而非耽误你与他的筹谋。”
陆安然哪里能拒绝这样的穆川,只得先应下,“好了,下次带你一道便是了。”
“当真?”
“当真!”
“那我们快去见婆婆吧。”
“哎,方才还不急……”
穆川拉着陆安然的手,风风火火地冲出了镇子,来到了镇外的葛村。
二人来时,不远处便瞧见不少人扛着那些烧焦的竹竿搭建高台。
“公子,姑娘来了。”
“公子,姑娘……”
“公子,姑娘……”
“这是在做什么?”
一旁的族长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两位来了。”
“族长。”
“族长。”
“族长他们这是?”
“明日是我们洛族的军坡节。”
“军坡节?”
“两位可知冼夫人?”
“自然晓得。”
“每年的二三月各族都会用自己的方式祭祀冼夫人,以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
“原是如此。”
“二位可是为了探察这野稻苗的情况?”
“正是。”
不远处屋子里的婆婆瞧见此处的喧闹,也迎了上来。
“姑娘来了。”
“见过婆婆。”
“公子随着爷们下田,我与姑娘们一道煮些茶水消渴可好?”
穆川恍惚间瞧见陆安然唇色泛白,掌心汗漉漉,只道是春寒料峭,又或许是方才跑得太过。
“也好。”
陆安然强挤出一丝安抚的笑意,后任由婆婆搀扶进了里屋,她回头远远瞧见穆川脸上的笑意,终究你还是最适合这里。
“哧~”
“姑娘!”
“婆婆,别出声。”
婆婆回头瞧了瞧穆川的身影,只见他隐匿在人群中。
“婆婆明白,婆婆扶你进去。”
兽布帘后,陆安然接过婆婆递来的青帕子,“有劳婆婆了。”
“若不是姑娘教我们用青皮棉树的果实与苎麻的纤维制衣,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帕子。”
“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惜那对梭子在大火中烧毁了。”
婆婆从一旁的案上取出一对雕花木梭,“姑娘不必担心,公子第二日便将这木梭送了过来。”
陆安然抚摸着木梭上的雕花,不禁想起那一年他送给毓儿的小鸭子,也是如此精致。
“收起来吧,到底是他有心了。”
婆婆将案上的另一只盒子取来,尚未打开却已然有声响传来,“姑娘心中有千万事,而今姑娘为了我们这些人乱了自己的命数,婆婆于心不忍,将此物转赠与姑娘。”
“这是何物?”
“此乃白玉锦灵蛊,乃是我们洛族传承至今的族中圣物,有延年益寿之效。”
“婆婆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蛊虫,既然是你族的圣物,我又如何能收下。”
婆婆忽地跪地不起,“姑娘与公子救我洛族于危难之际,又助我们脱离险境,得以重生,还请姑娘万万收下。”
“婆婆,你这般是要让安然折寿了,快快请起。”
“还请姑娘收下。”
“我收下便是了。”
婆婆将锦盒双手递给陆安然,陆安然将其置于袖管之中,“婆婆,我想一人歇歇,还得劳烦婆婆将此物煮了茶水送与他们。”
婆婆接过陆安然递来的乌梅紫苏茶包,侃侃离去,“姑娘想必是累了,我这就去煮茶。”
一个时辰之后,穆川于内室之中寻见了酣睡的陆安然,小心翼翼地将被褥掖了又掖,生怕惊醒榻上之人。
“公子……”
“嘘……”
“族长寻您有事相商。”
“我稍后便到。”
穆川转身回到榻前,这才发现陆安然已然起身,“到底还是惊醒了你。”
陆安然从青帕擦了擦穆川额角的汗珠,“还是请婆婆寻一套衣物吧。”
穆川眼中闪过一丝精亮,“安然是担心我嘛!”
“是,我府中养的狸奴若是如此,我也是要挂怀的。”
“公子,这衣物是姑娘让我寻来的,老身就放在门口了。”
“多谢婆婆了。”
穆川从屋外端来一套衣物,里里外外探寻着更衣所在。
陆安然瞧见他那模样,笑而不语,起身退让之际,却被某人拦住了去路。
“安然不帮我更衣吗?”
“我,我去瞧瞧那茶有没有煮好。”
可是那人蛮不讲理,生生拦住了去路,“夫妻之间的情趣罢了,安然莫不是生气了?”
穆川指了指门口那抹影子,“嘘,别出声。”
“我倒是要瞧瞧,是谁转爱听人家闺房乐趣。”
穆川将那人拽了进来,这才发现居然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少年郎。
“你是何人?为何偷听我们说话?”
“我……我……”
少年郎抬起头瞧了瞧陆安然的方向,“我,我听说这屋子里有位鸾鸟化身的姐姐,我,我便想来瞧瞧,是不是如此。”
“而今看到了,可还满意?”
“不,不敢,我方才其实是想来抢婚的。”
“抢婚?”
“我,我听说你们二人是假夫妻,所以,所以想来试试。”
“姐姐,你收下我吧,我一定会乖乖听话的。”
穆川脱下脏污的外衫置于一旁架子上,“怎么,小小年纪莫不是想做这位姐姐的面首不成。”
“面首是何物?”
陆安然扶起地上的少年郎,恼怒道“你又何必折辱于他呢,他不过是个不知事的稚子。”
她理了理少年郎脏乱的发丝,“回去吧,若是有朝一日能将这苗儿种满整个石梅镇,自然会有一日你会与姐姐再相见。”
少年郎满脸稚气地点头答应,直到多年之后,他才明白陆安然的用心。
待少年离去之后,穆川不依不饶地缠着陆安然擦了许久的汗水,直到族人请人来再三催促。
“你若是再乱动,我便不擦了。”
“我只是第一次让人擦汗水,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不就好了。”
“那你往上坐一点。”
“左边一点。”
“右边一点。”
“好了,别乱动了。”
二人又怎会知道门外的看客个个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族长……”
“嘘……”
“这才是新婚燕尔的模样,不错,不错。”
“族长……”
“咳咳~茶煮好了可有人要喝?”
“婆婆~”
“婆婆……”
“我们喝茶去了。”
“喝茶。”
“喝茶。”
婆婆揪起族长的耳朵,疼得族长嗷嗷叫,“身为族长,带头听墙角!”
“婆婆,我错了,我错了。”
一旁喝茶的族人们都不敢发出声音,生怕祸水东移,只得在心里默默为族长祈祷。
“咚咚咚”
“公子,姑娘,族长有要事与二位商量。”
门“吱呀”被打开,一对眷侣从内走出,大堂内的众人皆叹红叶题诗也不过如此。
“不知族长寻我们来是有何事商讨。”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秧苗还未取名字,想请二位赐名。”
“不若就叫安心稻。”
“安心稻,让人安心的稻谷,真是个好名字。”
安心稻,他如何会得知这个名字的,还是,还是当真是巧合吗?
陆安然的手指用力握住衣角,泛白的指尖透露出此时最真实的想法。
“安然觉得如何?”
那一年,他也曾问我过这个问题。我仍旧记得他说起这个名字时候光彩夺目的样子。
这安字,是安然的安,我早就说过这山川湖海才是你的天地。可你非得将自己困在瀚京这座牢笼里,我之前还幼稚地想过,若不能将你从这牢笼里拉出来,是不是将这稻子种遍这大瀚的田野各地,让它生根发芽,也算得上是你的足迹踏遍这万里河山,所以这安心求的其实是我的私心。
穆川,回不去了,再也不能回去了。曾经那个肆意潇洒的陆安然,早在她拿到双鱼令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过往一切已然与她割裂,她而今只有一个念头,不顾一切保下那些人。
哪怕只是,哪怕只是蚍蜉撼树。
“安然?”
“安然?”
穆川瞧着陆安然潸然泪下的名字,思索了良久,是我这名字勾起了她什么回忆,还是她发现了什么。
二人各怀心思,一时之间倒是让周围的人手足无措。
“好好的,怎么哭了?”
“姑娘这,或许是太激动了。”
顷刻之间,陆安然回神解释,“安心稻的希冀自然是好的。只是心字最是难写,不若改成南字可好?”
“姐姐胡说,心字明明比南字好写!”
角落里的小茶理直气壮地发声,仿佛一颗石子落入了河中,激起千层浪。
“嘘,你这孩子。”
陆安然蹲下身,朝小茶招了招手,“来,你叫什么名字?”
一旁的妇人鼓励小茶去到陆安然身侧,“姐姐,好姐姐,你,你可别打我?”
“我为何要打你?”
“我阿娘不许我乱说话。”
“那你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我阿娘叫我茴香豆。”
“茴香豆,好有趣的名字。”
“姑娘,这不贱名好养活嘛。”
“你可会写字?”
“阿娘教过几个字。”
陆安然扶着小茶的手,一路来到桌案前,“不如你写这两个字给姐姐看,若是写得好,姐姐有礼物赠予你,可好?”
“好!”
茴香豆人虽小,踮起脚尖凑在桌案上,执笔却有力,可见是用心学过的。
不过片刻光景,“心”与“南”便跃然纸上,“写得真好。”
陆安然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纸与一包糖豆,赠予了茴香豆。
“既然茴香豆写了,不若大家一起选选如何?”
“我来看看。”
“我觉得心字好。”
“我觉得南字好,我们本就在南边。”
“生于南边,长于南边。”
“说得好,人不该忘本,心字很好,可我觉得南更好。”
“安南,安南,安有何难,难以何安?”
陆安然与穆川朝族长婆婆二人行了一礼,偷偷离开了,只留下仍旧在争论不休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