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川~”
“穆川~”
“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大地的白色分割了院内院外,影壁之后是最为暖意的心之所在。垂花门处几条身影,正是陆夫人领着刘夫人朝里走,“灵犀,你这成了亲还这么胡闹。”
“夫,夫人,是小姐醒了!”
“什么!”
“走,我们快去瞧瞧。”
陆夫人和刘夫人神色匆匆地赶了过去,“安然怎么样了?”
“刚刚小姐说了几句胡话,这会又昏睡过去了。”
陆夫人心如火焚,坐在贵妃榻的一侧,将陆安然身上的被子紧了又紧。
“穆川~”
陆夫人低头凑近了方才听清楚,“这孩子,真是留不住了……”
陆安然醒来时,就是这样一幅场景,一屋子的人坐的七倒八歪,眼瞅着热腾腾的,暖洋洋的都在心上。
只是不同的是,她们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焦灼不安。
“咳咳咳~”
陆夫人倚在贵妃榻上一侧,撑着手腕,身子斜斜地像极了被倒拔的垂杨柳,多少心酸在其中。
“娘~”
陆夫人吓了个机灵,“你这个孩子,可算是醒了。”
“花月,快去请闵大夫。”
“是,夫人。”
陆夫人这一声响,倒是惊起屋内一群鸥鹭,首当其冲自然是灵犀莫属。
“呜呜呜~小姐~”
冬青则知疼着痒地,塞了个鱼师青色落花流水团花锦缎软枕,“小姐睡了九日,定然是身子疲乏,靠着这软枕会舒服些。”
“到底还是冬青观察入微。”
“灵犀你啊,都为人妇了,还是这么爱哭。”
“还不是,还不是因为,因为小姐上次也是这样吓人嘛……”
“你这样咒你家小姐,也不怕她生气起来,让你家那位独守空房。”
刘夫人撩起厚重的帘子,转身进了内室,真是人未到,声先落。
“岩香姐姐来了!”
“我可是来了好一会了,这不出去瞧瞧,这闵大夫指不定是风雪阻路了。”
陆安然听了这话,侧着头就朝屋外远眺,可惜窗户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着。
刘夫人从袖管里掏出一个娇憨的雪娃娃,““就知道你心思是关不住的,喏,给你。”
“这苏城的雪轻飘飘的没意思,我就将就做了个。”
“多谢姐姐!”
“这一年过得可真快。”
陆安然满心满眼都是那娃娃,“可是这一年安然结识了姐姐,就不再觉得快了。”
“你啊!”
“我说你们!你们就不能不这么火急火燎的!”
“闵大夫实在是对不住您了!”
刘夫人指了指外面,“这才刚刚说到,这就来了。”
冬青和灵犀极其有默契地放下了纱帘,“闵大夫请进来吧。”
闵大夫听得内室的动静,方才入内,“陆小姐这脉象平稳有力,虽说还有一丝弱,不足数日即可恢复如初。”
“太好了!太好了!”
这一屋子的人都喜溢眉梢,与之前的焦虑全然不同。
“不过,陆小姐郁结于心,还得少思多宽心才是。”
“多谢闵大夫。”
“闵大夫,您这话怎么能一半一半说呢!这不是急死个人嘛!”
“老夫本就没说完,是你们太过于急躁。不可取,不可取。”
“闵大夫,我这几日身子感觉也不太利落,还请您同我去花厅诊脉。”
闵大夫似有所感,“还请夫人带路。”
“灵犀,刚刚衫越来寻你了,你可要同我一道出去?”
灵犀的眼睛不住地往陆安然处瞧去,“我……我……”
“好了,我总不能真让你们夫妻为了我分开不成。”
一行三人离去之后,屋子里的暖意也散去了不少。
“这几日里,我来了几次都瞧你还昏睡着。”
“姐姐来,可是有事?”
“我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因为你~”
“我?”
刘夫人连忙捂住嘴,差点露馅了。
“可不就是为了你~之前同你说,为你物色各家的公子,我可是整理了一份花名册出来。”
“花名册?这也未免太夸张了!”
刘夫人从袖管里掏出一本小册子,“你可别小瞧了它,这里面的内容,绝对是流光溢彩。”
“这,这是什么?”
“绝对靠谱,你先看着,这画上的不真切,我们就看活生生的。”
“活生生的?”
“你啊~”
“小姐是睡糊涂了,忘了明儿个是人胜节了。”
“原来我真的睡了那么久。”
“明儿个我们几个可是约了去灵慧寺点长明灯,你可不能不去。”
“我就不能……”
“你个懒丫头,睡了这么久了,也不想着出去透透气,就知道躲懒~”
陆安然蜷缩成一团,“好姐姐,你饶了我吧!”
“那可是说定了,明早我来接你。”
“是,不敢不从。”
刘夫人满心欢喜地离开了内室,徒留冬青和陆安然二人在内。
“冬青,把后窗打开透透气。”
“是,小姐。”
别院在城郊也获得了难得的静谧,后窗外的梅香一点点入侵内室,这就是暗香浮动吧。
“三十六港的主事送回去了?”
陆安然从冬青手里接过汝瓷天青卷荷叶汤盏,“小姐醉的太厉害,先喝一杯梨汤暖暖胃。”
“到底还是连累你了,那天我娘怕是没少斥责。”
“那天晚上的确是冬青的错,只是小姐日后可不能这样了,酒伤身。”
“我知道了,这梨汤很好喝,你费心了。”
“小姐喜欢就是最好的,三十六港主事们已经相继回去。那日他们醉的厉害,陆府作为东家自然是要派人照拂一二的。”
“看样子很快就可以有信传回来了。”
陆安然将梨汤一饮而尽,方又问道,“这几日我娘的身子可还好。”
“小姐安心。”
“安然啊,娘刚刚听闵大夫说了,这凡病无不起于郁者,如气运之乖和也,则五郁之病生。经言怵思虑则伤神,忧愁不解则伤意,悲哀动中则伤魂,喜乐无极则伤魄,盛怒不止则伤志,恐惧不解则伤精。”
“娘,你怎么也吊起书袋子来了!”
“总之一句话,你是,你是哪个?”
陆夫人拍了拍自己的胳膊,“我想起来了,是悲忧脏躁欲泣,要用甘麦大枣汤。”
“原来刚刚娘是在骗闵大夫。”
“娘这是,这是智取,哪能是骗呢!”
“好,好,智取!”
“你个死丫头,下次不许喝酒了!”
“好,女儿发誓,我要是再喝酒让娘担心,我就……”
陆夫人赶紧捂住陆安然的嘴,“好了,你别气我就成。”
“娘,女儿不敢了。”
“你这自打回来,就没让我安心过!”
“那女儿以后就常伴娘亲膝下。”
“你啊,照顾好自己,少给娘点惊喜就成了。”
“是,母亲大人!”
陆夫人敲了敲陆安然的头,“疼!”
“疼才长记性!”
后窗旁的黑漆螺钿束腰花几上,绿牡丹枝头上的那朵花苞,绽放了这一年的第一片春臣色的花瓣。一旁的雪娃娃冁然一笑,更衬地这花瓣开的正是时候。
比起这绿牡丹的自成一家,这阵儿的梅花倒是一团和气,各自傲立枝头,却汇成极致的景色。
可因此,总会激发一些人想要读懂梅的兀傲,故而赏梅者常有,而读懂者甚少。
世人赏梅无非是探寻访观摘捧品,可叹人心谿刻,竟不知赏梅即赏心,梅如此,心亦如此。
“陛下,暖阁已经收拾妥帖。”
“父皇,儿臣……”
景帝端坐于紫檀木飞鸟祥云纹双陆棋盘前,手持黑马又进一步。
“怎么,又想跑?明日就是梅花宴,今晚你就睡在暖阁之中。”
“是,儿臣遵旨。”
景帝坐不窥堂,只见吴寿喜呈上了一本厚实的册子,“瞧瞧吧,这是你母后收集的各家贵女。”
“儿臣还小……”
“不小了,老四在你这个时候都已经有子嗣了。”
“九殿下,恕老奴多嘴,您就瞧上一瞧,这才不枉费陛下的一片苦心呐!”
“咳咳,吴寿喜,我看你是越来越大胆了。”
“老奴知错,老奴这就掌嘴。”
“行了,去暖阁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置的。”
“是,老奴告退。”
穆川放下手中的白马,仔仔细细地翻看着手中的册子。
景帝看似不在意,实则眼中余光窥看许久。
穆川不出意外地停留在了陆安然的画册前,也不知你今年的除夕是如何过得。
“看上这个了?”
这孩子还真是同他母亲一样的痴情人,看样子陆家那位的确有点手段。
“没有,儿臣只是觉得她与其他人不同。”
“陆家虽然是商户,但是于国有功,也可堪入选。”
最重要的是,陆家女只可入皇家,不可入世家。
“哦?那川儿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穆川回忆起与陆安然相处的点点滴滴,“她时而精灵古怪,时而博学远志,时而高洁大义,她与这寻常的大家闺秀截然不同。”
“既如此,那你自己明儿个好好挑挑吧。”
“儿臣告退。”
景帝目视着穆川离开的背影,真是越来越像了。
“陛下,那人回来了。”
“宣他进来。”
“臣陶仲德叩见陛下。”
“发生了何事?”
“臣已将陛下所托之事悉数写在了奏折之上。”
景帝盯着手中的奏折,眉眼之间的深意越来越强烈,“真是一帮腻虫。”
“陛下,不仅如此,臣还查得秦家军中贪污之事更甚。”
“苏城那个小姑娘可有什么动静。”
“那件事之后,那位小姐病了许久。”
“早些时候一直听闻陆家大小姐颇有志气,不想身子这么不好。”
“最近时日陆家也是颇为不顺,听说有女巫上门,算出陆家……”
“算出什么?”
“听闻陆家有两人命格非同寻常……”
“陆家与大瀚还真是休戚相连。”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景帝摸索着手中的奏折,“朕也许久未去瞧瞧贵妃了。”
“摆驾玉霏宫。”
玉霏宫宫门口,两名宫女正在守门,远远瞧着御驾朝这儿来,急急忙忙正打算进去通报,却被人拦了下来。
“贵妃宫里的人也该换换了。”
“是,陛下。”
大殿内,秦夫人与秦贵妃促膝长谈,“娘娘,这是这个月的利钱。”
“阿娘,我们秦家的钱财也够用几辈子了。这月之后便将这买卖收回来吧。”
“娘娘所言极是,可是这印子钱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收回来的。”
“若是当真缺了亏空,我这些就垫上。一句话,不能闹出人命。”
“阿兄们得了陛下看重才有如今的地位,我们秦家断不能……”
“是,老身这就回去敲打一二。”
“听说皇后娘娘为九殿下办了个梅花宴?”
“川儿年岁渐长,陛下疼爱他也是有的。”
“不过是个外族血统,也亏的陛下如此厚爱。”
“放肆!”
秦夫人眼跳心惊地瞅着愤然作色的皇帝,立时三刻就昏了过去。
“请陛下恕罪,我阿娘一时糊涂。”
“擅自议论皇子!”
“陛下,臣妾愿意一人承担,求陛下宽宥!”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废除秦老夫人国夫人诰命,褫夺贵妃封号,贬为,昭仪。”
“另禁足宫中。”
“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景帝不忍回头看,私下里叮嘱了吴寿喜,“贵妃宫中一切如常,那些不听话的宫人都罚去掖厅御。”
“是,陛下。”
白玉堂前一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
“那人好生奇怪,怎么在树下睡着了。”
“嘘,别说了,吴公公过来了。”
吴寿喜心忙意急地在常宁宫慌作一团寻找着穆川的身影,“这也是奇了怪了,这九殿下能去哪儿呢?”
“哎哟~”
吴寿喜在玉蝶游龙树下被一人绊倒,栽了个跟头,拂了拂衣衫上的泥泞,定睛一看,“九殿下,九殿下,您怎么睡这儿了?”
穆川抬眼一瞧猝尔瞥见吴寿喜脸上的半块泥块,“吴公公,你这是去田里滚了一圈?”
“九殿下,您就别开老奴玩笑了。”
“何事如此慌张?”
“这皇后娘娘都寻了您半天了,这梅花宴都准备开始了,就等您呢!”
穆川适间掸了掸身上的洁白如玉,飘然灵动的玉蝶花瓣。
那花色纯白如雪色,花瓣层叠尽染,似凝脂玉骨,细品之时,淡雅雍容之气横生,看它似蝶又似碟,花枝随风而动似群蝶恋花,不肯散。
“川儿见过母后。”
“你瞧瞧你这孩子,衣袖上又去哪里蹭的如此埋汰。”
“园内有株梅花被红蜘蛛咬了,儿臣去除了除虫。”
“哦?红蜘蛛?”
“起初不过是有些斑点,之后……”
“这稻杆上的褐色伤痕、斑点便是这飞虱留下的,而且我刚刚查看过,稻丛下部已经开始变黑。”
穆川心中回想那一日与陆安然稻田初遇的场景,她也是这般说着这些话。她啊,明明不通农事,那日却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古籍,为自己解了围。
“之后如何?”
“川儿,川儿?”
“母后,何事?”
“想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想起来一位知己。”
“娘娘,各位贵女都已经到齐。”
“时候不早了,那就开始吧。”
雪香园内红梅傲雪枝头开,树下贵女千般姿态,万般柔情,繁弦急管之声不绝于耳。
“皇后娘娘之下首位的便是那位九殿下了。”
“听说那位殿下常年奔波稻田之内,志向高远。”
“林觉夏,你莫不是看上了他?”
“议论皇子罪加一等。”
“傅姐姐这般生气,莫不是我说中了你的心上人。”
“你休要胡言!”
秦漾影起身行礼,“皇后娘娘,傅姐姐方才说,要为九殿下弹琴一曲。”
“哦?”
“臣女,臣女,臣女这就去准备。”
穆川冷眼旁观看着那秦家小姐的把戏,瀚京城中的厌烦之事还是那么多。
不消半刻,穆川乘隙溜出了园子,徒留莺声燕语空寂寥。
穆川避开了众人的视线,一个翻身进了一座废旧的宫殿,熟稔地摸索到主殿内的火折子。
原以为会是蛛网尘埃的内殿却净几明窗,他又从院子里树下刨出来两坛酒。
“母妃,我回来了。”
穆川坐在主殿的门口,抱着酒坛子边喝边念叨,“我遇到了一个,一个姑娘,她,她像天上的月亮。”
“可是,母妃,她真的和那些聒噪的贵女们一点也不一样!”
“母妃,她生气时候的眼睛和您的特别像!”
“母妃,其实我去苏城之前,总是梦见她。我总觉得,也许我们前世有缘。”
“母妃,其实这次回来,也是她告诉我,应该放下自己的执念。”
“母妃,川儿很想你。”
“母妃,如果,如果有来世,希望你可以万事随心,就算是和那个人私奔也没关系,只要你开心就好。”
“就算,就算没有川儿,没有川儿也没关系的。”
穆川脑海中闪现无数年幼时与母妃的相处,而今才道当时错,年少不知愁滋味。
可惜这样的絮絮叨叨再也没有人会回应了,院子外的梨树叶落满地,吹尽万般愁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