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先生,近来伤势如何?”
徐清策独坐在紫檀束腰马蹄足榻上,靠在软垫上,斜撑在黑漆嵌螺钿小几执手看书,抬头看来人,晃了晃宛如大盘的胳膊,“承蒙厚爱,不胜荣幸,侥幸还活着。”
“咚”
“徐先生,徐先生,今天后厨做的是你最爱吃的......红烧肘子。”
“小姐也在这里,太好了,今日可以一起吃宋妈妈做的红烧肘子。”
“我说你小子,我这门这个月第几次了,再如此为之......”
陆安然看着陆钰的脸上云蒸霞蔚,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到底是孩子,脸皮子薄了些。
“这门我明日就招人来换了,定换扇结实的可好。”
“换什么好呢?黄梨木还是紫檀还是......”
“小姐......”
“定要结结实实的,连徐先生都夸赞的才行。”
徐清策倒是觉得自己大可不必苛待了一个稚子,“罢了,罢了,我不过唠叨几句,门就不换了。”
“先生......”
“下去吧。”
陆安然从袖管中掏出一个百花团绣的荷包,抛给了冬青。
“冬青去后厨同宋妈妈讲,今日我们要留下来用膳。”
“若是吃食不够,便再去添点,左右我同徐先生还有事情商量。”
“对了,多买几个猪肘子,也好让徐先生以形补形。”
徐清策的嘴角抽了抽,一想到油光满面的猪肘子,真不知道到底是谁吃谁。
“是,小姐。”
“那我去同他们说晚半个时辰用膳。”
陆安然看着陆钰乐不可支离去的背影,“童蒙无先入之杂,以正异之而无不顺受。”
“故养正当于蒙。”
“不知陆小姐找某何事?”
紫檀束腰马蹄足榻的一侧书架上摆放着名目繁多的书籍,最底层摆放了一套双陆棋盘。奇怪的事情是,书籍摆放整齐,可是棋盘却杂乱不堪,可见主人颇爱此物。
“不如先下盘棋如何?”
“徐先生可还喜欢这套漆木双陆棋?”
“尚可,不如我手中古籍有趣。”
陆安然将棋盘搬到小几上,“那便来一盘如何?”
“劳烦陆小姐了。”
“算不上劳烦,左右昀儿出行之前托我照拂你。”
“陆兄如今可好?”
“自然是好的,他这一生能遇到这样一位师父,比之上战场立军功更有意义。”
“不知陆兄师从何人?”
“黑禾真人。”
“黑禾真人乃是当世高人,听闻他曾经历了多年前我们与南宵的那场大战,与北临战将也是你来我往。”
“的确,若是此局徐先生赢了我,我便告诉你一个关于黑禾真人的秘密如何?”
“若是输了呢?”
“输了便要徐先生帮我一个忙如何?”
“什么忙?”
“徐先生如此没有自信,还未开局便慌了?”
“胡说,徐某还未输与人。”
“与昀儿下棋也是么?”
“陆兄棋艺实属投师不明。”
“昀儿性子直率,也算情理之中。”
棋盘上黑白双棋厮杀互博,棋逢对手难藏幸,将遇良才好用功。
“承让了,徐先生。”
“是徐某轻敌了。小姐棋高一着,甘拜下风。”
“徐先生打算何时动身?”
“明年的春闱先生还打算去么?”
“自然要去的。”
“十二年寒窗苦读只为有朝一日,报效朝廷。”
“先生明年春闱能否不去?”
“为何?”
“我眼下有几件紧急的事情需要拜托先生,且先生身子如此,我也不放心先生独自前去。”
“可徐某......”
“我知先生高义,且志向高远,为国为民。我亦知,先生宁做笔直折断的剑,不做弯腰曲存的钩。”
“宁做笔直折断的剑,不做弯腰曲存的钩?”
“不知这句话出自何处,颇有我辈读书人的典范。”
“才饱身自贵,巷荒门岂贫。”
“陆小姐竟能说出此诗,令人刮目相看。”
陆安然从塌上起身,笔直跪在束腰榻前,叩拜行礼,“如今有一件事,我有些筹谋,可让天下寒门士子皆如愿。可唯有一人,需受些委屈。”
“陆小姐,快请起,你这是做甚!”
徐清策立时三刻放下手中古籍,想要扶起陆安然,却被她拒绝了。
“请先生答应安然!”
“请先生答应安然!”
“我答应你便是了,你快起来。我这腿脚也不便,你这又是......”
“安然这一跪,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天下的寒门士子。既然先生答应了,那安然便接着往下说。”
“我一个落魄举子,哪里受得起这么大的礼。”
“安然说先生受得,先生便受得!”
“你先起来,你先起来,坐塌上说就是了。”
陆安然起身回到了束腰榻上,仪态依旧那般恭敬,挑不出毛病。
“你且说说是何事?”
“第一件事,安然希望先生不要参加明年的春闱。”
“为何?”
“先生参加科考所为何?”
“自然是为了满腔热血,为民请命,当一个清正廉明的父母官,为大瀚。”
“先生如此说来,便是民为重,先生为舟,先生愿化舟渡民。”
“正是。”
“先生可知寒门与世家勋贵之间的关系如何?”
“他们向来是瞧不上我们这些人的。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若是我有法子可以为寒门士子争得一席之地呢?”
“当真有此法?”
“有,只是此法极其凶险。先生不去是为了保全先生,先生志洁行芳,不该卷入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中。”
“可仅仅凭借你一人?”
“先生是看不上安然是女子?”
“不是,不是,只是你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是有限。若是有徐清策可以出力的地方,徐清策定当披沥肝胆。”
“安然的确有一件事需要先生帮忙。”
“何事?”
“我心知先生留下实乃不得已的选择,安然亦不想为难先生。如若先生不弃,安然愿聘先生为会心书院的老师,教习孩子们学业。”
“既可为先生积蓄力量静待机会一博,又可为先生赚取上京的银钱。且会心书院尚未开学,连匾额都无人愿写。这些孩子们又孤苦无依,我想先生留下来看顾,为书院写匾额,为孩子们启蒙。不知道先生能否答应?”
徐清策拱手回礼,“陆小姐高风亮节,敢为天下寒门士子出头。何况小姐也是为了保全清策,清策虽然不知小姐意欲何为,但定当为小姐周全!”
“除此之外,眼下还有一件颇为棘手的事情。安然需要先生助力一二。”
“陆小姐请说?”
“想必先生也听说了陆家承蒙陛下赐婚一事。”
“略有耳闻。”
“我承蒙陛下厚恩,赏赐了一本《女则》。先生可知这本书?”
“是《女则》,而非《内训》?”
“是,是《女则》。”
“女则一书是文德皇后所著述,收录了古妇之言行加之点评,用来引以为戒。可是它后来更多是为了规范未来皇后言行。陛下此举何解?”
“安然并不在意陛下何意。安然听闻女则一书,民间极少有收录,不知此事可为真?”
“此事为真,民间多是流传《内训》颇多。”
“既然如此,那么安然便不能独占此书。”
“那先生觉得女则寻常女子是否能学?”
“可学。”
“那寻常男子是否可学?”
“男子?这男子有四书五经,为何学女则?”
陆安然从榻上投袂而起,“我原以为先生和旁人会有所不同,不想原来先生也同旁人一般。”
“孔圣人曾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不好了,不好了!”
“发生什么事了?”
书院内身穿海青色直缀的一位小童子一溜歪斜地摔在了学堂门前的青石台上,“陆小姐和徐先生吵起来了!”
“什么?”
“你说说清楚,怎么吵起来了?”
“先生今日布置了十张大字,我还未写完呢。”
“别写了,别写了,我们去瞧瞧。”
“吵什么呢?”
“陆钰走啊,一块去看看。”
“我不去,我不信先生会同小姐吵起来。”
“不去就不去,我们去。”
“快走,快走。”
一水儿色的童子们趴在屏门门缝上窥看屋里面的场景,“说什么了?怎么听不真切?”
“嘘,别叫他们发现了。我们去户牖那边看。”
“轻点声。”
“不行啊,这户牖罅隙太小了,我看不见。”
“我的头!”
“嘘!”
“要不我们推开点。”
“他们吵着呢,顾不上我们。”
“推开点!”
“推开点!”
“我们都想听听。”
陆钰眼瞅着徐清策窗户旁的一拨儿人越来越多,心慌意急不知如何是好。
“对了,小姐说,灵犀姐姐在韩家绸缎庄。我这就去找姐姐来劝架。对,就这么办。”
他急三火四地飞奔而去,险些撞倒好几个摊子。
“慢着点。”
“怎么不看路呢!”
“小童子,小心些。”
“灵犀姐姐,灵犀姐姐,我可找到你了!”
韩氏绸缎庄内,灵犀正陪着陆欣然挨个看布料,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
“小乙,你怎么来了?”
“灵犀姐姐,你快同我走。”
“小童子,你拉着灵犀去哪里!快松手!”
“这位是二小姐,小乙见过二小姐。”
“陆钰见过二小姐,还请二小姐恕罪。”
绸缎庄内其余还在挑选布料的夫人小姐们听到此言,啧有烦言乱作一团。
“原来她就是那个被赐婚的陆家庶女。”
“你看看她,一个庶女衣服穿戴都快超过我一个嫡女了。”
“可不是,也不知道庆王殿下看上她什么了,看着也不怎么样嘛?”
“陆钰?你就是我大姐收留的那个乞儿?”
“这说话也尖酸刻薄的,你听听这说的什么话?”
“就是,这到底是庶出的,没有陆家嫡女那样教养。”
“是,正是小的。”
“你来有什么事?”
“大小姐在书院同徐先生争执了起来,小的看事态紧急,便想着找灵犀姐姐来求援。”
“冬青不是跟在我大姐身旁嘛?”
“冬青姐姐被大小姐安排了其他的活计,故不在大小姐身边。”
陆安然,你也有今天,我偏偏不放人去救你。看你有什么能耐脱困。
“你且说来听听,他们为何争执,徐先生一个读书人如何会同大姐吵起来。”
陆钰欲哭无泪,心中百爪挠肝,悔不当初,自己就不该来找灵犀姐姐。要是自己刚刚直接进去拉开大小姐和徐先生,也许就不会耽搁这么久。
“回二小姐,小的听的不真切。只是听徐先生说了句,唯有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荒唐,徐先生好歹为人师表,怎么说的出这样的话!”
“就是,陆大小姐的人品我们平日都是知晓的。”
“小童子,你带我们去。我们一同去说理!”
陆钰被这些怒气冲霄的夫人小姐们拉着手臂就朝外面走。
“二小姐,这……”
“还不快追!”
“你们慢点,等等我们!”
“等等我们!”
灵犀一行人在大部队后面狂奔乱喊,可惜前头无人回应,反而越走越快。
“少爷,那不是灵犀嘛?”
穆川骑马看着,灵犀穷追不舍前面的一行人,精疲力竭却未追到。他也未曾见到人群中的陆安然,这是发生了何事?
他骑马追赶那些人,“吁~”
“呸呸呸~”
“你这个人怎么骑马的!”
“就是,这灰都到我嘴里了!”
“实在是抱歉!”
灵犀扶着腰,不停的挥手,“太好了,太好了,我总算是追上你们了。”
“灵犀,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夫人小姐们都是因为,因为,我们家小姐和徐清策徐先生吵起来了,打算去帮忙的。”
“安然和徐先生?这两位如何会?”
“我们也不知,只是事到如今,灵犀实在是,实在是,拦不住各位夫人小姐们了。”
“各位,各位,我与陆小姐和徐先生也算相熟。今日各位兴师动众,若是一场误会岂不是浪费各位好意。要不这样,这也临近晌午了,我请各位在这对面的芳草轩用午膳如何?我同灵犀去查看一番,大家边吃边等如何?”
“这位公子如此人好又帅气,那我们也不好拒绝,是不是?
“走,走,我们去对面!”
“逐风,你留下,照拂一二。”
“是!”
书院后院饭堂内,宋妈妈和冬青已经将午膳准备妥帖,“不是说晚半个时辰嘛?这都快一个时辰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阿倪悠悠荡荡从前院过来,坐在了椅子上,大快朵颐起来。
“嗯,好吃!好吃!”
“阿倪怎么就你一个人?其他人了?”
阿倪嘴里塞满了食物,嘟嘟囔囔“你们……别等了……”
“你个小子,吃完了再说!”
“宋妈妈,你们别等了。陆小姐和徐先生打起来了,打的可厉害了呢。他们都在那儿看呢,没心思吃。”
“什么!小姐和徐先生打起来了!”
“不行,我得去看看!”
“冬青,我同你一道去!”
二人来到前院,只看到徐清策窗户外面小山丘一般的小童子叠罗汉一样叠在一起。
宋妈妈一手一耳朵就提溜了起来,“好啊,你们不去读书,不去用膳,来这儿偷窥先生。我这就告诉徐先生去,罚你们一个人再加十张大字。”
“好妈妈,好妈妈,我们这就去吃饭!”
“我也去!”
“我也去!”
穆川和灵犀,陆钰到的时候,便是如此鸢飞鱼跃的场面。
“穆公子怎么来了?”
“说来话长,安然在哪里?”
冬青指了指关起来的屋子,“还在里面呢,已经和徐先生吵了快半个时辰了。”
“要不,我去试试!”
穆川透过户牖看到屋内的场景,冁然而笑,屋内又传出声响。
“陆安然,你休想让我徐清策帮你抄录女则。除非,除非,你现在从我屋子里出去,遇到的第一个男子他愿意帮你。”
“不然,不然,你就休要纠缠于我了!”
“既如此,定不负徐先生所言。”
穆川口讲指画,让其他人都离开,自己则静待陆安然打开门。
“你怎么在此,你又跟踪我!”
“这次真的没有,我说我在街上偶遇了你的拥趸,你信嘛?”
“拥趸?”
“都是女子应当不是爱慕者。”
“爱慕者?”
徐清策从书架旁一路蹦到门口,可怜他一只脚还负重涉远。
“你俩能不能言归正传?”
“你,你叫?”
“穆怀衡。”
“穆怀衡,你作为一个男子,是否愿意帮助陆安然抄录女则?”
“万分欣喜,不胜荣幸。”
“怪人!既然如此,那徐清策着手准备履行赌约。”
“徐先生,我并不是怪人。我只是觉得,男子也好,女子也好,都不应该固步自封。古来女子也是有敬若神明之人。又譬如文德皇后,你说是不是?”
“是了,是清策褊狭了。”
“穆怀衡直言我心中之意,但,不止于此。”
“可另有深意?”
“男子与女子的关系,何尝不是寒门士子与世家贵族之间的关系呢?”
“陆小姐请赐教。”
“徐先生请上座。”
“多谢!”
“世人多对文德皇后评曰,妻贤夫祸少,然则,他们却不知,这首诗出自何处。”
“出自何处?”
“出自数万儒生的《名贤集》。”
“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妻贤夫祸少,夫贤妻心宽,子孝父心宽,举案齐眉乐,家和万事兴。”
“此外,另有丈夫能干妻子贵,丈夫无能妻受罪。”
“夫不嫌妻丑,妻不嫌夫贫。”
“妙哉,妙哉!”
“夫妻之间和睦,家庭生活才会和谐美满。所以女则女子要看,男子更要看。”
“文德皇后便是万千女子的表率,女子除却后院内宅之外,也有自己的一方天地,而不是男子的附庸,更不该是男子的头花。”
陆安然不知何时泣下沾襟,穆川拥她入怀,“安然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才能说出这样惊世绝伦的话。”
一时之间,屋内寂然不动,唯有泪花溅落的声音清晰可听。
前世今生唯有你,越过迷雾,看透我的真心,我这几世孳孳汲汲只为了看顾在意的人。
“咳咳”
“是我失礼了。”
“推己及人,寒门士子需要一个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可是世家贵族却因为出生,从一开始便已经拥有了寒门所拥有的机会。”
“可是,世家贵族之中难道就没有勤恳之辈?寒门士子是否可以从一而终,不负初心?其实难料。”
“大翰需要的是精忠报国之士,却也最不缺这样的人。安然私以为,寒门与世家相互牵制,相互制约,相互鄙夷,又相互连接,方能长治久安。”
穆川心中的动摇不输于徐清策,权衡之术才是长治久安的关键。从前只觉得朝堂吃人,如今想来博弈之间天下局势方定。
“所以,徐先生如今当真明白,自己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嘛?”
“徐清策今日仿佛醍醐灌顶,重睹天日。日后定当不负初心,始终如一。”
“小姐,小姐,宋妈妈的红烧猪肘子真的特别好吃!”
“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不,来的正是时候。”
穆川即为自然地牵起陆安然的手,“安然,我们用膳去!”
灵犀盯着两人紧紧交握的双手,“那徐先生,我扶你!”
“多谢灵犀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