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我发现我已经回不了家了。

这是我很早就已经猜到的，所以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并不恐惧。我只是想，你看，这就是所谓的大国风范。

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出门时比较匆忙，没带伞的我躲在商铺里，看着人们热闹的景象，仿佛我们之间有一层薄膜。衣服是干的，我却认为它们黏在我的身上，就好像有人扯着我的身体，不肯让我走。

“先生，我这多了一把伞，你先用着吧。”有人在旁边叫我，我回头看她的时候她递来一把伞。说来奇怪，我和她明明素不相识，她却将伞递给了我。见我不接，那姑娘将伞塞入了我的手上。愣在那里，我感到有点难受。

你看，这就是年少时我做梦都想来到的国家。年少的想法真的错了吗？我不知道。

这个国家真的太糟糕了，但这里还有那么多的好人。这样看起来，这里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

只是我从未想过，我会在雨停后被带走。那时我以为不过是简单的囚禁，可我却一步步走向我这一生的梦魇。

我被蒙眼带到了一个地方，那时天黑压压的，仿佛是在为我而唱响哀歌。那个地方叫做及笠，外面的人也叫它戒同所。

我为A国设想过许许多多的理由，可它偏偏选择了这种。这种最羞辱的，最不讲理的，也是最能向我叫嚣Y国无能的办法。

送我过来的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只要我愿意交代就放我出去。

可我不愿。

当电流顺着脊骨流遍全身的时候，我感受到了浓烈的反胃。我挣扎着在地上喊痛，椅子也因为我的挣扎倒在了地上。我不能一死了之，因为只要我一死，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提取我的记忆。鞭子无数次挥舞在我的身上，我的双手被捆住，如同耶稣一样被钉在了十字架上。

但我不怕这些，我被迫跪在了地上，但我挣扎着抬起头看着A国派来的长官，说：“难道你们就这点能耐吗？”

那人被我激怒，他将炽热的铁板贴在了我的后背上。

疼痛传来的时候，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既是嘲笑A国使用这么不光彩的手法，也是在嘲笑自己。剧烈的挣扎中，我的双手带着钉子脱落，随手抓住了那个铁板，高温烫的我皮开肉绽。但我已经察觉不出来全身哪里更痛。

我直视着那位军官的眼睛，将口中的血水吐出来，说：“孬种。”

后来的事情我就记不清了，我只知道他一拳打在我的鼻梁上，然后我退后了几步，就重重的摔落在地。在记忆的最后一秒，我只是在想：“姐姐，我不能再弹钢琴了。”

姐姐很喜欢我弹钢琴，我也热爱着钢琴。只是现在，我终于失去了我唯一的爱好。

讲真的，我根本不怕这些所谓的酷刑。当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才会孤注一掷。我现在失去了爱人，失去了自由，失去了爱好，也失去自己的好友，我有什么好怕的。我不怕死，A国官方能拿我怎么样。最多不过拿国家威胁我，但很可惜，整个国家都站在我的身后。A国又能拿什么去威胁我。

不过是皮肉之苦，不值得我为此停留。

因为这次反抗，我整整三天没有饭吃。他们肯定以为我是从小被娇养的贵公子，不出一周就要乖乖将实验交出来。可是他们错了，我常常虔诚的跪在地上，看着面前的墙壁。我分不清方向，但我希望这里是南边。因为那样我就可以穿过这面墙看见我的家乡。在那里，埋葬着我的母亲。

饮食的缺少没有让我认错，他们也没有放弃。他们派人告诉我，如果我不愿意主动交出，那么一年后，Y国就将沦陷。届时，我只能恭恭顺顺的将实验捧上。听到的时候，我差点笑出声。我们可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辈。全世界不是A国的，我们的死亡就是为了唤醒那些沉醉在和平的人们。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估计还得感谢A国的帮助。

我不信A国没有人看不出来这样做会面临的风险，只是可笑他们都被利益蒙蔽了双眼。

那些利益让他们失去了理智，让他们发了狂。

人性真是可笑至极又脆弱的不堪一击，只是一点点甜头就能让人忘记了过往一切。

这里的时间太过难熬，皮鞭在我的身上无数次抽过，我的生命结尾的时间也被军官带来。他那时，用皮鞭碰着我的耳朵和我说：“你那老相好给你争取了半个月的时间，如果你不把我们想要的东西交出来，我们就只能把你杀了提取记忆了哦。”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我只感到了浓郁的不适，因为我闻到他浑身充满着一股难闻的味道。那味道就像潮湿的树叶掉入了同样潮湿泥土里一样，只是想想就让人作呕。

半个月吗，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我坚信：只要我能出去，A国的愿望就永远不会实现。

但在这半个月里，A国官方可能是为了让我服软，为我带来了一位故人，那就是卫佑。

他来的时候是一个夜晚。月亮高挂在天上，和那晚一样。卫佑比上次见面时瘦了很多，我看着他的脸恍惚的想着。他弯下了腰，望向了我身上深浅不一的伤疤。

我感觉到了他炽热的目光，想拿什么东西遮挡一下我裸露在外的皮肤。可我环顾四周，却什么也没有找到。他看着我的举动，一言不发。我们就像以前的很多天一样无话可说。

在我努力地将他这些天来的变化用眼睛一点一点刻在自己的脑海里时，他突然伸手抱住了我。

他的手是温的，带着几分因训练产生的厚茧。在他接触到我皮肤的那一刻，我微微一愣，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们之间变得不一样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卫佑传到了我的手上。那是几分压抑地爱意，藏在了不可告人的暗处，藏在了我和他的中间。

半晌，我推开了他拥抱我的双手，嘴唇轻轻地贴上了他的脸颊。这个动作很像撒娇的小女孩讨要爱人甜蜜的糖果，但我们彼此都知道我们已经不再是小孩了。哪怕此时此刻我们能拥抱在一起，未来的我们也不会再拥有重逢了。

他开口时声音沙哑像是哭过，却依旧笑着同我讲：“晚安，雅威。”

好奇怪啊，明明现在应该痛苦的人是我，为什么他看着那么伤心呢？是因为爱我吗？我不想听到这些无趣的话，我示意他靠近，然后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肩膀上。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记住了，这是我留给你的痕迹。只要我活着，你就不能忘了我。”

我原以为他会拼命挣扎，毕竟他又不喜欢我。却没想到，他点了点头，说：“好。”等等晚安？我呢喃着这句话，稍微读快一点，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就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看着他的眼睛，却发现他好像真的只是想来和我告别，就一走了之，再也不回头了。他在我都快死心的时候，他给了我一颗甜枣。

虽然他瞒着我没说，我也猜得出来，为了给我争取这半个月，他是不可能再从征战中回来了。这是A国对我暗暗地警告，不仅我的生命只剩下倒计时半个月，我的爱人，国家都只剩下半个月了。

按照电影的情景，此刻我应该说些什么去表达我对他的感情。否则我会后悔一生。可我只是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背影，就缓缓地合上了双眼。如果可以，我们的故事就停留在这一天。我们彼此思念着对方，都努力地活着。但这不可能，我明白，他也明白。所以此刻无济于事的话语反而会给人增添不必要的烦恼。

长达数十年的纠缠终于在此刻画上了句号。

我想起了我曾经为了他，翻墙出去买吃的。因此我从墙上摔下来，背了一个大过。那时候我们虽然只是朋友，却也活得潇洒自在。

此时一别，自知天涯再难得一眼。

我也想起了我和他曾经有过一个约定，那时我和他说，七年之后再见。而现在已经过七年好久了。我和他却再也没有提及过这个约定。但不知为何，此时当初的场景在我的脑海里无比清晰，仿佛一闭眼就能回到当初。他曾那么虔诚地握着我的手，好像正握着全世界最珍贵的礼物。

我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和他在一起呢，那样我们就会多出七年。我问自己。

可是多七年又能怎么样，我和他之间的矛盾在哪里我不知道吗？

我只是不想认罢了。从小我就坚信，命是抓在自己手上的。我可以学习整个夜晚以夺得第一，我也可以从三楼一跃而下为了我的研究。但现实狠狠地将我按入了水中。大批大批的水涌入我的口鼻中，窒息的感觉一直包围着我。我无数次反抗，但都只能让自己多呛几口水。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们只要相爱，就可以了。我安慰自己。

但爱不能解决事情。破镜重圆只是和平的一种情趣具体化，爱而不得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

在最后三天，我在黑暗中等来了两个人。

她们穿着白色的长袍，在一片黑暗中耀眼的如同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为首的人来到了我的面前，帮我解开了身上的束缚。我看着她的脸，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可我的话还没说出口，泪水就已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温……乐？”她笑了笑，伸手帮我擦掉了眼泪，又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拥抱。她的手轻轻地拍着我的头发，和我说说：“我在呢，我在呢。”

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都是A国为了让我屈服的举动，但我摸着这一切，却想着：不管了，是梦又怎么样。我甘愿在这里，直至死亡。

还是背后那个人将我们从重逢的秘境中唤回：“雅威，赶紧走吧。”我猛得抬头，看见那长袍下露出的脸。那分明是我的姐姐。她为了我，冒着生命危险来到了敌国的地盘。她那么小心谨慎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这要是被A国军队抓到了，国家舆论会给她导致的后果。

我迅速地点了点头，刚想跟着姐姐一同离开，却发现姐姐走到了我刚刚待过的牢笼。她笨拙地将手铐带上，将钉子摁入了她的手腕里。一反应过来，我就和疯了似的冲了上去，想将姐姐拉下来，却被温乐抓住了双手，扣在了我的背上。

姐姐被吊在十支架上，用因失血过多而无力的声音说：“雅威，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们国家的未来就靠你了。等到三天后，你一定要来到记忆大厅。他们会用机器读取我的记忆，你一定要带我回去，如果来得及，你还可以带我走。”

话虽这么说，但我知道再次见到姐姐的概率已经很小了。这些话不过是姐姐为了安慰我说的。我们不可能再见了。

这时天已蒙蒙亮，姐姐看着我的眼睛，冲我笑。然后命令我身边的温乐：“带他走。”

温乐点了点头，不顾我冲向姐姐的动作，就带我上了穿梭器。到了穿梭器上，她终于放开了我。我一下子瘫坐在地，温乐却没有丝毫怜悯。她拿鞋尖踢了踢我的小腿，对我说：“你姐姐给你换来的命，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那一瞬间，我突然崩溃了。

我抓起桌子上的水杯就往地上砸，边砸，我边吼：“温乐，你知道姐姐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在父母死后，只要她在照顾我。我只剩她了。”玻璃碎掉后，碎渣落在地上撒了一地。我从地上捡起一片玻璃就往手上割。而温乐就在一旁看着我的动作，没有阻拦也没有安慰。她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就疲惫地靠在了椅子上。

静了静，她同我说：“你知道吗，她其实是我的爱人，我们在一起五年了，这是她做的决定，我不能怪她。”这些话轻轻地落下，却在我的心里砸了一个大坑。我突然想起刚刚我对温乐说的话，如果她真的是姐姐的爱人，那她怎么可能不懂重要性。我想道歉，她却摆了摆手，向我示意她没事。

我抬头看着这个我十几年的好友，我突然发现她其实很累。以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躺倒在靠背上，可此刻的她却累得好似马上就离开我了。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她的眼泪。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她笑了笑，却只是同我讲：“阿未，你让我静静吧。”

血从手腕上流下，但我浑然未觉。我的心里只剩下两个字——阿未。那是只有姐姐才知道的小名。在我还小的时候，姐姐常常牵着我的手坐在高山上看日出，每每我要睡着的时候，她就会叫我：“阿未。”然后我就会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地看着天边。那时候我们还小，不知道日出是假的，但我们能感受到我们之间的安静。

可如今，就连这最后一丝平静都要失去，这让我怎么甘心，这又让我怎么不难过。

我安静了下来，最后看了温乐一眼，我就冲下了穿梭机。

我好痛啊，这种把心从身体里剥夺的感觉好像在和我作战，我的脚突然一软，笨重的身体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地上的泥沙混入了我裸露的皮肤里，它们嵌入了肉里，嵌入了我的伤疤里。我想试着站起来，却发现不论我如何努力，我的手脚好像都不听我指挥。它们好似失去了中心骨，只能软趴趴地放在地上。

我不想再挣扎，手一次又一次地砸向地面。我终于肯服软，向所有人宣誓着我的软弱无能，哪怕我知道此刻的举动无济于事。

温乐从穿梭机走了下来，扶起了倒在地上的我。

起来后，我紧紧地抱住了她。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衫，可我只想抱着温乐。我痛哭出声：“温乐，我只剩下你了。”我只剩下你了，你不能再离我而去。她明白我藏起的最后一句话，她只是沙哑着和我说：“我也只剩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