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元十五年,也就是秦执的十二岁,据说,正是那年山间莾匪横行,粗野蛮暴,烧杀掠夺,人心岌岌惶恐。
那年山间的景色无比美艳,已是夏日,却有少株的桃花还娇艳粉嫩,枝干茁生,繁花饱满却萧条。
秦执只记得少时攀过最高的山峰,那会值盛春,淡风微凉,薄雾萦绕,在最高处眺望 ,满山的桃花,深浅不一的绿在漫天的软嫩中夹缝而生。
“这里…真美。”
秦执喃喃自语,他过着吃一顿饿一顿的生活,滚过粪水,捉过鼠祸,在沟里盘桓。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他开心的想,要在这里挖个洞,想死的时候就钻进去,他的归宿才不是荒坟。
世人会知,这片桃源葬着一个孤苦无依的灵魂,永远孤寂,也永远自由。
他以为他会一直在这里安定的苟活直到死,却世事难料…
夏日夜晚最是燥热,蝉鸣蛙声不止,一如往常,秦执在浅溪旁眠息,桃丛突然传来不正常的躁动,如花豹冲灌木,如惊雷问苍穹,刀剑划过树干的声音。
他站起身,惊恐打量四周企图寻求声源的来处。
直到看到前方丛中缝隙穿出银恍恍的刃光,秦执撒腿就跑,他想到了什么,似乎那帮臭名昭著的山匪也寻到了这里。
他趟过水,脚步声密切而杂乱。
秦执抱着头跌跌撞撞的跑。
“有人!快追,别让他跑了,见过我们的人通通都得灭口。”
秦执边跑边回望,月光下丛中乱闪的黑影,犹如索命的鬼魅,东蹿西蹿,每一刻都似会有利剑飞过来,要他的命。
“救命…救。”
他拖着幼小的身体,在感应到身后人的追击后,越来越快的跑着,他脚步轻轻如羽至于地,有如惊弦弹起。
粗糙的布本可以安然无恙的笼罩在身上,却划过身体,细针密缕的痛,横来的枝丫抽打在颈肩,在脑门,红印血丝,他感觉自己有些撑不住了。
秦执拼了命的喘气,四周黑暗,他腿酸软得厉害,他跨出了用力的一大步,看不见前方的石路,就是这一步,脚一软,朝前扑了过去。
粗布和尖石划过腰腿,撕拉出血痕,秦执狠狠向前撞去。
一声惊天动地的“咚!”秦执整个人倒倚在树旁,目光呆滞无神,望着前方黑暗探出来的一双双眼眸压近打量他。
“头儿…他…好像…”
“…是了…真的像。”
秦执眼前一片模糊黑暗,他挣扎着移动,布料刮痧皮肉,他吃痛的闷哼一声,悲惨非常。
他艰难的正起身体,月华凄凉,夏日的桃花本就不多,现在他看清了,这里早就不是他待的那片挑花林了,而是更扭曲更黑暗的地方。
他眼神空洞望着地上,一个人走向前,用力踹向了他的腹部。
“呃啊。”
秦抬起头,那人见了他一双绝望好看的眉眼映照着树干的阴影。
秦执见那人的脸和瞳孔逐渐颤抖扭曲起来,那人狰狞着粗糙的面孔,如猛兽一般抓住他的头发。
言语带着激动,将秦执的脸扭向他身后的人。
“快看,就是他。”
秦执奋力捶打着他的手,他的动作丝毫没有松懈,紧紧抓着他的头发,头皮已经有鲜血顺着额头留出来,疼痛下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谈论什么。
“啊…放手。”
秦执歇斯底里的喊叫。
周围的人走上前,在他们的注视下秦执无力的举动都有些显得矫情,如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那人蹲在他身前,一张丑陋的脸用手指掐住他两颊的软肉,一把刀近在咫尺。
“你命太贱了。”
那人吐出气息,秦执觉得眼前的人晃得眼晕“下辈子,好好投胎吧。”
说着猛的起身,将刀高高举过头顶,秦执绝望的颤抖。
山河有恙,苍天薄我。
迷迷茫茫的生,浑浑噩噩的死…看不到来年的桃花开了…秦执闭上眼。
“住手。”
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那人也丝毫不闻,手起刀落。
突然一声“咻。”秦执看见前面那个人身形一晃,继而听到一声伴随着血腥味的嚎叫。
刀也应声而倒在秦执身侧。
“头儿…”
“头!”周围人惊恐呼喊。
那个被称为“头儿”的人双手正被竹箭钉在另一棵树上,他双眼猩红。
“是谁!”他声音怒不可遏。
从树间跃下一个人影,那人轻盈飘逸,一身纱纱的白衣,身薄背直,脸部被面纱所遮掩,长发掩入黑夜中,他背着手,手间盘玩着一根青绿色的长棍。
他声音懒散请润“你们在做什么?”
白衣少年迈着步子走到秦执身边“举行什么祭祀仪式吗?”他话间毫不在意。
他们惊讶的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人,全身打量着。
“你…别废话”那人疼得呲牙咧嘴“全杀了,一个活口都不留。”
惊快的,那人的手一把拉起秦执,语言里带着些许着急“起来,跟我走。”又轻轻的。
秦执有一瞬间的愣神,动作却一点也没怠慢。
一把刀飞了过来,那帮人见他们要跑,都纷纷着了急。
他惊呼一声“啊,闪开!”就将秦执推向树干,“呃。”秦执被撞得晕,感觉四肢乏力头晕目眩。
那人似游龙,避开了一把又一把的刀刃,“走,快走,一群穷凶极恶之徒,不是你我可以惹得起的。”那人焦急地催促。
秦执身体疼痛,嘴里只能发出心酸的呢喃,而那帮人已经追了上来。
那人看着秦执蹙眉,像下定某种决心,最后暗自低语“徐常真,对不住了。”
他朝他们丢开了一个草球,那个草球刹时炸开了烟雾,一股剧烈的奇香开始蔓延,浓浓的白雾腾起。
那边蔓延的雾气里传来阵阵咳嗽声。
那人蹲了下来,浓墨黑夜里,披着月光的白纱在秦执眼前划过,一段白皙透亮的脖颈出现在他眼前,然后眼睛失焦一晃,便对上了一双眼眸。
棕色圆润的瞳孔,明亮如月,浓密修长的睫毛,微微上翘,似情浓温和, 闪烁着晶莹的白光,媚眼如丝,轻盈一眨,月明灯稀。
秦执的瞳孔微微一缩,心头一颤,似有股暖流闯入他的五脏六腑,手臂忽的传来冰凉的触感。
他贪恋地追随着那人的目光,见他舒朗的眉微蹙,自己的身体却腾空而起,“搭好。”那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秦执这下才知自己被他抱了起来“嗯。”秦执低声答应“走。”那人身体柴薄又结实,秦执的手臂搭在他的肩上。
他速度很快,三两跃就从树丛的阴影下跑到月光下,秦执看着他若隐若现的侧脸愣神。
盯得入神之际,传来他咬牙切齿含糊不清的声音,“小孩…你还是有点沉的。”
“我…我…”秦执盯着他,他虽然瘦弱,却也是一个年岁十二的少年了,他不知所措,被他这么抱着…好像…真的有点恬不知耻。
那人也转过头看向他,他的眸近在咫尺,眉尾弯弯,直达眼底的笑意。
秦执看着他的眼睛,在他明亮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脸,明月映佳人,原来都是真的。
“我逗你呢,一会无危险了,我再放你下来。”
“好…好。”秦执忙点头。
那人嘻嘻笑出了声,“你这小孩,怎么这么乖啊。”
不知跑了多久,那人终于停下脚步,气喘吁吁的热气从面纱两侧涌出,秦执用挂在他身后的手轻拍给他顺气。
才注意到他那会拿的那根绿色长棍就挂在他的腰间。
那人将秦执轻轻放下,“没事…无事了。”
“你能上树吗?小孩。”他指了指他身旁的树,不算低矮,粗枝干也多,如果遇到危险,也容易逃脱,栖息之地,确实再好不过。
“会。”十二年的摸爬滚打,没有这些本事,他早就尸骨未寒了。
他们一前一后上了树,隐蔽在叶间,刚刚坐稳,秦执就闻他开口“还疼吗?”
秦执声音紧张细软“好些了。”确实没有之前那般疼了。
“嗯,那便是好的。”
秦执将低着的头抬起看向他“你叫什么?”
那人瞧看着秦执,沾有香味的手指,轻轻捋了捋秦执头上的炸毛。秦执本身就好看的,像一只乱糟糟脏兮兮的小狗,他笑了笑,将脸上的面纱扯开,嘴角始终勾起好看的弧度,又抿了抿嘴,像是进行了一番思索。
他将腰间的长棍取了过来,洁白修长的手流畅的转动着长棍,秦执好奇而目不转睛。
那人轻飘飘的开口“我名柳持,柳枝的柳,坚持的持。”
随即笑嘻嘻的看着秦执,稍有玩味“不过嘛…小孩,你叫我哥哥便好。”
秦执细细品味着他的言语“嗯,真好听。”最后半天只憋得出着一句话。
“你呢?”柳持的摩挲着长棍,白衣伏挂在粽黑粗大的斜树干,他的一只腿勾起,坐姿随意洋洋洒洒,皮肤白而嫩,他的五官精致线条流畅,特别是他的一双眼,向阳而生,枯树逢春。
秦执乖乖的将手搭在腿间,朝柳持看去,呆呆得失神,“嗯?”柳持把玩长棍的手未停。
秦执听闻,心头狠狠一颤“我…我没有名字”秦执似想到什么,颇激动的说“…如果,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帮我取一个名字,专属…”他最后那两个字几乎细不可闻,而柳持也确实没听到。
柳持听见了趣事“我?”“…那就…叫‘执’吧,前几天刚听人说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什么意思?”
“嗯…和一个人携手长长久久在一起吧。”
秦执点点头“嗯,好啊,我听你的。”
“喊哥哥。”柳持故作姿态。
秦执不情不愿“好,哥哥。”
秦执看着他的脸许久,这才将目光放在那根长棍上“这是什么啊?”
柳持扬了扬手中的长棍“箫,一种乐器,我吹箫可厉害了,在辽阔的山间吹奏,可是引无数美人折腰呢。”
“好厉害啊。”秦执朝他身旁凑了凑“小执,想听吗?”
秦执听见这个称呼一愣,然后顺从的点点头“想。”
深夜蝉鸣空,月华照影薄,寂静辽阔的树林里是悠扬绵长温柔的箫曲,空灵顿实,飘渺肆意,一遍又一遍,一首又一首,婉转动听,又意气昂扬,柳持轻轻拍抚秦执耷拉在他肩旁的脑袋,“睡吧,好梦。”
……
秦执坐在柔软的床边,将柳持脸上的血污用热巾尽数擦拭,一寸一寸,一面一肤,在柳持未醒来之时,秦执将药给他涂抹好了。
他的指腹极轻的摩挲着柳持紧闭的眼,有他秦执在,一定会让柳持重见光明,而现在,柳持,睡一会吧,好梦。
月下翩翩少年意,恍年如梦亦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