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

抃州离合县不远，李同光一行人走走停停，于六日后抵达合县。

待找到落脚驿站，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李同光决定休息一夜，明日一早再拿出最好的状态去见师父和宁大哥。

两人洗漱好后就安静躺在床上，这一路上期待了这么久，现如今却突然有些近乡情怯。

烛火摇曳，杨盈沉默片刻，最先开了口，“李同光，咱们之前给他们准备的礼物都没问题吧？”

“尤其是十三哥，他嘴挑的要命，不是好酒不要，咱们从安都走了这么久，现在天气也热，那酒会不会出什么问题，不行，我得去看看。”杨盈说着就爬了起来，李同光急忙虚抱着她，把她搂了回来。

“我已经看过了，一坛都没坏”他捋顺杨盈额边的碎发，安抚道，“殿下别紧张，来看自己人还用这么多规矩啊？”

杨盈倚靠在他怀里，想到自己刚才的样子莫名好笑，“也是，紧赶慢赶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见见家里人吗，自己人，没什么好紧张的。”

“安国哪哪都好，就是没有远舟哥哥最爱的一口酥，他就好那口，不过我还给他买了饴糖，有总比没有强。”

李同光勾唇，抱着杨盈宽慰道，“没事，等咱们回去我就请个梧国的厨子来，就做梧国当地的美食，一能解了殿下思乡的心情失落，二能让他教我怎么做，等我学会了，就亲手做好这个一口酥来看宁头儿，你看怎么样？”

“你?”她扭过头，眼睛亮晶晶的，语气却带着打趣，“你这双握剑的手能做好点心吗?”

李同光挑眉，轻柔的捏着她的小肉手，“瞧不起谁呢?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我做不来的东西，殿下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杨盈从他怀里出来，躺倒在自己的枕头上，“行，不过咱们得早些睡了，明日一早还得去见如意姐他们，睡吧。”

“好。”李同光见她真的放松下来，便吹灭烛火，两人一起进入梦乡。

翌日一早

两人没有带随侍，李同光赶着马车，杨盈在里面守着礼物，只两个人，一同到了他们的埋骨之地。

当年合县一战，孙郎和钱昭二人先走了一步，宁远舟带着于十三为他们立了碑，送了他们最后一程，可后来他们在战场上，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十三哥蒙上眼睛，被炸成了碎片，远舟哥哥被几十人用长矛刺进腰腹，最后也湮灭在炮火中，还有如意姐，刺杀结束后，用雷火弹和北磐勋贵同归于尽。

这一桩桩，一件件，如染血的刀子，生生的刺进二人心里。

大败北磐之后，杨盈和李同光带着人在战场上一寸寸找，一寸寸挖，甚至找不到他们的一片衣角，他们就像和这里的土地融为了一体，如枯叶坠地，成为了大安的养分，就连死后，都在守护着两国的和平。

元禄最后也一定是想和大家在一起的，所以杨盈在这里也为他立了碑，就葬在如意姐他们的衣冠冢旁边，这样，哪怕是到了地下，大家还是一家人。

要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啊。

杨盈当年流着泪，亲手为她的远舟哥哥，盖上最后一捧黄土。

七月的天总是阴晴不定的，上面压着厚厚的一层黑云，像把太阳蒙上了一块绢布，见光，却不透光。

如二人的心，也被蒙的严严实实，压抑的喘不动气。

杨盈的眼眶泛红，没有要李同光搀扶，她拍着他的手，低声道，“这次，就让我一个人来吧，你去看看如意姐，我先和钱大哥他们说说话，太久没见了，想了。”

李同光自然懂她的感受，贴心的把她的素钗扶正，安抚道，“去吧。”

杨盈点头，提着两小坛好酒，率先走了进去。

人生短暂，有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死后几年几十年是个坟包，百年之后就是一捧黄土。

她强行把心脏生出的悲凉压了下去，来到了孙朗的碑前，“朗哥，想我了没。”

杨盈把酒放在墓前，托着肚子慢慢坐在土上，“怎么样，我是不是变化很大，这是给十三哥的酒，可不能给你，要不他肯定要闹。”

“但是你要喝也不是不行，我帮你请示一下十三哥，你等着。”杨盈笑着自言自语，遥遥的对着于十三的衣冠冢问，“十三哥，闻着酒味了吗？”

“我把这好酒分郎哥一杯行不行?不准小气啊。”

话音刚落，一阵微风扫过杨盈的面颊，她却感觉自己心中的压抑被浑然一清，眼里终于忍不住掉下了一颗滚珠，“害，还是十三哥大气，就知道你会同意，来，郎哥，咱俩先唠咱的。”

她从坛子里倒出一杯酒，缓缓的洒在孙朗的碑前，“尝尝，是好酒不是，特意找的。”

“知道你喜欢毛茸茸的小东西，我跟你说，前段时间李同光带回来一只揣崽的兔子，你要是在，一定喜欢的不行。”

杨盈掏出绢帕，一点一点的擦拭墓碑上的尘土，“我俩没什么照顾毛茸茸的经验，一开始是想找点儿狗尾巴草给它搭个暖和的窝。”

“你猜怎么着？被养过马的老师傅取笑了，说没见过用狗尾巴草搭的，后来我们才知道，要想窝暖和，先得用干草铺上一层，再放些草木灰，最后再铺上层杨树叶子，兔妈妈的产房就出来了。”

“本来想带着它生的那一窝小兔子来让你稀罕稀罕，唉，路上远啊，带不过来，这才作罢了。”

“不过你别急啊，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杨盈笑着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黑乎乎的毛团，“我这么聪明，必然能想出办法来啊，你瞧这是什么?”

好几种颜色的的兔毛被手工制成了一个大毛团，远看像个挂腰上的物什，近看就是一团毛球。

杨盈把这东西摆到墓前，“没养之前不知道兔子这玩意儿掉毛还挺严重的，我俩在那窝里搜罗了不少出来，做成挂坠给你带过来了，它生的崽子啥颜色都有，你看这黑的，白的，黄的也有，我都给你弄过来了，喜欢吧？”

她抹了把眼泪，“行了，不跟你唠了，十三哥叫我呢，对了，郎哥，你快有侄子侄女了，到时候记得来梦里祝贺我，听到没有?”

“你们也真是，一死死一窝，走了还非得勾肩搭背的，我来看看你们都累，跟串门似的……”杨盈梗着嗓子埋怨，渐渐抑制不住哭腔，“我走了，去看看十三哥，朗哥，你好好的。”

说罢，杨盈扶着肚子慢慢起来，连身上的土都不打掉，直接提着酒去了于十三那里。

她把一整坛酒放下，低声说。

“十三哥，给你送酒来了，上好的梨花白，你好的那一口，知道你不喜欢煽情，我就给你擦擦碑，随便唠两句。”

“李同光和初月一起稳定了朝局，大方面没问题，现在只要慢慢铲掉脓疮就行，初月很能干，接手老初国公的位子之后没出什么乱子，总之一切都好，你放心。”

“说什么喝最烈的酒，看最美的姑娘，交最好的朋友，打最漂亮的仗，十三哥，你这辈子值了吧，仗打的漂亮，有我们这些朋友，酒我给你带来了，但这漂亮姑娘我还真给你弄不来。”

她把碑上的刻字擦出本来的颜色，打趣道，“这样吧，我现在长开了，起码算半个漂亮姑娘，你凑合着看。”

一片叶子落到杨盈脚边，叶脉青脆，叶茎崭新，不像是自然脱落的，杨盈愣了半晌，笑了，“我就知道你在，怎么，赶我去去下一个场?嘿，有姑娘看就不错了，行，那我走了，十三哥，保重。”

杨盈一个人，提着剩下的一坛酒，奔向了钱昭，给他清掉了坟包上的落叶，和他讲了柴明其他兄弟的冤屈都沉冤昭雪，给他描绘了安梧两国的海晏河清，兜兜转转，独独避开了元禄的墓，先去了远舟哥哥和如意姐的衣冠冢。

越往里面走，脚下的土质就越松软，抬头看去，半空中的树枝连同叶片被风吹的沙沙作响，明明是夏日，偏偏透着凉爽，蝉虫懂事的不在这里栖息，为喜静的两人创造了独一份的空间。

杨盈轻轻的走过来，见李同光跪在宁远舟和如意姐的碑前，红着眼眶，抚摸着碑文，“师父，我差点辜负了你的嘱托，那次泰安寺是我对不住杨盈，我让她受伤了……”

李同光沉浸在悲伤和无措里，久违的失了防心，连杨盈走过来都没察觉，她伸出手轻点了他的肩膀，柔声问，“和如意姐瞎说什么呢，都过去了，干嘛旧事重提让他们担心。”

“杨盈……”李同光这才反应过来，擦掉眼角的泪痕，忙接过她手里剩下的一坛酒，“其他人都看过了?”

“还有一人，我之后去看。”

远舟哥哥和如意姐的衣冠冢聚在一起，如同他们在世时互相扶持的样子，杨盈解下腰带上的饴糖，慢慢坐下，“远舟哥哥，如意姐，好久不见。”

杨盈笑着嘟囔，“给你们带了糖，两人一起分着吃，不过按如意姐的性格肯定又会全给远舟哥哥吧。”

李同光也在杨盈旁边坐下，静静的聆听她与两人的亲近。

她侧着身子，右手把着边沿，将脑袋慢慢靠在任如意的石碑上，就像那年还在扮演礼王的她，曾经无数次缩在如意姐怀里一样，杨盈声音颤抖，“如意姐，阿盈要当娘亲了，阿盈不再是一个人了。”

“我还认了一个义女，名唤阿辛，真的好巧好巧，她很乖，性格却不服输，我很喜欢她，这些日子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我都想说给你听……”

“你们别嫌我烦……”

……

杨盈就这样絮絮叨叨了半日，将这一年多来发生的琐事简化全部讲给二人听，直到正午后，她才被李同光慢慢扶着出去。

“等一下。”杨盈笑着捏了捏他的手，“我还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李同光好似有了预感，眼眸轻颤，拳头慢慢攥紧，“好，我等你回来。”

杨盈又走了进去，最后停到了元禄的碑前，她没有说话，只是仔仔细细的将碑文擦的干干净净，然后扶着肚子坐下，静静的待着。

微风拂过她额角的发丝，李同光最喜欢帮她整理这里，她很早就克制不了自己了，做什么事情都会想到李同光，哪怕这只是一个平常的小事。

她释怀的笑了，摸着元禄的名字，这辈子咱们每一步都错开了，不过，咱们约好了，下辈子一起。

再见，元禄。

……

半炷香后，杨盈一身轻松的来到李同光身边，他紧握住杨盈的小手，像是怕弄丢什么，“杨盈……”

杨盈笑着回他，“我在。”

她晃着他的手，为他缓解掉不安，“你看天上。”

李同光跟着杨盈的视线抬头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从早上一直笼罩的黑云逐渐散去，云雾的中央被太阳的光芒照散，好像留下了一个从神界透到人间的圆形光束。

杨盈扬起嘴角，语调带着一丝还是礼王时候的活泼，“太阳出来了。”

李同光不知道是被这束阳光感染，还是被杨盈的笑容感染，总之，他也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微笑，感叹道，“真好看。”

“李同光。”

“嗯?”

“我是不是从来没说过我爱你?”

李同光怔愣了一瞬，不明白杨盈为什么会突然提出这个，她是没说过，李同光其实能理解，毕竟，她的心里还是有元禄的……

“没事的，我知道你其实……”

“我爱你。”

杨盈打断了他，以非常热烈的方式。

李同光愣了，不敢置信，她吻上了他的唇，然后又离开，又郑重的说了一遍，“李同光，我爱你。”

李同光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钻进去了一只小鹿，在他的胸腔里上蹿下跳，脑子里也一片空白，像安都除岁燃起的烟火一般嘭嘭的在他的脑子里乱炸。

“我…我也爱你……杨盈……”

杨盈笑着擦他的眼角，“怎么哭了?”

“我哭了吗……?”李同光后知后觉的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湿润，抬手一抹，全是泪水，他护着杨盈的肚子，然后把她整个揽进怀里，“我是太高兴了……”

杨盈露出一个幸福的笑，窝在他的怀里，语气温柔而雀跃，“我知道。”

“因为我也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