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春意醒

建邺二年，春。

临安的一泓细雨，唤醒了迟迟春意。

顾青蘅挣扎着自榻上起身，大汗淋漓，身下褥子湿冷一片，还来不及细想，便听见身侧关切而担忧的问候。

“姑娘可是又魇着了？”杜芷将梳洗用的铜盆置于一侧的圆椅上，“这几日姑娘总睡不安稳，要不奴婢还是去趟外院请府医过来瞧瞧，开些安神定性的方子可好？”

“无妨，我只是做了个噩梦。”

她又梦见了前世鸩酒穿肠而过的场景，梦见了盛京城内，烧红了半边天穹的火光。

她几番回想，至今也找不出顾氏一族一夕倾覆，百余名人丁尽数丧命的根源在何处。

亦不明白，顾家事后，帝王对她避之不见，唯一的一点回应，就是八月中秋，月圆人圆之际，命内监送来的一杯毒酒。

一时间，往日举案齐眉，恩爱夫妻的种种缠绵，徒留下面目可憎的回忆。

令人作呕。

见姑娘神色隐在松绿色的纱帐间，晦暗难明，杜芷愈发放轻了手上的动作，小心服侍着她穿衣洗漱，梳妆簪发。

菱镜前，少女眉如黛、唇似樱、冰雪为骨，铅华弗御，便已是瑰姿艳逸，又不失清丽空灵。

只可惜，眼下的两抹青黑，显得人多了几分憔悴。

“姑娘大病初愈，如今开春，天气暖和了不少，不如用完早膳后去游廊处走走，逛逛园子，今年的桃花应开了，咱们折几枝插瓶如何？”

顾青蘅闻言稍顿，掩饰性地从妆奁挑了支水晶鎏金银钗，递与杜芷，“我这几日睡得昏沉，一时间竟忘了，今儿初几来着？”

“回姑娘，今儿已经是十一了呢！”杜芷替她挽好发后，偏头打趣道：“姑娘这几日可真是睡糊涂了。”

是啊，她的确糊涂，十余年来，都看不清枕边人的心思……

顾青蘅回之一笑，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眸底深沉的暗涌。

十一啊，如果记忆没出错的话，便是这几日了吧。

察觉到顾青蘅这几日兴致不高，杜芷正要再劝她出去散散心，却听着门壁上挂着的帘帷一阵晃动，也无个人通传，杜若这丫头便风风火火跨进了内间。

一手握了几枝沾着水珠的桃花，另一手抓了封信函。

声音明媚中透着几分喜气：“姑娘，姑娘，盛京那边来信了，听说是国公爷特地给姑娘写的呢，门房还交待奴婢，务必要将这信亲自递交到姑娘！”

杜若献宝似的将信封递给顾青蘅，眸中满是讨赏似的笑。

“你呀。”顾青蘅接过信封，拧了拧她的鼻尖。“一天天的，没个规矩。”

虽是指责之语，但言辞间的亲昵可做不得假。

前世，杜若为了她，那一夜冒死也要闯入殿中，却被太监们生生用白绫勒死于她面前。

如今重活一世，纵着她些又何妨？

杜若眨了眨眼，嘟囔道：“姑娘身子大好，国公爷还特地送了信来问候，奴婢这是替姑娘开心，这才闹腾了些……”

“姑娘快拆了信，看看国公爷写的什么？”杜芷想起在临安养病的这几年，老宅的主子下人们都对顾青蘅态度轻慢，心中便愤懑不已。

说起信件，顾青蘅笑意微敛，眼底隐有复杂之色，她缓缓拆了信，展开读来一字一句还是同前世一模一样的话语。

可看的人心境不同了，读来的况味亦截然相反。

前世她天真的以为，祖父心中还是关切着她这个嫡亲孙女的，才会特地写信来问候她的病情，并在末尾提了一句，若身子大好，可速回盛京，与亲友团聚。

时至今日，两世记忆驳杂交织在一处，她才读懂了这封信件字字句句背后的算计。

新帝即位不足一年，因其身份的特殊原因。虽已及冠，却无一妻妾，如今后位空置，故惹来多方惦记。

顾氏这十余年已呈没落之相，虽然祖父仍是宁国公，三朝元老，可二叔父能力平庸，到她身死那一年，也才官至吏部侍郎，因此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而她的好婶娘，顾氏一族的当家主母，瞧不上圣上的出身鄙贱，兼之不忍将其亲女送入宫中受苦，才想起她那双亲俱亡，被远送至临安祖宅养病的侄女儿！

顾青蘅实际虽已同孤女无异，但明面上仍是宁国公府嫡出的大小姐，身份贵重，若能回京，自然也是皇后之位的有力竞争人选。

如此，才有了宁国公的这封言辞关切的信函。

何其讽刺。

“姑娘，国公爷都同您说了什么啊？”见顾青蘅读完信后久久不言，杜若好奇地前探着脑袋问道。

“没什么，祖父欲召我回京。”顾青蘅神色淡淡，喜怒难明。

“天呐，奴婢怕不是做梦吧，七年了，自老爷逝——”

“姑娘，奴婢这就去打点行囊。”杜芷忙打断了杜若一时情急没个分寸的胡话，姑娘好不容易从老爷夫人亡故的悲痛中走出来了，又去翻那旧账作甚。

平白惹人伤怀。

“姑娘再有两月就要及笄，若是回京，宁国公府定会姑娘指一门好亲事的！”饶是杜芷平素稳重，乍听闻这消息亦不免喜上眉梢，手上动作都比往常要利索几分。

只是——

她还是细心注意到了，姑娘瓷白如玉的面容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挂着恹恹之态。

“姑娘……莫非不想回京？”杜芷试探性的问道。

好在下一瞬，顾青蘅已整理好种种复杂思绪，笑道：“自然是要回去的，就是有点舍不得师父和师兄。”

临安一别，山高水长，恐再难相见。

前世，她直至身死，都再没见过他们。

罢了，何苦将他们也卷入风雨里。

顾青蘅的眸光闪过一丝坚定的果决之色，“阿芷，捡着要紧的东西收拾即可，日常的物件儿，宁国公府总不会缺了我们什么。”

“后日，我们便动身，乘水路返京。”

前世，她也收到了信，可因为寒症复发，缠绵病榻了数月，等到被宁国公府亲派的车马接入盛京时，便已是深秋肃杀之际了。而路途中也是走走停停，待她踏入国公府的大门之时，转眼年关将近。

寒冬腊月天的，她又病倒了。

直到第二年开春，她赴大长公主的玉林园宴请时，才偶然遇见了新帝。

后来帝王说，他对她，是初见便倾心，这才越过种种擢选，直接钦定了她为后。

现在想来，所谓的意外相遇，一见倾心，又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利益纠葛与苦心谋算呢？

真有意思啊。

这一世，许是因为重生的缘故，她的身体并不如往日那般孱弱，而她若能提前半年回京，想来定会是热闹至极。

“陛下，这一次的您，又要如何同我，上演一出一见倾心的戏码呢？”

她满怀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