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芜媛收起笑容问对方:“任先生,我听说你想来见我,是吗?”
“嗯,我想来见你。”
“见我……我何德何能,能让你专门约我?”
任晨远倒下清茶,一边说:“我来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任晨远,我是永安医疗公司的总经理。”
廖芜媛接过他给的茶,但她并没有喝,而是低垂着脑袋看茶里面的茶叶。
“我叫廖芜媛。芜阳市的芜,名媛的媛。”
“好名字。”任晨远喝下一口茶,“你长得跟我们老板神态很像。”
“嗯。”
“你知道吗?我姐姐的女儿,叫丫丫。”
“您讲吧,我喜欢听故事。”
廖芜媛静静地抿了一口茶,听着任晨远讲故事。
任青和任晨远一开始并不是一对很熟悉的表姐弟。
那是在乙亥年8月20日,任晨远第一次见到任青。
任晨远在高三之前都在隔壁苇阳市读书。
在那个时候,芜阳、苁阳、苇阳,这三市号称‘三阳开泰’。苇阳市是发展最快的,但任晨远就是因为户籍的问题,打回原籍,重新又读了一年高三,入读了第一中学。
任晨远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有个孤僻表姐。他爸说,这个表姐没爸妈,随母姓,而且在美院读美术。那会儿遇到任青,任晨远并没有那种奇怪的桥段,而是一开始他压根儿就没有认出这个姐姐。
那一天的天气很热,任晨远搬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来到了奶奶家已经是中午了。
搬完东西,他一个人瘫坐在客厅,望着周围的环境,任晨远不由地觉得自己亏了。
他的房间很小,小到只有一张床、一套书桌、一个衣柜,仅此而已。
没有像在苇阳市的那种空间,也没有在学生宿舍那种自由。
这里离一中走路也就十分钟的路程。芜阳市最好的两个高中就是一中和四中,而任晨远的分数刚好卡在了一中和四中的中间,但由于理科优秀,任晨远就被一中挑走了。
“诶,要不要?”
一个不大的女声从任晨远头顶飘过,任晨远抬起头,却看到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朝着自己递来一瓶饮料。
虽然年轻,但是她在撑着腰,一只手还伸着饮料给他。
“谢谢。”
任晨远接过饮料,打开了就喝。
“我叫任青,我是你表姐,之后叫什么随便你。”
任青语气还算平稳,但情绪之中充满着一丝悲伤。
“我叫任晨远。”
“嗯,我听说过你。”
“我……房间太小了。”
“哪个房间?”
任晨远指了指,任青笑了:“那是我的房间,你的房间是外公的书房。我跟你换了,因为想着你高三肯定需要放书,但我平时去你那画画,你觉得可以吗?”
“当然。“
任青穿着一条裙摆比较大的灰色裙子,任晨远根本无法打量这个姐姐的身材是否好。
任晨远发现这姐话不多,一般都坐在椅子上对着画架画画。
不比她神秘的腹部,但她腿有些略肿。
任晨远跟任青关系好,也是因为任晨远想吃夜宵。
那会儿任欢并不会给任晨远做夜宵。一是因为学校有给高三提供夜宵,二是任晨远根本不喜欢一中的食物,很大一部分是他觉得一中的伙食太油腻,真的不适合他这个大牛胃口。然而他是个高三生,在别人家的高三生是重点保护动物,而在他们家显然任青更像是重点保护动物。
起初任晨远还觉得奇怪,为什么任青会这么大牌,直到某天晚上。
那天他刚下晚自习,他刚好看到了任青在冰箱里拿东西吃。
像是晚上剩下的饭菜,拌在了一起,像是两人份。
任青跟任晨远眼睛对上,任晨远放下了书包,任青试探性问了一句:“吃吗?”
这一次跟第一次不同,任青的声音像是更小了。
“可以吗?”
任青笑了笑:“我给你分三分之二。”
任晨远望了一眼盘子上的拌饭,其实也没多少,他的话也就吃几口就没了。
“你要不要?”
“当然要,我饿死了。”
“对了晨远,你吃虾吗?”
“吃啊,多好吃啊。”
“那等会儿把虾给你,我不要。”
任青简单地在微波炉里热了热,借着等待的时间,任青在一旁冲了一杯奶喝了几口。
任青坐在餐椅上,右手还在撑着腰,任晨远以为她腰有问题就多问了一句:“姐,你是不是……腰疼?”
“啊?”任青的唇上有些奶渍,“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腰疼,我有点药膏。”
任青放下杯子摇摇头:“不是腰疼。”
“那你总撑着腰干嘛?”
“我肚子不舒服。”
“那你要去看病呀。”
任青却笑了。
任晨远不知道她为什么笑。
“晨远,你一月份当舅舅了。”
“舅舅?”任晨远觉得奇怪,因为他并没有听父母说起过这件事。“表姐,你是结婚了吗?我怎么没听爸妈说呢?”
任青突然抬头,神情吓了任晨远一跳。
“晨远,我没结婚。”
“那这个孩子是谁的?”
“我……我男朋友的。”
“几个月了?”
“六个月。”
任晨远看得出来,任青很喜欢这个孩子。
任青抚摸着她那不大的肚子,默默地说:“宝宝啊,要爱爸爸,一定要爱他。”
任晨远很好奇,姐姐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任青不说,任晨远也没好意思问。
说来也奇怪,任晨远直到姐姐生孩子那一天都没遇到传说中的姐夫。
任晨远对这个姐夫充满了好奇心。
“那你觉得,我为什么是你外甥女呢?”
廖芜媛的茶已经被续上了三杯,但是里面的茶味显然是不浓了。
余晟津已经回来了,坐在了廖芜媛旁边一动不动。
廖芜媛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本书交给余晟津。
“我觉得你很神似她。”
廖芜媛嘴贴着茶杯,眼睛还在看着任晨远。
“神似?我可没有胎记给你。”
不比任晨远的眼神笃定,廖芜媛的语气带着一丝茫然。
“你这双眼的眼神也很像。”
廖芜媛觉得他的语气很可笑:“任先生,我这一次来也是因为余警官说会对案子有帮助才来的,不然我是不会来的。”
任晨远示意她吃点东西,望着眼前的海鲜,廖芜媛丝毫未动。
“廖小姐,你爸爸是叫廖选华吗?”
任晨远这个问题一说出口,就连余晟津也停了下来。
“不是。”
“那你认识廖泽烨?”
“没错,他是我哥哥。”
任晨远轻佻一眉,意味深长地说:“哥哥?这么世界可真小啊。”
廖芜媛不是很懂他说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任晨远勾了勾下唇,从包里拿出一剂药。
他用转盘转到了廖芜媛的身边,廖芜媛拿了起来,她仔细用双手端详着看,接着转头看向了余晟津。
余晟津朝她点头,任晨远接着说:“你的哥哥,你的父亲都在卖这个药。现在在围绕各大院校进行售卖,这只是二号,他们还有浓度更高的,我为了能够找到我姐的女儿,我决定做线人。”
“我……我爸爸?”廖芜媛像是不信,“怎么还会扯上我爸爸呢?”
余晟津看到她的眼睛开始不自然地变化,眼神慢慢涣散下去,显然是情绪崩溃了。
“廖小姐,我……我知道你很久了,这件事……我……冒着生命危险才告诉你的。我不需要你给我任何什么额外的赔偿,我想见你也是因为我看着你真的太像我姐昔日的样子,我怕我认错了知道吗?这些年我们家缄口不提外甥女和我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姐都失踪了二十多年,说是去尼斯,其实她根本没去!她死在了那个公园,变成了一具孤独的骸骨。你说那个凶手,为什么把我外甥女带走?他的意图是什么?他还不如给我姐死个明白算了!这几十年我也想找,可是我爸妈不给我找啊。”
廖芜媛的大脑被任晨远这段话给震惊了。
她根本没有办法思考眼前的现实。
崩溃到了顶点,她现在只想从这座高山上跳下去。
她相信了梦境是真的。
内心的火已经燃烧起来,只剩下了一片片孤寂。
她浮想起很多事,还有那场梦。
她想,应该挖的土就是给那名叫任青的女人埋的吧。
“任先生,为什么你们就要用药害人?”
“你不知道,那些新药就是让你哥哥去试,所以你哥哥有的时候才会变得怪病缠身。只要试过了,就有卖场。你的家人表面以药品公司名义,实际以工厂背地里做那些勾当远不止这些,我知道我们罪孽深重,但是我希望我的真话能换来你的谅解。”
都说真话最让人难过,而如今廖芜媛体验到了。
廖芜媛慢慢地站起来,显然她的精神受到了一大刀的创口。她的步伐开始走不稳,余晟津还没有走到她的身边,她就已经整个人踉跄了下去。廖芜媛尝试了好几次从地上起来,但是都失败了,直到余晟津走上前一把抱住她,她才毫无顾虑地开始嚎啕大哭了起来。
“廖小姐……”
廖芜媛打断任晨远:“别叫我,别叫我……”
她的心现在被撕裂了三片,而她的眼泪正在一点点滴落在了余晟津的胳膊上。她一边说一边捶余晟津的胳膊,而她正在一点点迷失在一场永远下不完的冰天雪地里,在抱着眼前这棵仅有的强有劲的绿树,正在崩溃撕裂地大哭。
“小媛,别冷到了。”
余晟津一边安慰她,一边脱下羽绒服给她披着。
在他眼里,她明明是下午两点的艳阳,而现在却活成了深夜里的寒霜。
“阿晟,为什么,为什么啊。你去抓他们,快点,去抓他们啊!”
“证据不够!”
“怎么会证据不够呢?从小到大我妈教过我,做错事一定要认的!”
“上次你爸来录笔录的时候是出了名的谨慎,我觉得他也有怀疑一些事,但是我告诉你,你现在要冷静。”
廖芜媛怎么还能冷静?她还在捶他的胸脯,虽然力气不大,但是一点一点都能让余晟津心痛如绞。
“我哥哥做这些他都不自首,我爸爸的性格就更不会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我这么爱他们,我这么喜欢他们,他们为什么要一次次对我这样啊!永安,难道不是永葆平安的意思吗?他们是不是不想让我活着啊!”
余晟津抱紧她,一边哄着她:“那是他们的错,跟你没关系啊。不要把所有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你没错,你真的没错。”
任晨远看着她那哭泣的模样,就更加想起了自己的姐姐。
昔日里,姐姐就是抱着怀里的女儿自顾自地说:“为什么他不认我?说好了我会陪他一辈子?他为什么不相信我,我真的一见钟情他的啊。身体是他自愿给我的,我那么喜欢他,我那么爱他,他为什么要欺负我啊?”
他跟余晟津说的话是一样的:“不要把所有的责任往自己身上套,你没错,你真的没错!”
廖芜媛就这么坐在冰冷的地毯上,她显然是哭得厉害,她双手捂着眼睛,后又拿开,给别人看来她的眼圈红得跟兔子一样。
余晟津抱紧她,廖芜媛还在哭,哭得根本止不住。
哭到崩溃的时候,廖芜媛直接控制不住地往外吐,显然是把刚才的药也全都给吐出来了。
余晟津赶紧倒了一杯热茶给她喝,她慢慢地喝了下去,但情绪依旧不稳。喝一口吐两口,就这么喘着,中午吃过的药也都全吐出来了,她甚至还不让余晟津靠近自己。她捂着胸口,正在大口大口喘气,她一手紧紧地攥着那脏脏的红色毛毯。廖芜媛抬起头看着余晟津,她的额头已经渗出汗,嘴唇也变得苍白,但胸口带着压迫和挤压让她整个人跟婴儿一样蜷缩起来。
余晟津把她打横抱抱到沙发上,轻轻地帮她脱下鞋子,又用羽绒服给她盖住下半身。他低头安抚她,又一边在耳边哄着她,他抽出一旁的枕头扶着她躺了下去,一边还对任晨远说:“任先生,今天的事情拜托……”
任晨远颔首:“我知道的余警官。”
廖芜媛慢慢起身,她一脸苍白的模样看着任晨远。
任晨远有些害怕这样的眼神。
这样的苍白,就跟昔日姐姐在家生完孩子那样可怕。
“任先生。”
廖芜媛说出这句话很气若游丝,全然一点精气神也没有。
“对不起任先生,我脏了你家的地方。”
任晨远摇摇头,还顺带给她点了一碗海鲜粥。
“没事的廖小姐,是我的过失……我以为,你都知道。”
“谢谢任先生告诉我这些,我想…我要继续听一下你的故事。你刚刚的故事里,可以见得你跟你姐关系不错。”
一碗粥端上,旁边还有一双黑色的筷子和一个小碗。
余晟津帮她把海鲜粥里的虾挑出来放小碗里,接着说:“要我喂你点吗?”
廖芜媛用舌头浅尝了一口:“烫。”
任晨远问:“廖小姐不吃虾?”
廖芜媛颔首:“嗯,我不吃虾,我对虾过敏。”
任晨远的脑海仿佛被雷击了一般。
“我姐也是……”
“你姐?但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海鲜过敏的人很多。”
“那你过敏会怎么样?”
“起红疹子。”
“那一样。就在刚刚那个故事里,后来她大部分肉和海鲜都给我了,尤其虾。最后我才知道她对虾过敏,是不能吃虾的。说是她男朋友见面第一天给她剥了虾吃,她浑身上下都是痒的。”
廖芜媛并不敢再看任晨远了。
她不认同这简单的逻辑,也不绝对不认可这如此简单的相认。
她的脸贴入余晟津的怀里,余晟津只感觉自己衣服湿湿的。
余晟津低下头,在她耳边说:“再吃点好不好?”
脑袋在怀里甩了甩,余晟津只感觉自己的身体更紧了。
“这才吃几口……”
“我想你抱抱我。”
廖芜媛声音很小,就跟蚊子叫一样。
“你再吃点……”
“求你,我想你抱抱我!”
声音大了,这显然是要盖住内心的苦痛。
她从来没哭着求他任何事。
但这一次却是她第一次哭着请求他。
余晟津抱紧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余晟津感觉自己的前胸有泪水滑落,他不停地安抚廖芜媛的头。
任晨远轻叹一气:“廖小姐,如果你想继续跟我联系,我这里有我的名片。”
廖芜媛把脸慢慢抽离余晟津的胸前,看了一眼桌子上的名片。
任晨远的眼神里,像极了一个对长辈对晚辈的关心。
都说舅舅最疼外甥女,现在任晨远是更加确定了廖芜媛是自己的表外甥女。
那双眼神,跟昔日任青一致。
“任……任先生。”
“嗯?”
“公司离开那么久,这会儿在这,您会安全吗?”
任晨远摇摇头表示没事,但心里一阵凉。
这年头,已经有很少晚辈会主动为长辈考虑。
还有一种可能,他认识的晚辈太少。
这一优点也像表姐,只是表姐更注重于行动。
隔着一道茶几,任晨远的头发在吊灯下像是更灰白了。
“没事,下午我说我家里有事。”
任晨远掏出一根烟,示意她:“我能抽吗?”
“麻烦您出去抽吧。”
廖芜媛并不喜欢烟味。
但说来也奇怪,她只喜欢和接受余晟津身上的烟味。
任晨远出去之后,门再度被关上。
这一次廖芜媛用手擦掉眼泪,从余晟津身上下来,她淡定地穿好高跟鞋。
她把黑色羽绒服披回余晟津的身上,背对着他暗暗握拳。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
余晟津朝着她身后把她抱住。
当那温暖的暖意再次袭来的时候,廖芜媛再度感到自己并不配承受这段感情。
这段感情太沉重了,真的太沉重了。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条平行线,甚至连相交和垂直都不算。
他们既没有经历过你下我上的垂直,也不曾有身体相交的经历。
幸亏没有这层薄纸,这才得以让她更有离开的理由。
她想:【还好,他还是干净的。】
廖芜媛不想再让心上人为自己裂一次。
她想独自去承受这份痛苦,哪怕错的不是她们。
心伤了很难愈合,更何况两次。
爱情的伤痛是暂时的,亲情的伤痛是一辈子的。
因为他说过,打着骨头还连着筋。
哥哥已经插了自己两刀,父亲在她心里形象骤然崩塌,
她现在想到的全都是小时候爸爸和哥哥的肩膀。
一个厚实且温暖,一个单薄且坚硬。
就这样沉默了不知道多久,廖芜媛这才睁开眼开始环顾四周。
身后的喘息声很重很重,重到快要把她揉碎。
这身上的烟草味,她舍不得了。
但是舍不得也得舍得,她必须坚持自己的原则。
可拳头像是握得更紧,她努力呼吸了三四下才得以缓解。
在默数了五秒钟后,她郑重地对身后的人说了一句话。
“余晟津,我们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