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太后一接到宫外递进的消息后连晚膳都没来得及用就匆匆领了几个贴身的女使向裴嫣然居住的琼瑶阁去了。
行至阁前,她制止了要准备进屋去通秉的宫婢,径自一抬手便推开了棕红的雕花漆木房门。
裴嫣然一身素纱中衣,正传唤了婢女在桌前布菜,见初太后突然推了门进来,面上神色有些意外,但很快她就站起来,含笑着上前行礼。
屈膝的动作还未来得及弯下去,脸上就迎面结结实实挨了一记狠厉的耳光。
裴嫣然忍着痛,没有立马转头。她缓缓起身,用手轻抚上自己一边烧红的脸颊,面色平静如水。
放下手后她重新抿了唇,露出一如既往的含笑模样,低头不作一语。
初太后冷眼看着她,一挥手屏退了屋里的所有人。
“云盼盼死了,是你的手笔吧?”初太后冷冷质问。
“当初你给我讲的计划里可没有要让她死这一说!”
裴嫣然抬了头,目中闪过一丝若有似无轻蔑,她看向初太后徐徐开口道∶“娘娘可知古来凡成大事者,最忌讳的是什么?”
初太后犹疑。
“是心慈手软!”裴嫣然表情依旧淡淡,停顿一瞬后接着道∶“娘娘的敌人可是掌有整个大安监国权的庆国公,如今那边又加了个梧国的公主杨盈,这样的大敌,若不把手段行到极致,娘娘可有想过自己手里还能捏住几成的胜算?”
“可云盼盼是我这边的人……”
“那不正好,她的死能为娘娘铺路,也算死得其所,大功一件了。娘娘应该也知道,云家如今除了这个云盼盼可没有人愿意念您昔日待他们的好,我听说云麾将军夫妇今日一早去了国公府,还送了李同光一件太皇御赐的宝贝——洁字牌。”
“你说什么?此事你是如何得知?”初太后震惊,她一直认为只要云盼盼向着自己,那她那个平日里一副没心肺的兄长也定是会站她这边的,何况先前她还替云狂澜夫妇促成了婚事,这云家在差也不会不感念自己的恩情吧。怎么现在云家反倒突然去向国公府示好要同自己撇清关系了。
裴嫣然轻声一笑∶
“娘娘不必诧异,这都是能料定的事,桑氏因着自己在沙东部的出身关系,向来谨慎,云将军又一直视她如命,他们二人不想入我们这趟浑水也在情理之中。是以云盼盼除了能为娘娘忠心赴死外也便没有什么其他更好的价值了。”
初太后看着眼前貌色如花,脸上仍然挂了一副亲和笑意的女子,心里不知为何,竟有些微微发毛。
她居然能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生死来作为换取利益的筹码去衡量,且还能将人命描述得如同自己手里的棋子一般微不足道,这真的是一个自小没怎么迈出过大门的闺阁女子该有的狠智么?
“娘娘,想想看,等今夜过后,如今的杨盈,不,应该说是国公府,可是要背上一条谋害朝廷重臣官眷的罪名呢,如此一来,谁家还敢接纳杨盈送进府上的大佛?谁家又敢心甘情愿去效力于国公府呢?只怕即便是今日才去过国公府登门授玉牌的云将军,明日就会为妹妹报仇提刀杀进去了吧!”裴嫣然悠悠说着,转过身径直坐在了桌前,捏了玉箸给自己碗里夹了一片鱼脍。
“娘娘应该还未用晚膳吧,天色不早了,不如一起?我喜食清淡,希望娘娘也能吃的惯。”
初太后听完裴嫣然的一番言语,心里虽然犹虑,可仔细想来倒也有几分道理,虽不能给李同光一击致命,但也足够他大伤元气了,这一闹,她不信朝中今后还会有谁敢再去信任国公府。
微微调整了思绪后,初太后在裴嫣然的正面坐了,并定定看向她道∶
“别把好事想太满,事情究竟是否会朝着我们想的那一步发展,还得看你信得过的那位,今夜要如何表现了。”
月上中天,夜色正浓。
黑漆漆的的柴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发出老木年久失修的吱呀声。
门缝里如鬼火般闪进一束幽幽的红色光晕。火光微微晃动,飘忽着移向角落里的木板床。
似乎是感受到眼前来了人,狼狈趴在床上的常嬷嬷艰难的睁了眼,透过眼前的烛光,她努力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此人身形不高,披了灰黑的斗篷,斗篷的帽檐拉的极低,刚遮住了眼睛,宽大的黑袍下露出细长的指节,指节弯曲,擒了一盏油灯,灯光不强,却依然清晰的映出斗篷下那半张惨白的人脸。
即便只通过露出的下巴和鼻子,常嬷嬷也一下就认出了眼前之人。
“……果然是你……是你害了云家姑娘……如今又要来害我……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到底是何居心……”常嬷嬷松散着花白的头发,苍白的唇上还沾着未擦净的血污,白日里还精神焕发的她仿佛一瞬间就又老了十岁。
喜鹊揭下斗篷的帽子,将自己的面容完全展露在床上之人的眼前。
“嬷嬷,对不住啊。”喜鹊垂目,像是道歉,可面上却并不显愧色。
“您的确与我没什么愁怨,而且我真正想要对付的人也不是您。”喜鹊柔声,脸上浮起笑意。在烛火晃动下,给人一种诡异可怖的阴森感。
看着常嬷嬷一副既愤恨又困惑的神情,喜鹊像是无奈般,叹了一口气说道∶
“明日,将军与夫人便会正儿八经对嬷嬷开堂会审,嬷嬷要一口咬定您害小姐是受背后之人杨盈的指使,小姐撞破了你与杨盈书信中要盗取云家内部军权的秘密,情急之下便要您当机立断除掉她,所以您事先将杨盈给你的毒下在了茶罐里,然后意图指派我去泡茶,想要在毒杀小姐后将罪名安在我身上。嬷嬷只要如此这般招供,便会少受很多皮肉之苦,我也会求主君给您老人家一个痛快的。”喜鹊昂了头,像是背书般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
“呵呵……原来这才是你的目的……” 常嬷嬷颤了身子冷笑。
“看来你应该也是受人指使了……是宫里那位对吧?喜鹊,我真想不明白,那位究竟许了你怎样的好处……以至于就能让你如此背信弃义……去谋害自己亲亲的主子!”常嬷嬷越说情绪越激动,也不顾身后被扯得钻心如骨般疼痛的伤口,颤巍巍抬了半个身子在床沿,用愤怒红涨的眼睛狠狠瞪向喜鹊。
闻言 喜鹊神色一闪,有些踉跄般后退了两步。顿住脚后重新冷笑道“自然是人人都想要的锦衣玉食与松快逍遥了,是,小姐待我是好,我在这将军府里也几乎从未受过什么气,甚至有的时候我都会一种错觉,我仿佛忘记了自己是个奴婢,竟也想巴望着得到与小姐一样的尊贵,可奴婢就是奴婢,贱籍就是贱籍,纵使将军府待我再好,我也依然只不过是个下人罢了……我终究得不到我真正想要的,常嬷嬷,你在深宫熬了这么多年,定也是能体会到我的无奈吧!”喜鹊有些激动般轻声笑起来,从眼角溢下的泪滴在了灯油里,火苗躁动着发出刺耳的呲呲声。
常嬷嬷倒抽了几口冷气,原还以为她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可万万没想到居然只是为满足自己的私欲。
常嬷嬷紧咬了牙关,一字一句道∶
“想要我诬陷国公夫人……你……休想!”
“哈哈哈……”喜鹊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笑话,竟掩嘴咯咯地笑起来。
笑过后她突然举了灯,将脸缓缓贴近常嬷嬷,分明是暖黄色的光晕,可光芒映照在她整张脸上后,那张脸却生出了阵阵的寒意。
她就这么与常嬷嬷脸贴着脸对视着,片刻后,才敛了神色,轻轻启齿∶
“我听说嬷嬷在宫中时身旁总跟着一个叫阿英的小宫婢,嬷嬷就是不为自己也该为自己孙女的前途做做考虑吧?”
常嬷嬷闻言,面上神情突然一滞∶“你们想对我的英儿做什么?”
“太后娘娘素来亲厚,她一个小小的宫婢在偌大的皇宫里孤身一人必然艰难,不过您放心,娘娘已将她调到了自己的身边伺候了,能跟在太后身边,日后前途定然无量,这可是一般人三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嬷嬷,您老人家也不必有什么放心不下,可以安心去了。”
常嬷嬷红肿的双目里登时淌下热泪,她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用双手支撑着翻下了床,她抬手踉跄地去够前面的喜鹊,可不管她如何忍痛去腾挪自己的身子,指尖却与面前之人的距离永远只隔着半寸。
“……你们若敢害我的英儿……我便拉你们一起下地狱……”常嬷嬷愤怒地喊,可喊出的声音却极嘶哑,瞬间,唇角再次溢出鲜血。
常嬷嬷说话间,喜鹊已起了身,将斗篷重新拉下遮了头,举着灯走至门前,在开门的一瞬,她重新将视线转向趴伏在地的常嬷嬷∶
“我说了,只要嬷嬷肯为自己的孙女着想,一切就都会是好的结局。”
喜鹊抬脚出门,将锁重新上了,不远处两个负责看门的小厮小跑上前∶“喜鹊姐姐看来是已经传完夫人的话了?”
“嗯,今日之事夫人要求保密,你们……”
小厮接过钥匙,急忙殷勤点头∶“我们都晓得,是打死都不会说出去的。喜鹊姐姐就放一百个心吧!”
喜鹊微微点头后就离开准备回房休息了。
才进了趣语斋,望着迎面的白幡与灵烛,她突然脚下一软瘫坐在了地上,用双手掩了面抽噎起来,良久才抬首目露惆怅轻轻呢喃道∶
“姑娘可莫怨喜鹊,真正想要害您的是您一直最信任的太后,若有下辈子,喜鹊定当牛做马好好补偿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