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活一世,他的恐惧却一直如影随形。
宫远徵害怕被宫尚角知道的事情有很多很多。他怕哥哥知道自己对他不可告人的心意,怕哥哥发现自己远超同龄人的聪慧与成熟。
但他最怕的,是哥哥从自己的身上看到属于宫尚角的影子。
上一世宫远徵追着宫尚角的背影成长,朝夕相伴十余年,从宫尚角的言行举止到他的信仰坚守,早在一点一滴间润物细无声地影响和塑造了他。
曾经,宫远徵踩着宫尚角的脚印把自己磨砺成锋刀,追着宫尚角的步伐扛起宫门的责任与荣辱,他也曾立誓要做和哥哥一样的人,他要活成哥哥满意的模样。
然而如今,这千磨百锤方得来的酷肖却如同吞下的毒药,仿佛不知何时便会将他置于死地。
如果哥哥觉得他的刀法太过娴熟与端正,怀疑他是窃取宫门秘密的不轨之人,他该如何解释。
挥刀时,宫远徵故意站歪了姿势,手腕也泄了力气,摆出一副生疏的模样。他将每个动作都刻意做得不够标准,伪装出一种形似而神不似的拙劣与愚钝。
这样就算方才哥哥看到他独自挥舞练习的气势多么像一回事,但只要他亲自上手试探一下,便能发现自己的气息是乱的,而力道也是散的。
可就在宫远徵第二次与宫尚角错身挥刀打偏时,宫尚角伸手扼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这样不专心?”宫尚角皱了皱眉,用探究的眼神审视着宫远徵,“远徵弟弟,你在想什么?”
手腕上吃痛,宫尚角故意加重了些力道,只听宫远徵轻哼了一声,委屈巴巴地向他讨饶:“哥……”
“认真一点,”宫尚角放松了对宫远徵手腕的桎梏,他扶正宫远徵握刀的手势,让刀尖冲向自己,“再来一次,不要故意偷偷放掉力道。”
任何一点细微的小动作都逃不过宫尚角的眼睛,宫远徵绝望地闭了闭眼睛,不得不打起精神认真和宫尚角对打起来。
处在这个时间点的宫尚角,武力尚未修炼到上一世对抗无锋的最后几年那样炉火纯青,但却也比初期引导宫远徵学武时的水平高了许多。宫远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世泠夫人和宫朗角都健在,所以角宫里繁复的杂事不至于全部压在他的肩上。
不过在对打的过程中宫远徵依然有一种回到了很久以前和哥哥学武的时光。
那时候宫尚角一点不让着他,招招直取要害,屡屡把他打得爬倒在地上起不来,可无论多么落魄多么狼狈,宫远徵永远都倔强地咬着牙不肯求饶。
被哥哥压着打得久了,少年人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也就上来了。宫远徵全神贯注地找寻着宫尚角的弱点,试图找到一切可能回击的机会。
上一世习武的记忆仿佛就在眼前,一开始他只能勉强躲掉不被打;渐渐的,他偶尔也能和哥哥过一招半式;久而久之,在他勤奋的练习之下,他也开始有可能回击成功一次。
每每当他在哥哥手下稍微占到一些上峰时,兴奋与喜悦总是异常强烈的。哥哥也会摸着他的头夸他进步了,那时的哥哥脸上总是带着笑,眼睛里闪着骄傲的光芒。
宫远徵渴望得到认可,渴望从哥哥的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
在抓到宫尚角一晃而过的暴露出的弱点时,宫远徵的身体已经下意识地攻打了过去。
其实以宫尚角的能力,这一刀是一定会躲掉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宫远徵攻过去的时候,他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这时宫远徵想再收手已经晚了,刀刃蹭过宫尚角的皮肤,血珠一下子就淌了出来。宫远徵慌了神,一把丢下刀,跑过去捂住宫尚角的伤口。
“哥!你怎么也不躲?”宫远徵着急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对不起,我……”
伤了哥哥,宫远徵都快要愧疚死了。
“无碍,只是蹭破了一点油皮,”宫尚角无所谓地甩了甩手,不知为何,那一瞬间宫远徵竟感觉宫尚角的神色间闪过一丝落寞,“不怪你,是我自己没躲开。”
宫远徵扭头就要走:“我给哥去取药来。”
“这点小伤上什么药,”宫尚角一把拉住他,然后弯腰捡起来地上的刀,笑着夸赞道,“远徵弟弟的刀法很不错。”
宫远徵心虚地不敢抬头看宫尚角,瓮声瓮气道:“是偷学哥哥的。”
说完他又怕宫尚角不信,于是补了一句解释:“我之前偷偷溜去角宫看过哥哥练刀,于是自己回来就模仿了起来。”
宫尚角似乎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结,也没质问宫远徵如何能把这套刀法使用得如此娴熟,他只是轻声感叹了一句:“只怪我没教给远徵弟弟。”
其实在最初几年宫远徵为了能和宫尚角有更多的来往,也曾向宫尚角提出过想要跟着对方习武。
但是宫尚角没有应允,他只说远徵弟弟无需忧心习武之事,宫门外的事情还有角宫顶着,他只需要研究花虫草药就可以了。
那时候宫尚角刚刚接手角宫,料理事务繁忙,还要教他的亲弟弟宫朗角习武,哪里有时间管自己。
后来宫远徵便识趣得没有再提过。
如今听到宫尚角这一句自责的话,宫远徵心里很不是滋味,忙道:“不怪哥哥,是我自己闲不住,以后我再也不学了,只专心配毒和制药。”
“不,你要学,之前一直是我忽略了远徵弟弟的感受,”宫尚角的眼眸里露出自责的神色,“只有自己变强了才不会受伤,才能不让别人看不起,也才能守护住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
宫尚角的身影和上一世的样子重合在一起,宫远徵看着他,鼻子感觉有些发酸。
曾经宫尚角也是这样,满脸坚定严肃,眼里有着宫远徵看不懂的东西,深沉得仿佛是望不见底的墨色深潭。
那样的哥哥让宫远徵既敬畏又害怕,原来宫尚角一直没有变过,他从来都是令人畏惧的,是支撑着宫门屹立不倒的脊梁。
“远徵,你真的很优秀,之前是我对你不够用心,让你受苦了。”宫尚角摸了摸宫远徵的头发,他的眼睛里有着宫远徵看不懂的东西。
但宫远徵还是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朗角说你前几日看了他的短刀好几眼,”宫尚角突然道。
宫远徵闻言小脸一红,正要开口解释一二,不料宫尚角将从他那把自三域试炼后便一直用着的刀递到了宫远徵手上,“远徵弟弟若是不介意的话,这把刀便送给你当礼物吧。”
宫远徵惊愕失色。这把刀是哥哥通过三域试炼的第三域时亲手打造,是为了适用于他的刀法而量身定制的。
此刻它正握在宫远徵的手上,沉甸甸的,宫远徵小心地拿着它,像是捧着宫尚角的一颗真心。
“这是哥的刀,我不能收。”宫远徵把刀推还了回去。
“不过是一把刀而已,远徵弟弟也需要趁手的兵刃,”宫尚角温柔地笑了起来,“这把刀和方才你挥舞的那套刀法最是适合,你用了便知。”
宫远徵当然知道,他哪里是因为不了解而嫌弃这把刀,相反,他正是因为太了解这把刀对于哥哥的重要程度,所以才如此受宠若惊。
“那哥哥把自己的刀给了我,自己用什么呢?”
“我改天向花长老再讨要一把便是。”
宫远徵抑制不住上翘的嘴角,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宫尚角:“哥对我真好。”
他爱不释手地抱着那把刀,恨不能睡觉都抱着它一起睡。
他用手指一遍遍摩挲过刀鞘和刀柄的每一处,上面皆是哥哥使用过的痕迹,是哥哥为了守护宫门而与无锋搏斗的痕迹。
刀柄的花纹缝隙里渗进了再也无法去除的血渍,宫远徵在脑海里想象着哥哥与人搏斗时受了伤,血液顺着手臂流下来,流进掌心里,被他和刀一起坚定地狠狠握在了一起。
这把刀,如今属于了自己。
他却觉得心疼。
夜晚的徵宫里静悄悄的,只点了一盏油灯,借着昏黄的灯光,宫远徵想到了很多的前尘往事。
上一世哥哥收留了他,给了他一个家。他本是尊重,本是敬仰,本该是追随着伟岸的身影奔跑。
可是什么时候这个感情开始开始变了味儿呢?
或许是从他感受到内心的酸涩时开始,从他无法独占宫尚角的不甘心时开始,又或许早从他为宫尚角流下的第一滴眼泪时就已经开始了。
宫远徵藏着自己的万千愁绪,不敢有半分的逾矩,骗过了宫尚角,也骗过了他自己。
重活一世,找回了自己亲弟弟的宫尚角本该不会再多看他一眼,他本以为自己要靠着回忆挨过这漫长的岁月,可是为什么,宫尚角却一次又一次地给予着他更多。
曾经宫远徵不敢问己心,可如今他却更不敢观前尘。
嗔痴爱恨,了了可见。
然而夜深人静之时难以入眠的人却不只宫远徵一个,宫尚角自打从徵宫回来后就一直坐在墨池前,面前酒壶里的酒已经差人温了好几回,如今却也已经再次冷掉了。
晌午宫尚角在徵宫看到宫远徵挥刀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快要蹦出了胸膛。
他还以为,他真的以为,自己的远徵弟弟也重生了。
宫尚角按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询问,耐着性子去试探宫远徵的武功。
言语和行为可以说谎,但内力和本事做不了假。宫尚角一眼就看出来宫远徵在故意放水,在捏住宫远徵手腕的那一刻,其实他是有些失控的。
宫尚角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盯着宫远徵,试图从对方的表情里看出什么来。在宫远徵眼神闪躲的那一瞬,宫尚角心里其实比他还慌。
刀尖指向自己,宫尚角故意处处压着宫远徵的出刀走势,让他看似马上就能碰到自己,但总差那么一点点。宫远徵果然越打越认真,就在他最上头的时候,宫尚角故意将设计好的弱点暴露在他面前。
在宫尚角的记忆里,前一世的宫门里出谷执行过任务的不止他一人。
前一世的时间线里,等再过几年宫远徵便会离开宫门,再后来更是在他十六岁还未成年的时候,就开始被宫尚角一刻不离地带在身侧,相伴相随着一同抵御无锋的伏击和江湖的风雨。
那个时候他们常常一起配合杀敌,相互切磋刀法。后来宫尚角受到了宫远徵的启发,在拂雪、斩月、镜花这三套刀法的基础上做出了改良与融合,新创了宫门刀法的其中一式。
这一式在起势时看似是一个破绽,引诱对方来攻击,待对方近身时刀锋便会从另一个刁钻的方向斜插过去,直取对方命门,而此刻对方的攻势已出,无法收回,更来不及去防御。
不熟悉这套刀法的人会直接挥刀向他故意暴露出的弱点,但如若熟悉这一式,便会知道从另一处防守。
这一式宫尚角曾经与宫远徵练习过无数次,在危急关头,身体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可是,宫远徵没有丝毫犹豫便向他攻来。两人离得很近,宫远徵每一个动作宫尚角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出刀的动作干净利索,确实没有任何一点要防守的意图。
宫尚角怔怔地站在原地,没有躲,任凭刀刃割伤自己,他那被吹得膨胀到极点的心也骤然破了,迸出来的却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
远徵弟弟并没有前一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