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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 贝斯、胶片与转校生的方程(二)

凛冽折纸:赵千鹤

今天赵千鹤居然不来学校了,真是奇怪……但在印象中,她是不是已经毕业了?错觉吧,她就是没来,于老师也没有什么想法,毕竟这补课也不算入正经的教学时长。

何郁,三墨市第十中学高二(准高三)六班的副班长,正班长XXX已经保送了,所以这之后的一年,那个又高又壮却面相丑陋的少年不会再来打扰何郁的视野了。

“昨天也够奇怪的。赵千鹤出了教室以后就消失了,再一节下课后,一问她,也没回复,到了晚上才说自己回家了——哎,那个时候不论是谁都肯定已经回到家了啊,她真是个笨蛋。”何郁趴在带栏杆的露台过廊前,自言自语起来。这边不是教室,而是办公区域,她刚离开烟味蔓延的办公室,就又要被红色的条幅遮住窗外的天光,这些条幅都写著什么“舍我其谁”“青春我主场”“笔破千万人”啊——烦死了,教育根本不是拿来竞争的啊,但是越想讲道理越没道理可讲,说到底还是自己太理性啦。

“今天雨小了不少呢。既然补课不是强制性的,要不去赵千鹤家看看吧,上次好不容易有点晴天了,约好要拍的照片还没拍完,那天晚上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现在,李芩冬还是死了啊……”

何郁接著说,又试著靠气味猜测著办公室里那几个中年人抽的是什么烟——她也抽烟,但是为了“小团”——那条刚来家里没多久的柯基妹妹。为了小狗,她每次只在遛狗时独自抽两根,家里人也不反对这件事,毕竟自己的母亲也抽烟,这没什么稀奇的。

“令人扫兴啊,那样一条生命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自己了结,才见过她不超过五次,明明是个很可爱的姑娘——那天晚上老妈也说了关于李芩冬遗书的事情,把她气得,唉。那天应该把她也约出来的,说不定还能有点转机。”

遗书内容,何郁从赵千鹤那儿看过了,不知道赵千鹤还转发给了多少人,这样的事情最好只有她自己知道就好了,还刻意转发过来,赵千鹤和李芩冬一样幼稚啊,怪不得这两个人会成为朋友。

七月二号是期末考试前一周,自己那晚放学后特意绕去了万玲大厦那边,也就多走了十分钟左右,随身携带相机的确是个好习惯,她在对街用长焦拍了十分钟的人群,并没有见到像李芩冬一样的少女出入那里的酒店。 何郁还不知道,某位心怀慈悲的女人已经走入了她的镜头里,就在准备关机之时。好在录影文件还在。

一会儿又该回家了,要不先去买包烟呢?对于未成年人的烟草禁售,不过是挂个牌来展示文字的赤露罢了,在利益面前,没有不能商量的事情……回家了就要被父母谈及未来了,明年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已经不在三墨市住了,要跟著父母一起搬到成都去。

和学校的混仔抽一样的烟,但她不屑于和那群无聊的男女厮混,整天谈论著肤浅的俗事的人最好不要把浊气渗到他人身上。

为什么突然说到何郁呢?赵千鹤已然和夏汝光碰了面,准备前往宁迟区,张瞳也躲在了刘铭辛的怀中沉默,李烨等待著张瞳的进一步消息,至于那位无名的司机——他今天休息。

只要一想到“小团”的事情,何郁就会很开心,然后不由自主地轻轻笑出声。不过——昨天也是神奇,自己回家时就看见“小团”趴在家门前睡著了,靠近它也没有唤醒它,只有摸了摸才知道它淋了雨,身上却没有一点脏。

父亲根本不会遛狗嘛。估计是看见下雨了,觉得还未完成这个事情,于是就随便遛了一下,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情当做一个神圣的任务来看待,昨晚都忘记谴责他了。

书包放到教室里了,就抽了一把伞,等同学都走完,她才出校。到了车站前的商店里,刚走到柜台前,何郁就想起刚才那几个男老师的交谈内容,自己倒是很庆幸预先知道了他们的话题,不然自己就要红著脸离开办公室了。不,那些不是什么色情内容,只是一些无聊的官场话术。

何郁清了清嗓,等前面的青年扫完码,她敲了敲玻璃桌,把老板唤醒,她才说出来:

“老板,来包朝天门,十块钱的。”

“没了,刚才出去那人买了,黄金叶得行不?”老板一听是个姑娘的声音,本佝偻在矮椅子上的身子忽然正坐起来,仔细打量著眼前这个看上去文静的少女——她略有点无所适从,正在玻璃桌内寻觅著其余的烟。

老板那双粗粝的手显得他与这个小店略不匹配,他正伸手去拿那盒金灿灿的黄金叶,眼睛依然没有离开何郁,那对在黑框眼镜后的眼睛,看上去既无辜又寒冷,此刻又厌恶地扫过那盒烟,不仅因为要多掏一块钱,还因为那双手近乎刺痛了她的视觉。

她立刻否定:

“不了,那个抽完太干了,下次再来吧。”

何郁转身要离开。

“不过居然有女学生来光顾,还真是稀奇。”

老板边说著,边收回那只手,看了看桌上平放的平板,屏幕里播放著似乎来自于上个世纪的歌曲,还真是令人惋惜,在此刻回望的数十年前已经不是改革开放的春天了,而是即将到来的奥运之年与多灾之年,但——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他的话也连带著惋惜的口吻,把这里说得好像是一家匿尘小店一样。

何郁站定,看著刚才出了店的那个青年正打算横穿马路,她有点不满:

“怎么讲?学校里那些混仔里不也有姑娘吗?”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外表这么文静的姑娘会抽烟,你说的那些人,都是顺路买来烟带给姑娘的,根本不会有姑娘亲自来买。”

呵呵,这有什么的,要是自己和老板再无聊一点——何郁想著,她甚至有把那些混仔的名字都报一遍的打算,再把他们在校内外的故事都说一遍,不过那都是来自办公室的闲话版本,没什么营养,况且,他们是不是真的混,自己也没个定论,吊儿郎当和真正的混仔之间差的可不是一部《热血高校》。

看得出来,自己和老板都是有事可做的人。何郁转过身,眼神落到了桌上的口香糖架子上,这时已经忘记了来买烟的目的了,她漫无目的地说起来:

“嗐,听我说,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多著呢,老板——以前没在你这买烟,今后我可要多来光顾了。那么,给我一瓶薄荷硬糖吧,要留兰香味的,反正也是十块钱。”

“啊,也是只剩下一盒,被刚才那个人买走了。”老板继续著他的惋惜。

“那个家伙……”

“茉莉花味的可以吗?”

“唉,行吧,虽然有点甜。”

太甜了——而且舌尖在清甜的失感过后,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印象,简直是失败作。

刚才那人居然和自己有著相同的趣味,还真是巧合,不知道刚才横穿马路的那个白色背影上的黑色长发,究竟有著怎样的故事?说不定哪次如间谍般的街头摄影中,自己偶然拍到过他,只是没记起。

怎样的人都好,刻意追求相似只会抹去这份相似,既然有一笔都让自己和相似的人相遇又离开,那就还会有再见的那一天。

十块钱能买来一周的闲时愉悦,买不来一个月的视频会员,虽然自己根本没空看视频,而且,烟是私人的东西,薄荷糖倒是能共享,大众对于吸烟者总是不宽容的,何郁也对于所有吸烟者如此,虽然他们并没有犯罪,但总归带点生活的灰色,人们是不是讨厌这灰色?这可不得而知了——何郁只是讨厌自己回家了还得吸二手烟,母亲根本没有在意过这种事情。

车进站了,赵千鹤发来了消息,毫无征兆地: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更好的消息,听哪个?”——啊,好事发生了吗?

何郁有点惊讶,上了这趟近乎无人的公交车,她含著薄荷糖,对赵千鹤发去一条语音:“比起那个,我更想说一个坏消息,你昨天的菠萝包,是我吃掉哒!”

“你不是不吃吗?”

“因为是你买的啊。总之,你先说好消息吧。”何郁坐的这趟车也要过江,今天的江水居然有点发蓝,她发出消息之后,目光落向江水在西南方那一拐。

振动带来了赵千鹤的语音条:

“嗯……我见到李芩冬了。”

公交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前慢慢经过一道三米高的白影。何郁被这次急刹,不,也被赵千鹤的发言,吓得差点把手机扔了出去。

“活的?”

“是啊,我还活著呢,虽然和死了没什么区别。”紧接著发来的语音条里,李芩冬的声音像平常开的玩笑一样有气无力。

她反复播放了三遍,从清晰的呼吸和断句上做出判断,这不是人工智能的声音——自己也收到过李芩冬“死”后发来的文字消息,何郁当时就怀疑是人工智能在作祟了,自己依然相信一个美丽的生命是不会轻易雕谢的,可是死者有什么必要再联系生者呢?

算是破除了怀疑。

“活著,不代表活下去吧。这么看来,你俩应该会有不少话要说。”何郁苦笑起来,打好的文字又删了。

转而问起来:“不过我有一个疑问……赵千鹤,你真的毕业了吗?我的记忆中,隐约记得你毕业了,但又不那么真切。”

“到时候给你看看我的录取通知书就知道了”赵千鹤装作很得意的语气说,“怎么样,要不要见一下李芩冬?”

车打了四五下才再启动,那个白影已经走远了,刚才本想拍一张关于那个白影的照片,然而,然而,屏幕中的成像只有淅沥小雨和凝雾的挡风玻璃,仿佛那白影是仅仅对于双眼的幻觉。

“我要回家睡觉了。”何郁用手机拍了一张江水的照片,再打著哈欠回复了赵千鹤的期望,不过只是想尽快结束话题而已,有多少次都是如此呢?觉察到无话可说了就想敷衍了事。

这一点,赵千鹤也相同,但很明显她没有感受到:

“你不是说要去打工吗。我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没告诉你。”

“那你直接说啊,这么喜欢挑人兴趣吗。”

——什么打工,自己分明是在被工作殴打,虽然挣得多,但钱一旦沾染了一些不净的劳动,她就要尽快花出去,这样才能心安理得,匿名的劳动大多如此。

“我们的世界正在面临消亡。”赵千鹤只是打字送来了这个“噩耗”。

何郁还期望著赵千鹤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那会是一种确定了幻想有可能成真的兴奋与世界末日的危虑的交织,想到赵千鹤在屏幕那边可能已经要欢呼了,何郁只是冷冷地说:

“啊,的确是好消息。”

“你的表现太平淡了吧!”

“因为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啊,世界末日和我们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大点说,一起灭亡可是最好的事情了,如果你想看见我那副‘啊,怎么会!’的样子的话,那你这辈子都不会看见了。”

“怎么能没有关系……你也太无趣了吧。”

“对啦,因为我现在很困很累,我一天也不想去学校,更不用说打工了,至于世界末日的事情,留到我睡醒了再说!午安。”

何郁发了语音条过去,看著十几秒的时长,更加坚定了只发语音的选择,如果现在打电话过去,自己一定会听到环境中的对话,更何况,电话除非有了录音,否则什么都不会留下——但语音条占用了双倍的时间也是在所难免的,自己喜欢发长语音是一种病吗?只要,没有人提出来,这就不是一种病。

等等,自己不是要回家吗?这趟车是去玉枝区的——何郁抬头看向车的行向,果然坐反了,但若在下一站下车,她就要绕行一个大十字路口,再回坐反方向的车。一步小小的愚蠢会造就更大的愚蠢,因为这样的愚蠢,进而必须作出的弥补也是愚蠢的,何郁坚定著“永不复返”的规则,快速思考著对策,虽然这样的思考也要沾染上愚蠢。

电视公交里,播放著无聊的新闻:

“三墨市警方仍在调查昨夜发生在越江区的窃案,麦坎尼克公司驻三墨市办公室工业科科长 李樵复 在接受记者的采访时表示

——(画面一转)真凶是何者并不重要,如果抓到了,最好;抓不到的话,就随他们去吧。各位想知道仪器的心情,我能理解,但那属于公司机密,还请各位见谅。

今天雨会停,不过我还是希望媒体朋友们可以等待我们组织一次更加正式的发布会,届时会有警察同志来汇报。

我相信,任何邪恶终将绳之以法。“

何郁在参流路下了车,索性过一会儿再打个车就去工作的地方得了。这里的楼宇广厦虽然没有高耸入云,但它们无一不在催促著像何郁一样的过客,向著它们身后的庞大虚无进发:那些大幅广告上的模特与代言人、看似先进进步的仪器机械、奢侈品与智商税的交响曲……它们各自的辉光照亮人的感官,寻求一个瞬间的同谋——这些辉光‬在商品被人们交易时,被推向最耀眼的模样,然而辉光随后转瞬即逝,只把商品同消费者留在原地。于是,“末日”对于身处橱窗中的商品而言,不过是每天都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当消费被用以观赏,谁能发现,我们先前的破碎已经开始了无终的流动,生命已然成为了一场漫长的节日。

往西走二百米,有大型超市在一座地标式商场之下,那家超市的名字对于何郁来说再熟悉不过了,母亲就在那儿当售货员。——想到这里,不如去看看母亲此刻正在做什么,虽然何郁有些不情愿,因为母亲已经不如从前那样光彩动人了。初中时,当何郁把学校要求家长填写的信息表递给母亲时,何郁的心中多么期待啊。

但何郁看见了这份卑微时,居然笑了出来,转过身去紧紧抱住了母亲。也许母亲并不知道,何郁此后每一次想起这件事就会失眠整夜,好像有什么被紧紧攥住了,又好像有什么已经在遥远的那一夜飞去得无影无踪了,自己却在意到如今。

“还不知道母亲负责哪一片呢,一会儿去借根烟去,看看会不会被赶出来……顺便买盒饼干和酸奶吧。”何郁打著透明的伞慢慢走著,想到李芩冬,想到几天前的自己,幼稚地在小区里面的某块野地上,垒了一个矮石堆,在地上用石头写下了“李芩冬”,现在估计已经被冲刷不见了。

对,是该庆祝一下,李芩冬根本没死,但那个“矮坟”还是保留著好,回去时再看看有没有被飘摇风雨吹散吧,没有坍塌可就太好了,正缺一个名由来消费——这是身不由己的事

赵千鹤想先上四楼,推开半掩且作响的门,入了出租楼的楼梯间,刺鼻的雨腥味与刺骨的冷意如同生长在灰墙上的尖石,不等著赵千鹤与夏汝光的触摸,就袭击了她们的影子。

她深嗅一息,一丝腐烂的臭味携带著邪念闪过二人,她扶过墙壁,却沾上了一片令人胆寒的白色,马上拍去,双手所剩无几的温热也被均分递走。

并不需要多么惊讶,赵千鹤所住的那片鸳鸯楼若是弃置许久,也会被淋破,之后默默无闻地沦至此般。她想责怪夏汝光,但走到一楼半时,才回过头问夏汝光:

“……这地方能住人的吗?”

“都说了嘛,我没钱,这里还是我和房东软磨硬泡租来的。”夏汝光在来时路上就已经给赵千鹤阐述过了这栋楼发生的故事了,但是赵千鹤一直戴著耳机,那些内容只说了一半就做罢了。

其实耳机在许多时候只是个耳塞,赵千鹤本来选好了今天的主题曲,可是大多数的歌曲对于场景都曲不达意,索性就让场景在耳边流淌吧。她出门前的忐忑,到现在还没缓解,不去学校真的不行吗?今天神明不会出现了吧?父亲昨晚没回家,要不要打电话问一下?没有答案。

上到三楼时,赵千鹤突然问起来:

“李芩冬的账号有没有给你再发消息?我昨晚可是收到了。”

“我?我可没有,你收到什么了?”夏汝光也随赵千鹤三级一步,步频更快,马上就和她并排了,两人的步子越来越轻,生怕踏破了这栋飘摇的空楼。这里每半层有九级楼梯,三级一步刚刚好,她有点不确定,又从内兜拿出手机翻看了一遍——“李芩冬”的消息记录依然停在七月二号。

“似乎是要我和何郁见面。那是一个很厉害的姑娘,她是我的班长,也是我的好朋友,能和我交朋友的人还算少,但……究竟是谁在窃用李芩冬的账号?”

“不知道。一会儿见了面,不能告诉她这件事,不然她又要自责了。”

“哈?”

“她会因为账号被盗之类的原因而自责,虽然那并不是她的错。”

两人到了四楼时,眼前是一条单面的短廊,左侧一列被黑漆三合板钉死的窗,有几道裂缝射入天光,坑洼不平的地面上散乱著先前迁走的人遗留的弃物,赵千鹤听夏汝光转述房东的话里,这里先前住的人都因为这里曾经发生的杀人案而搬走了,据此再审视这片坑洼,其上正残存著风雨的虐痕,有飞溅起的白迹染了破皮的墙,恐怕这里正盘踞著不少凛冽物。

赵千鹤无法想象李芩冬来到这片黑暗时的心情,更不知道,李芩冬这十几天都只是望著房内对窗的灰墙,根本没有离开房间,黑白灰组成了这栋停滞在过去的空楼。

单面的短廊到了尽头又是一边楼梯,但是已被空花盆拦住了楼梯,就在这最深处旁边的一扇白色门前,两人无声的步伐停下来了,不知何时夏汝光先到了前面,她站定后对赵千鹤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还能看得见,随后才把钥匙稳稳地握住拿了出来,俯身的时候,赵千鹤也半倾身向前,在夏汝光的耳边私语起来:

“光姐,为什么我们要这样偷偷摸摸的?”

夏汝光转头看赵千鹤疑惑的样子,心中又有了新的灵感,但自己右手还提著六个包子和几斤种类各异的菜(花的都是赵千鹤的钱),今天也没有带上纸笔,只能靠眼睛再捕捉了。她悄悄说:“因为李芩冬在看书,你也知道的吧?”

赵千鹤眼看夏汝光挑出那把完全黑色的钥匙,就像是不存在于现实的钥匙,她恍惚了一下,钥匙已经伸进去了。

“芩冬,我进来啦。”

三圈旋转过后,一屋暗灯与新闻声迎面送来了腐烂的木头味,其中不乏有著霉菌气息的侵扰,潮湿的感觉与门外并无二致。赵千鹤还楞在原地,眼前正是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居然还有独立卫浴厨,一个短暂的转角后就是起居室,在门口一眼就能看见与床相对的那台大头电视。

“光姐……”她看著夏汝光直接迈入了房间,自己依然有点犹豫。

怎么了?自己为什么还伫在门外?暗灯抛出门槛,方形的光里,赵千鹤的面容只亮了一半,昏黄的灯光催人入睡,可是恐怕被子都是湿的,又怎能睡得著。昨夜看过了视频里那张陌生的脸,她的担心正在灯光下燃烧。

……当心中那点燃烧好像越来越亮时,她的面容完全暴露在了灯光之下。

熟悉的音色有气无力地说:“关于那个身份……光姐。我,我无以为报。”

是李芩冬,没错了,且不管话语的内容指向什么,那个声音仿佛贴在了赵千鹤耳后,话语中散出的气流一瞬就吹灭了火焰,她跨入房间,随手甩上门,大步走到了夏汝光身后,每一步都溅起来白色的水花,她丝毫没有留意。

李芩冬早就听到了门外踟蹰的动静,所以说出了一句让夏汝光也很意外的话,但这份意外如同碰上了冰冷的墙壁,产生的回声正中了自己的眉心。

“……你来干什么?”李芩冬装作冷静地问,听到大步流星的步音时,她就意识到了这一定是赵千鹤,所以不用抬头也能知道。

赵千鹤站定时,夏汝光已经侧身把菜提到了冰箱边上,因而,赵千鹤和李芩冬只有半米距离,她低头看著眼前这位戴著眼镜、散著头发的少女,双腿上倒扣著那本青色的书,这的确就是李芩冬——看看我吧?还要假装冷静吗?……现在我的视野里只有你了……

“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啊……喂!”还未等李芩冬说完话,赵千鹤就已俯身紧紧抱住了她,那力度来得太突然,以至于李芩冬瞬间就被扑倒在床上,随即而来的是一片包裹住她的巨大的温暖,就像是在冷酷的季节里划亮的一根火柴,既久违,又似乎只有刹那,那是超出了自己体温的温暖——为什么赵千鹤的身体总是这样暖和呢?——李芩冬的大脑顿时空白了。

“你还活著,真的是你……太,太好了!”赵千鹤的声音颤抖著,难成句子,这样的内容是李芩冬从那些像哭声一样的断续中推断而来的。

“是啊,我没死成……”这句话刚想说出来,赵千鹤眼泪的暖意就滑过了李芩冬的颈前,似乎并不会冷却,如同流过的鲜血一样,淋落在冬天的山形之上。

李芩冬忍受著赵千鹤的重量,慢慢拍著那个因啜泣而起伏著的脊背,柔弱的双手只够抵达肩后,据某本书里的幻想所说,人最有可能从那里诞生出一对翅膀,好像是突然想到的记录吧……自己先前,先前组织过质问赵千鹤的话语,在此刻已经溶入了脑海中的空白了。

夏汝光边把菜放入冰箱,边笑著说:“抱歉,芩冬,没有提前和你说,虽然我早就想告诉你了……不过看见你们两个这么激动,我也很开心,终于不用瞒著太多事情了。”

“光姐。谢谢你……”李芩冬不愿出声打破现在的场景,如果时间停在这就好了,这样自己就可以贪婪地接受赵千鹤的体温了……

“冬……为什么一定要死呢?”赵千鹤贴在李芩冬耳边低语,“都怪我吧,好吗?”

窗外雨潺潺,李芩冬不愿再言语。

——怪你干什么,你就那么想让我在以后原谅你吗?初中时你的弄巧成拙差点让我万劫不复……我之所以,之所以把你当做朋友,只不过是想让你带著我的绝望活下去,如今软弱的我就连这样的事情都不能托付给你,为什么我和你总是这样让人难过?……

预备的话语开始浮现,自己却只想泛舟离开脑海,那当然可以做得到,但那样是否对于赵千鹤不太公平?倘若说出来,话语的荆棘将刺破嘴唇,不,隐约已经可以嗅到血的味道了。

就这样吧,任赵千鹤抬起这张面孔,任她去感受这具躯体尚存的真实。

“不愿意回答我的话,我就等你回答了啊……”

后肩上,李芩冬的手还挽著,赵千鹤半撑起身,上半身还紧贴著李芩冬,不敢起身太高,生怕那对手掉下来。眼看李芩冬紧闭上了眼,赵千鹤的侧发遮住了这片沉默的雪,只留下缝隙的光,照出眼镜的反光与少了血色的脸。

“对了,芩冬,那个身份,你还满意吗?”夏汝光接满了烧水壶,话语在合上壶盖时涌出,“叫做汪泠凉的那个身份。”

后一句的补充完全是说给赵千鹤听的。

李芩冬没有出声,右手比了一个“OK”的手势,不知道光姐有没有看见呢?毕竟,居然还能以“汪泠凉”这个名字重生,不管是怎样的未来,好像都是崭新的了……更不用说,居然在机缘巧合之下能够以转校生的身份再次接近赵千鹤,还有何郁……

“那就好。”夏汝光用自言自语的音量说。

那是什么身份?那个名字又是什么来头?——突然燃起的热情被熄灭了,身体紧贴著的少女究竟是不是李芩冬?上一次的见面是在去年国庆节假期时了。陌生感仿佛顺著体温的反馈一并回流了。

“千鹤,你在视频里看见的那张脸,就是汪泠凉,是一位三年前跳江溺死的少女,我恰好认识她的父母,在数次交涉中,他们愿意把女儿的身份戴给芩冬,是一对非常善良的夫妇,死时和芩冬一个年纪。我知道我知道……你肯定会觉得这不吉利,简直就是乱来,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夏汝光坐到了右侧床沿上,背对二人,自顾地说起来,完全就是叙述的语气,她接著说:“汪泠凉,会作为转校生,转入你的班级,这件事上居然没有多花钱,因为现在学校根本没有生源,这样的话,你和她就能朝夕相伴了……不好吗?”

“你,你是在开玩笑吗……”赵千鹤猛然撑起上身,那对手掉下去了。她的怒意被困惑裹挟,逐渐拉高了声量。

“这是为了李芩冬能够继续活下去啊!”

“为什么会?为什么会这样?冬……你说话……你说话啊!”

李芩冬还是一言不发,眯著眼看著赵千鹤,如同在观看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正在为了自己而发怒,身体已经被温暖了,可是恐怕很快就会变冷了。

“我希望你不要讨厌我。”夏汝光起身去打开窗户,“我知道你肯定会这么生气,但我不是为了得罪你才这么做的,抱歉。”

“难道那位少女的自杀就不是同样的原因吗?!”

窗外的冷风再次袭入房间,也吹入了赵千鹤的喉咙,呛了她一下。

“谁告诉你原本的汪泠凉是自杀?是为了挽救一个自杀的少年,而被少年的重量带下了江秋大桥才牺牲的。”夏汝光依然背过身,双手搭在窗台上,看著对面的灰楼,对那里可能的涂鸦的幻想被自己的话语打断了。

“可是……”

“我还是要向你道歉,毕竟李芩冬是你的朋友,我替你的友谊擅作主张了……”但是只有口头的道歉,倘若要鞠躬的话,还是留到以后,用实际行动来保证这份友谊吧?自己已然百口莫辩了。

——对,愤怒吧,让我看看你愤怒的样子,赵千鹤。

“赵千鹤……我没有问题的。”李芩冬侧过头眼看著赵千鹤蓄满力将要爆发的右拳,马上大喊了一句,“如果能够重生的话,我不害怕……我只是讨厌再有无谓的牺牲了。”

窗外雨停了,房间里满是噪声,赵千鹤背过身,面向那台电视,电视即将播报天气预报,电磁噪声侵扰著三人的耳朵。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让你们俩人这样争吵,但是……我,只要我活下去就好了吧?”李芩冬直坐起来,垂头丧气地说,那本青色的书已经落地了。

夏汝光转过身时,从衣兜里掏出了李芩冬的小石膏像,反复抚摸著,她叹著气说:

“要是你因为我和千鹤活下去的话,所作的这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是吗……我讨厌我自己。”

“那就去改变自己吧?”赵千鹤闭上眼,怒意和困惑还未消去,不假思索说出了自己也做不到的事情,倘若是神明,神明一定会做到的吧?——就冲刚才发怒这一点,在怒意上涌的瞬间,她感觉自己沉底了。

可是李芩冬只是低著头,什么也不肯说。

“我稍微冷静一下,抱歉。”

赵千鹤走向卫生间,暂时地,她不想再看见夏汝光了。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更好的消息要告诉你。”赵千鹤发给何郁消息时,夏汝光已经烧好水,准备熬汤了,暂时忙不开;趁此时,赵千鹤轻唤李芩冬进了卫生间。

何郁在那头回答后,赵千鹤把手机递给了李芩冬,李芩冬一看见何郁的名字,歉意又从眼中淌出了。

“是啊,我还活著呢,虽然和死了没什么区别。”李芩冬轻笑地说了出来,眼睛一直盯著赵千鹤看。

然而,如果有可能的话,那所谓的“更好的消息”,就要在此刻说出口了,不,不要太著急,方程式需要一个未知数。

卫生间里的灯光居然比室内还要亮,照得赵千鹤的眼泪亮晶如宝石,李芩冬摘下眼镜,利用身高优势将赵千鹤推到了花洒之下。

“哪个才是我呢?”李芩冬悄悄地问赵千鹤,她想把刚才的拥抱偿还。

“我会一直等著你的,在未来。”

——赵千鹤欲言又止,只是轻轻抱住了李芩冬。此刻的沉默如同头顶上的花洒,只需要稍稍拉开阀门,就会爆发。

而开放式厨房的炉台上,那锅水已经烧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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