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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流声在掌

凛冽折纸:赵千鹤

既然是雨监会的东西,那么,通过这手环应该可以轻易地连接到张瞳小姐,但是保险起见,还是加了额外的联系方式,其次,自己对自己声明,刚才拜访时,根本没有向著屋内探寻的想法,自己也的确只是录了音,吃了饭。

虽然身上不由地沾上了一阵沉闷的木质味,但通过那处记忆的泉,赵千鹤了解到了张瞳的过去的片刻,却没有关于知识的记忆。当她发现这一点时,已经上公交车了,自己突然而来的求知欲似乎是尤里卡的前兆,但就是没有任何专业知识。

说是求知欲,不如说是一份俯视的虚荣,并且这份虚荣会随著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但是中学课本构建出来的历史观念又在提醒她,知识不过是等待著被发现、被激活,它本质上还是归属于世界的。对知识虚荣,只是因为对自己不确定。

神明应该一时半会不会再出现了,自己怎样找母亲呢。想到自己因为这件事就和上了当一样接受了神明的降身,简直是太荒诞了。这件事,那件事,怎么样?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嘛,还没到面对现实的年龄,就要直面这个世界的危险了。

上一次到无终画室时,光姐说要免费帮赵千鹤画一幅像,一般来说画师收费是很贵的,不知道夏汝光是出于什么样的打算,可惜无从下笔。

创作往往是将自己的生命投射于世界,即便是以复制达到复现的目的,这个过程只要有人类的参与,这些作品就必定会受到“人化”的影响。

当然,夏汝光对于自己的画作的要求是很高的,要画得就像是从相机里走出来的一样,她也的确有著那样的本领,好在天赋没有被时间收走。但若是离开了现实的参照物,她的笔触就稍显孱弱了。

如此,为什么不去学摄影呢?原因很简单,没有钱,况且科技的发展趋于停滞了,在一个凭科技也拉不开社会功能者间差距的时代里,人只有回到艺术,那种明显的区分才会在人与人的联系之中发生。也就是说,工艺-科技 的最终形态或许是 科技-艺术。

但是思考这些,对于赵千鹤来说并没有什么帮助,光姐依然是一个穷人。

“光姐 拍了拍 赵千鹤 并消失在人海里”

屏幕那边又拍了拍。

夏汝光:“你已经在路上了吗!”

赵千鹤:“如来。”

夏汝光:“今天晚上我要代课,你要来也没关系的,你可以和我一起上课的。”

赵千鹤:“我当助教?”

夏汝光:“想得美,你和其他的同学一起上课,上个月你还没放假的时候,好像有一次你偷偷和我说你想学画画来著,虽然不是专业教画画的,但我还是想帮你的!”

“赵千鹤 拍了拍 光姐 并经过了印象派花园”

赵千鹤:“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今天下午叫我过去是因为什么事情。”

夏汝光:“除了上次没有画完的那幅画之外……你知道李芩冬这个名字吧?”

啊?怎么会……

不,光姐一定也是看了那份报道,为什么问我?她是否要

赵千鹤:“知道,她是我的朋友,前段时间死了。”

夏汝光:“别这么冷漠嘛。总之我在这等你过来!不好意思啊,在你坐车时发来消息,你家到画室有点远呢。”

赵千鹤:“那你现在在干嘛。”

夏汝光:“在看《lain》,你没看过吧?”

赵千鹤:“好古老的动漫了。算了,一会再说,我到天预街了,再有五分钟我就能到画室门口了。”

夏汝光:“这么快?你刚才不在家吗?距离三点还有二十分钟呢!”

赵千鹤:“你说是三点就三点啊?我不能早点来吗。”

夏汝光:“诶!我还没准备好呢。”

  赵千鹤:“明明是你先邀请我,作为主人,为什么不把待客的准备都做好呢?我开玩笑的。”

  夏汝光在屏幕另边挑起眉。任性了,大意了,只顾著看动漫了,没有顾及自己对于邀请应作出的反应,她躺在发霉了的地毯上动也不想动,放下手机又与屏幕上的岩仓玲音对视起来。

  “等到我得到了千鹤的容貌之后,要做什么好呢?神明,神明啊……”仅仅是对著这样的口型,自己激动的心情差点提起喉咙发出了声,但句末只剩下一声长叹。

  她又侧身望向角落里被黑布盖住的画板,眼神停滞在那些沉重不语的褶皱上,心里辗转反侧的那句话终于说出来了:“千鹤,为什么我画你就那么困难呢?”

  想必是因为彼此认识太多吧?以完全陌生的身份,彼此反而放得开一些。

  

  画室在写字楼十层,出了电梯,赵千鹤站在电梯门口微微抖了抖红伞,几滴宽壮的雨滴应声落地,她低头巡视了一圈,那些都是普通的透明雨滴,呼——

  但是回头,电梯门还没有关上。

  刚才那里连一盏灯都没有开,这又不是观光电梯,有著三面的玻璃,赵千鹤刚才完全是凭著手机的亮光才抵达了十层。

  现在,黑漆漆的电梯室内,近乎七分之五的箱体都装满了白迹,正无声地流动著,却没有泄出的痕迹。赵千鹤怔住了。

  拼命眨眼,其实只有四五下,然而白迹俨然,没有冷意传来,只有触碰的欲望,但身体本能的畏惧促使她双手背后,精神上的贪婪的求知欲敌不过畏惧的力量,她不清楚恐惧从何而来,只有著与某些眼睛相对一样的紧迫感。

  “这也是凛冽物吧?”她想著。

  慢慢地,白迹里伸出来一只人类右臂状的肢体,滴滴答答著白迹,还未等到赵千鹤抬手与之接触,电梯门就开始如铡刀一样,毫无情面地预备著将那白迹截肢。

  轰隆声截断了白迹的伸出,仅仅伸至二分之一上臂,几乎全要出来时,白色的手臂就随著机械闭合的声音坠地,只是手臂并不像其他的凛冽物一样迸散作一滩纯白,而是依然保持著手臂的形状,右手,平放出一个邀请的手势。

  又眨眼,那是一只血淋淋的手臂,无生机地躺在地上;因恐惧又眨眼,那又是一条煞白而无映射的手臂——没什么区别,都在邀请著赵千鹤的触摸。

  赵千鹤再克制不住好奇,她拉长伞柄,悄悄触碰那洁白的掌心,纤细的手起初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又轻轻敲打了两下,断肢忽然暴起一般紧握住了凌乱的伞面,却不给予赵千鹤任何力学上的反馈。

  “啊!”她喊出声来。

  电梯间左转的大门上就挂著“无终画室”一块LED灯牌匾,门框下一个女人侧靠在饮水机前方,她戴著小口径的粗黑圆框眼镜,但那没有镜片,褐色的衬衫上的彩印蓝眼正打量著被惊吓得差点跌倒的赵千鹤,夏汝光今天把头发扎了起来,露出了左太阳穴上的伤疤,就站在那冷漠地看著赵千鹤。

  断肢还在顺著伞型上攀,似乎就想握住赵千鹤的手,其上漫落的白迹迅速溶入红伞,抵达伞柄时,居然停住了。

  “什么东西啊……”伞朝著地面,赵千鹤还幻想著轻轻抖动就能把这只紧握住的手臂抖落下去,那究竟是何者的右臂?

  “喂!千鹤,你楞在那里干什么呢。”夏汝光有点看不下去了,心底里暗骂了一句“没用的东西”,随后双手背后,右手伸展开。

  那断臂的右手也伸展开,放开了伞柄,如刚才那样坠地,却终于化作一滩白水。赵千鹤被夏汝光的声音唤醒了,想立刻躲开那滩水的飞溅,却还是被溅湿了裤末,冷意几乎将她的双腿僵在那里。

  “光姐……你刚才看见了吗?”她声音发颤。

  “什么?我刚出来接水就看见你来了,还以为我看错人了,你站在那儿半天不进来。”

  “我怎么可能出现幻觉呢,哈哈……”赵千鹤没有出声,对著夏汝光那个方向笑了笑。

  她没看见吗?凛冽物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吗?压力吗?还是……

  赵千鹤转看向夏汝光声音所在的位置,好像很遥远了,那儿只有饮水机,她的眼里空空,画室的大厅比上一次空了不少,只有墙体的廓线。

  “对嘛,总之快点进来吧。”夏汝光的声音已经很远了。

  趁著白迹还未溶入地面、又或是被蒸发,赵千鹤蹲下轻抚过一遍,耐住冷意,白迹只剩寥寥无几的斑点,经过一掠,那儿几乎完好如初。

  如同沉寂在岁月中的某股绳索被激活时的那份兴奋,又夹带著记忆被靶向的事物击倒时的爽烈,赵千鹤看见了什么?

  一位,如希达一样自云上坠下的人形,但是,它没有任何特征,五官发型肌肉性别伤痕,也没有飞行石在闪闪发光,只是下坠。要坠向哪儿?如果有一个具体的归宿的话,那里会是目的地吗?但赵千鹤,又可能是其它人,也伴随著人形坠落,还是说,云的上迎与人形之下的虚无一并构成了下坠的幻像?

  对,只是一次旁观,但赵千鹤根本不愿去看那具人形,那种因对归宿的未知而产生的不安,吸引著她的目光越过这具人形,是它先被引力摔个粉碎,还是先被时间捉弄得斑驳困窘?现在的它是崭新的,但是一旦有了感官的接触,它就要开始衰老了。

  快,把自己抽出来吧,这样的片段还不适合在此刻欣赏,那么,以后也会忘记凛冽物的内容吗?这得问神明了……

  “坠落是……”赵千鹤的话语在嘴里打转。

  一旦从那样的回忆中离开,再次回想,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不如把那些记忆交给神明,对,反正祂也能窃看记忆的泉……

  思维抽离出来时,赵千鹤不知不觉已经坐在了画室大厅里的独立椅上,四面皆挂著黑白灰的素描,来自学员还是谁呢,那不重要,却始终不见一张肖像画,和上次来时差不多,上一次来这里时也是坐在同样的椅子上,任夏汝光慢慢描摹肖像。独立椅旁的白色树脂桌上,十几个石膏小像横倒竖歪,没有一个与赵千鹤对视著的。

  “高考压力大吧?你都出现幻觉了。”夏汝光也抽来一张独立椅,椅背对著赵千鹤,反坐下对她假笑起来,“你不是说你会乐器吗?为什么不走艺术生呢?”

  “你自己不也是艺术生吗?你看你,都这么穷啦,我还有什么继续去学艺术的必要吗?而且贝斯也一年没弹了,已经锈了。”赵千鹤自嘲一句,有点挖苦的意味。

  夏汝光眯眼皱眉,低眼,看向赵千鹤手里的红伞,想著刚才如果再快行动一点的话,就能窃到赵千鹤的形貌了,那是基于她的记忆形成的容颜,这样就能迅速地画出来了……

  她抱紧椅背,直截地把话题抛了出来:

  “对对对,差点忘了我自己还寄人篱下呢。那……我和你是谈论‘李芩冬’呢?还是先让我这个闲人把你的肖像完成呢?”

  “我觉得,你都进行不了,不如就坐在这里让时间流过。”

  开门见山,但是也可能是山敲了门。赵千鹤双眼飘忽不定,有一种想说话的欲望,可是一旦开口了,所有的话就像云一样,一瞬就被嘴边的风吹散。但退一步来说,哦,自己应该期待夏汝光的教学才对……那得晚上了——摸摸裤兜,自己似乎摸不到那一串的起伏,看来不能太晚回家,父亲七点就要去上夜班了……啊。

  夏汝光试图捕捉赵千鹤思索时的样子,不用躲,自己肆意观察的目光很轻,对,自己相信,目光是有重量的,因而自己总能在好奇之中幸存。

  她用那目光抚摸过赵千鹤的眉眼,力的作用是相互的,那么,她感受到了来自赵千鹤的流出的那股疑惑与不安。她用近似夸奖却没有丝毫上扬的语气说:

  “你坐下那一刻,我就发现了,今天你的眼神和以往完全不一样了。”

  赵千鹤调整好坐姿,假装做好了被描摹的预备。对,眼神。自己何时注意过,可能只有去年配眼镜时才仔细看过,那是一对几乎很少戴的散光镜,母亲说过,不戴眼镜时,情欲汩汩流出;如果戴上了眼镜,那里流出的就是思想了。

  那个时候的眼神,没有光的,那么,自己作一个简单的推测吧。

  “你要重新画了吗?虽然我也想做出一种不合理的猜测——那就是说呢,你可能之前就没有把握住我的眼神,我想我是一直没有改变过的。”赵千鹤说著,地板上那些颜料的踪迹流动起来,再眨一眨眼,那里也并非错觉。

  “画吗?不了。”夏汝光右手比划出自己独有的握笔姿势,举过头顶,五指伸开,好像有画笔落地定下了一团墨点,冷落地溅开,她接著说,“我更想画一副李芩冬的肖像,我也看了那份报道了……不过,我想我画不出来。你前段时间心情差,我可有问过你原因。”

  “有的吧。”赵千鹤听岔了,以为那是一句疑问。

  夏汝光趴在椅背上,停顿了一下,接下来只需要引出赵千鹤不满的样子了,她闭起眼,像是眼睑上写了台词一样,她快速地说起来:

  “就是有,你说一个重要的朋友把遗书一样的东西塞到了你家门口,后来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在把那封信烧了之前,你还拍了完整版发给我了,说是以后会看,我倒是阅览过一遍了,时间和地点都和那份报道写的一致——7月2号,于越江区的万玲中心A座旁的天洛酒店1207房间坠楼。”

  期待的那份不满与焦躁,落了空吗?如果在以前就能仅仅凭借一张脸就能想象出在那上面盛开又蔓延的喜怒哀乐,现在也不至于进行著这样无聊的训练了。但从遗书谈起,并不是无根无据,夏汝光半张脸藏在双臂之后,这样,面部表情就不会被觉察到了。

  “嗯哼。”赵千鹤耸眉附和到。完全没有听这些推理,自己又不是不知道,但光姐这样执著又戴板怀架,她究竟想说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一位不幸的少女。可是我异常在意那篇报道的行文措辞,以及发布时间,推理虽然不是我们普通人应该去想的事情,但我能做的是为她画像,毕竟,我去年就是在殡仪馆工作的……”

  

  就这样把话题一转。没想到赵千鹤居然打断了话语,很好……很好,就这样继续的话……

  夏汝光听著赵千鹤像狡辩一样的话语,开始了打量。

  “遗书,我一眼没看,她?我可以肯定,李芩冬要是自杀,她绝对不会写遗书。不过笔迹确实是她的。那天我被同班一个叫何郁的姑娘拉著去拍了好多照片,回家已经到晚上了,很累了,况且,母亲第二天生日,这样不吉利的东西还是烧了好一点。”这不是狡辩,一切都有证据的,自己虽然也反悔那时的行为,但如果当时不那么做,自己绝对不可能抵达如今。但赵千鹤也有同样的疑惑正在这里的空气中蔓延,为什么自己根本就没有收到过调查的询问呢?却仅仅是在报道中,展示出了三四十条消息记录,那么,那位记者太过可疑……或许有没有那个记者存在都不一定。

  “你还真是绝情啊。”

  “她抑郁许久了。”赵千鹤停顿了一下,犹豫了不到三秒,又决定继续说,“而主要困境来自于她的家庭,原生家庭。倘若她有朋友的话,我又何至于是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是压死骆驼的,从来不是那一根稻草,而是在稻草之前累积在身心上接二连三的痛苦。那天,再过了三四天之后,她请求我留好她的记忆……莫名其妙,我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了。”

  听上去自己正在与这一件事情极力地撇清关系,但是对面又不是警察,何必这么拘谨。

  夏汝光稍稍正坐起来,揉了揉前颈与下颌,又保持回刚才的姿势了,这时她才假装叹息地说:“你帮不到她,却又有点不甘心似的,喋喋不休起来了。”

  “不,我……我只是没有可以讲述的故事。”

  “那我,我问你,你还想和她再见一面吗?如果可能的话。”夏汝光自以为已经收集好了那些负面的表情与眼神,拒绝虚构笔触的她又开始期待著赵千鹤兴奋的表情了,但还不能直接告诉她吧?

  她接著诱导赵千鹤:“你其实也想再见她吧?”

  “不想了。都过去了。人已经死了。”冷静吧,现在屏幕那边的人是死是活都无法确定,自己又有什么好激动的。

  赵千鹤看著桌上的某一个躺倒的小石膏像,那容貌很像李芩冬,尤其是还戴著眼镜,它就像蜷著身子侧卧在床上一样,眼睛却看向一个虚无的某处,但是身上有著不少裂痕,看不太清,是用铅笔描的裂痕吗?

  自己还是不太明白,李芩冬之前发来的消息是什么意思——“不需要身体”是指自杀吗?自己受到她的指引时,为什么神明却不说话……可能是太过遥远而不能作下判断吧。

  “嗐,我学习绘画时,那是一个告别的年代,那个年代流行一句话——死亡只是生命的终点,而不是精神的终点。如果连同精神也一并死了,那就恰好反过来说明了那个人的价值已经覆灭了。”夏汝光也顺著赵千鹤的目光看向“小石膏像”,只是赵千鹤并不知道,那堆东西可能是欺诈的陷阱,也可以是高洁的救济,不知道就好了,迄今为止只救过李芩冬,如果李芩冬顺利重生了,以后可就要把从善作为目标了。

  “那么,遗忘会接此而至了。”

  那些小石膏像的确吸引她的目光,但自己可没有绘画的天赋,很可惜,如果它们被作为镇纸的话,反而有点浪费的意味。

  “你还没有忘记她啊,那,正因为此,你冷漠的样子可一点也不好看,不是用来抵御风险的冷漠就不要表现出来啦。”

  

  遗忘,难道遗忘的反义词是铭记吗?不如说是在动词的基础上,才能做那样的说明。

  ——但请好好想想啊,既然还没有忘记那个少女的话——不仅仅是自己没有遗忘她,就连夏汝光和张瞳,以及那个未知的记者,都还记得她呢……那么她在精神上还活著吧?换句话说……不需要身体了,李芩冬,是依靠著精神继续存活了吗?

  呼,如果确认了李芩冬还活著的话……就能接近李烨了……可是光姐到底想说什么?

  冷漠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不会招来再多的问题了,自己是外冷内热的人吗?还没有通过更多的人际关系试验来验证……不,不要验证了,那样可不公平。

  

  夏汝光看赵千鹤又出了神,那想著想著却打了一个呵欠的样子,再寻找一个合适的话机好了。

  时钟上,时针与分针重合,那便是一个周角,几何,严格来说是欧氏几何,它是公倍数与弦的游戏。

  夏汝光有点口渴了,侧身去碰放在地上的水杯,这时反正也没有学生在大厅内,暂时违反规定也是没什么的,她够到水杯时说:

  “你也口渴了吧?应该。去那接一杯水吧,饮水机旁边有纸杯。”她饮下一口温开水后,指了指饮水机的方向,赵千鹤抿了抿嘴,舌头也有一点干涩了,于是不犹豫地起身转了过去。夏汝光看那背影之上,虽然被卫衣的兜帽遮住了,但后颈那里,由于赵千鹤不自知的颈部前倾,夏汝光看见了一片突兀的白色正在赵千鹤的后颈浮动游巡,即便有短发遮挡,却难掩白色的突兀。

  呵……原来是“流灭者”(夏汝光称其为“元质材”),和自己的那个朋友一样啊,但那不像是被袭击后的样子,反而是像在处理记忆。

  “那,短暂地,跳过这个话题吧,你需要放松一下了。我说,三个月前在武汉发生的那起劫案,好像终于找到凶手了呢,虽然我是目击者,但……”夏汝光停下了,看著立在饮水机前寻找纸杯的那个背影,自己的声音现在也不算大,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她又继续了:“我其实也是参与者呢。”

  “嗯?你说那个抢劫伤人案啊?你有提过。但你怎么就是参与者了?”

  “因为嘛……我可以是任何人的样子。”

  夏汝光趁著赵千鹤还没接完水,在她回头之前,轻轻起身,无声地小步走到了桌前,右手拿起了“李芩冬”的小石膏像,放至唇前一吻,再举过头顶轻轻一捏 ,几声水滴的坠落后,穿著校服、戴著眼镜的少女用著李芩冬的声音轻轻地说起来。

  是时,赵千鹤回过头,只见那张乖巧又怯懦的面庞吊著一对熟悉的眼神,穿过眼镜,正泫然欲泣。赵千鹤以为自己果真出现幻觉了,于是边暗暗在心中呼唤神明,边使劲眨眼,都没有用,眼前这“李芩冬”如此拟真,甚至声音也尽然全同。

  “冬……你不是?”赵千鹤有点腿软,摆正朝向“李芩冬”时,她无法自控地向后倒了一步,稳稳地扶在饮水机的水桶顶端,“不对……光姐呢。”

  “你还真是笨蛋啊,我不是李芩冬。”依然是低著头的样子,依然差赵千鹤半头,衣物也湿漉漉的,就像神明那样。话语否认著音色,认知出现了偏差,这样非正式的会面,一生中会有多少次?不如说此刻的样子正是赵千鹤最期望看见的,但这是光姐,而不是李芩冬本人。

  赵千鹤念起刚才那几滴落声,眼眸低视,那滩白水赫然散留,刚才看似落笔之处,白水间隐约折射著已凝固的颜料。她靠著饮水机慢慢立正,夹著大口的吸气,震叹起来:

  “地上有白水,你……你是凛冽物?!”

  “喂,刚才我还和你说话呢,我是光姐啦。”

  “诶?!那……”

  耳后,就在滴落声尽时,那里有了自己絮语的声音,以浮现的时机来判断,神明,应该是神明,祂一直在监视著赵千鹤,那言语模糊不清,似乎藏有教唆的意图——“快逃。”

  沷除凛冽物不就是神明的使命吗?这个家伙……

  “我变成李芩冬的样子了而已。也就是说,我其实见过她,至于是什么时候见过的,那就要看你的耐心了。”夏汝光自责著这个过于著急的举动,那块小石膏像还没修好,使用起来是要尽量避免移动的,十二层居然还没摔个粉碎,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其实不一定是石膏?嗯,高空坠物不可取啊。

  嘛,现在答案昭然若揭,只差说明清楚具体事项了,但是她死盯著赵千鹤的表情变化,那张脸上却一点高兴的样子也没有。

  “我要和真正的李芩冬对话。”赵千鹤的思维缓过来后,冷冷地说起来。为什么凛冽物可以改变形貌?夏汝光是怎样做到的?

  “别著急嘛!先听我讲完。”

  

  你发来李芩冬的那封遗书后,我发现其实除了预告了自杀地点以外,还有一组隐藏在文本中的地点和时间,虽然不确定,但我还是独自一人去了。就在李芩冬坠楼的三天前。

  说真的,我很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故事。

  没想到就见到了那少女的正体,就是如你所见这样,这也是那份报道上刊登的样子,只是报纸上连太平间的死体都要拍,未免太博人眼球了。一点也不尊重隐私的家伙迟早要被人扒光衣服……哼。

  不过李芩冬也没想到,来的会是我这个陌生人。你猜为什么后来李芩冬那样请求你,你却当做无事发生?因为现在你之所见,实际上消耗的就是李芩冬的记忆,以她的记忆为质料作成的躯体。

  刚才,既然你说出来了“凛冽物”,我也就直说了。

  我替她制订了一次假自杀的计划。我以李芩冬的形貌衣物为原型,利用我自己的凛冽物的能力,创造出了一具可以短暂持续存在五天的躯体,那躯体没有自主意识,所以只需要坠落就好了,而且那还是在夜里,当然不会有围观的人导致穿帮了。

  你盯著的那几块小石膏像其实就是储存著人的记忆塑形,但是你放心,绝对没有伤害到其他人。

  可是你知道吗,李芩冬为什么要自杀?

  她说。那是一次“示威”,不仅是对她所谓的家庭,不过……还有什么呢?恐怕你得去亲口问她了。我只从她那儿知道这些。

  呐,现在你知道了——她还活著呢,是不是很高兴?是不是更想见她了?我其实也不算什么救命恩人,只是刚好提了一个可以顺利执行的计划罢了,虽然我挽救了一条生命,但我并不开心。

  因为我没有钱。哼哼,但是只要活下去总能有出路的。

  当然,现在你看见的这具身体,是经过修复的,她的肖像画,在移动硬盘里呢,这不同于以往的那些作品。

  ……好了,我说完了,你的表情从生气转变到欣慰,现在这么无奈地看著我。我也没有利用她,至少嘛,我肯定是帮到她了。

  

  夏汝光用著李芩冬的模样,一动不动地说著,这神态在赵千鹤看来的话,和四方田千砂又有几分相似呢?

  “够了。谢谢你。那么真正的李芩冬,现在在哪里?”双手与双眼相覆,感激则随著用来制造眼泪的血液一并流入了身体的循环,赵千鹤听著那些不曾停下的絮语,是神明正在处理信息吗?那毋庸置疑地扰乱了赵千鹤的思路……对,那么李芩冬的正体在何处呢?

  被光姐藏在哪个安全无虞的地方了?还是说,就在这间画室的某个房间里?——在后者的情况下思考时,赵千鹤好像产生了对于某种熟悉感觉的寻觅的欲望,假定李芩冬就在这附近,巴不得下一秒就要见到她……骗一骗自己也没事的。

  躯体上的笑容好似夏汝光的笑容扭曲了李芩冬的皮囊一样,嘴角上扬得过了头,笑起来反而有点滑稽,却是那种很容易滑向诡异的“滑稽”,总之,那身体还是不敢随便动。

  至于李芩冬的下落,说出来也无妨,赵千鹤如今也去不了那儿:

  “宁迟区的未青镇,在那里的某一个出租屋里,我每两天会过去看她,我委托了一个朋友去照顾她——但我联系不到李芩冬,因为她的手机已经被我销毁了。嗯,我那个朋友今天给我拍了视频。”

赵千鹤在听见“销毁”之前就猜到了话语会落向这里,便拿出手机,刚才倒是在张瞳小姐家里餐桌旁的插座上短暂地充了一点电,但是鉴于自己并不知道电费是多少,那几分钟究竟耗了多少电,自己也一窍不通,这样一来,也就没有了偿还的能力了。

很遗憾,剩下的电不多了。

  自己几个小时前的怀疑终于落了幕,她如释重负地说:

  “啊?也就是说,她不可能发来消息。”

  “对。”

  夏汝光确认了一下。刚才以防自己说错,都在思维中过了好几遍了,说实话,她并不想让赵千鹤去那里,那里是发生过命案的。自己也是没有办法才让李芩冬现在住在那里。那儿可实打实是一户凶宅,租金才五百块一个月,况且只是短居,向了远在成都的房东保证过,不会引发什么事情,那个传统的人才停下了喋喋不休,又给夏汝光讲了怎样的巫礼,无非是个体化的敬畏。

  那位要去北京工作的朋友,今天早上也汇报了李芩冬的状况,同时也如惯例一样发来了视频。一切都很平稳,虽然没有“如计划进行”一样的自满,但能慢慢来就已经是所有人的万幸了。

  自己期待著李芩冬的回复吗?不如说是为了监视李芩冬在约定中提到的那个“追忆程序”,但这都过去一周半了,似乎那程序并没有如常工作——这也正是两人期待的事情,可是还不能掉以轻心。

  

  “光姐,你还是变回去好一点。”赵千鹤的思路时断时续,算了算了。神明只会来添乱,自己的渴还没解决呢……要是光姐早一点把这能力告诉自己就好了,这样的话,神明就不会一直过来打扰了,而是被封到那块小石膏像里,对吧?

  当然了,神明也能了解到赵千鹤在想什么,这点想法在神明的监视下一览无余,不过是怨言罢了,对吗,赵千鹤?

  李芩冬根本没有发消息给我,那是谁?又出于什么目的?

  请求的话一说完,赵千鹤就把刚才接好的水一饮而尽了。

  “我这不是在满足你的愿望吗?那好吧……嘶——疼疼疼……”

  像邀功一样说了出来,其实心中依然有著一些迟疑与耻辱的感觉,夏汝光现时使用的这躯体,只有头部和颈部是完好无损的,倒不如说,是刻意再造的新躯体又历经了摔碎——因而疼痛在所难免,每每运动一厘米,就会有上一厘米还未消散的痛叠在这一移动上。这种痛苦是实在作用于身体上的,会在夏汝光的记忆里留下短暂的足迹,此前描绘的任何一人,都没有过这样的痛苦,想到这里,夏汝光又幸甚至哉了,让我来体验那样的痛苦吧,这样或许就能创作出更加生动的作品了,这可是许潇生做不到的事情……

  忍住强烈且不间断的疼痛,双臂交叉举过头顶,动作之慢,似在冬天的露天影院里,某架残破的放映机。面容与衣物慢慢褪隐,各自汇成向交覆的掌背缝隙缓缓升流的白迹,隐去后又现形的是夏汝光沾了墨迹的肌肤,以及那一偏因运动挣脱了发绳而遮住右眼的刘海。保持这个姿势不动。白迹刚脱离躯体时有极其短暂的温暖感觉,这的确和赵千鹤的认知有差异。白迹快要汇聚到掌背时,夏汝光慢慢转动双腕,流迹就从两侧汇入了掌心,逐渐凝筑成一如刚才那般破碎的小石膏像,她猜测,那上面肯定少了几道裂缝。痛感被冷意麻痹,没过几秒,白迹不再传来流动的微震,有坠落的实感降在掌心。

  把小石膏像放回原处就好了。在太平间里化为水迹的躯体,使用的并不是这块小石膏像。夏汝光现在就想继续那幅未完成的画,那个才是今天的主要事项。

  痛苦彻底脱离身体后的深呼吸并不顺畅,因为它总让人回想起解脱之前的状态,但可以说那是身体的自然反应,是一种对升华的渴望。

  “你如果想去亲自找李芩冬,不如明天和我一起去。那个地方太远了,你一个人去,不安全是其一,另外,你也没有钱吧。也……我为什么要说也?”夏汝光的形貌复原后,晕眩摇摆著她的头颅,她扶住独立椅,逆时针地坐下,紧紧抱住椅背,又回到了刚才的姿势,声音也比刚才虚弱了几分。

  “看来使用凛冽物会消耗很大的能量。明天还不知道呢……视频可以转发给我吗?你的那位朋友是男是女?”赵千鹤依然站在饮水机前,不愿意靠近,这么说来,或许今天就不应该来这里,但几乎是无处可逃的,对,无处可逃。

  “一个男人,比我小几岁吧,刚刚大学毕业。不过很遗憾,他是一个演员,过两天就要去北京了。”夏汝光打开那聊天框,右手食指遮住名为“雪”的备注,再偏下一点轻轻下划,差点错过视频,她又补充了一句:

  “他长得还挺帅的,就是眉眼有点像女生,不过他不在视频里,不要有什么期待……嗯,他第一次造访之后,就拍了一段小视频来告诉我,他来过了——之后也会发过来,并且同时也是证明,李芩冬还活著。知道了这个以后,我就没怎么看过视频内容了,我可要忙著赚钱呢……”

  按下转发键。

  赵千鹤的手机没有振动。

  “发过去了吗,我怎么没有收到?……啊!现在已经关机了……”

  真是笨蛋啊,赵千鹤,这可是现代人最重要的连结手段啊,刚才为什么不多充点电呢?愚蠢的家伙啊——神明,或者不是神明却有著同样声音的何者,悄悄讥讽起来。

  别吵啊……

  赵千鹤想长按开机,但是三秒过去了,连振动都没有发生。自己真是笨啊!翻出充电器时,缠绕的充电线竟挣脱了那一白色的方块,崩弹了赵千鹤一下——啊,真疼!——然后它坠了地,似乎也溅起了几滴冷水,错觉,错觉。

  夏汝光右手握住手机,食指指向饮水机左边较远的那面墙上的插座,想到赵千鹤可能没有看见,左臂伸直,迅速地再次指过去。她的声音慢慢地恢复著元气:

  “那你先充电吧,把椅子搬过来,我给你播放吧。”

  “不用,既然你说李芩冬还活著,我就已经很安心了。嗯……如果我某天要去见她的话,我会和你联系的,虽然可能也就这几天吧?”保持距离,赵千鹤需要找一个契机,凭借遥远的距离,再去询问光姐关于她的凛冽物的具体,是敌人,还是挚友?

  电插上以后,手机振动两下后,便出现了麦坎尼克公司的启动动画,其上的齿轮转个不停。

  “好,我答应你。好啦,该,继续那幅画了吧?这才是今天叫你来的主要事宜……怎么感觉今天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关于李芩冬的谈话……总之,坐好吧,就像上次一样,不用保持住上次的姿势。”

  和上一次相差不多的感觉正向著夏汝光的右手涌去,她在心底里迫切地希望著有不同的思路与感受可以一并笼罩在手中,进而把那股冷流传导至笔下。究竟刚才的取材有没有起到作用呢?她起身回到暗室取出画板与崭新的颜料,虽然并不可能涂上色,但那些色彩需要由凛冽物来激活,这也为之后创建了选择。

  赵千鹤趁著光姐进了那间几乎彻底漆黑的房间时,把独立椅往后推了一些,可能有三十多厘米。

  那幅画,自己一定要拿回去封起来——她下定决心。想必接下来的绘画环节会因为一言不发而无比漫长,就此等到夜晚即可吧,究竟晚上会怎样呢?要不要给父亲发消息……不,不需要,他知道什么呢?他惋惜的样子还在赵千鹤眼后的眼里沉默。

  关于光姐的过去,赵千鹤决定要在面谈时交流,如果靠屏幕和输入法来传达一个人的悲喜,就连书籍都做不到那么精准,更不用谈温度。一个人的悲喜苦难需要通过抚摸、面谈、观察,以及伤害——通过这样近距离的行为来体会,赵千鹤自己组织了这样的话语来说服自己,但她又在想好的同时,明白自己在将来就会忘记这样的话语,怎样都好,实践后于思想也是有可能的。

  以后,以后是多久以后?按照神明那家伙的说法,恐怕这以后不会持续太久啦,要是更直接一点,从光姐那儿直接获得白迹……不,那样会造成伤害。

  总之夜晚在阴天的降临总是不经过墙上或手上的钟或表,现在就这样保持好距离,等到明天再见时,自己一定要变个样子。

  

  为什么刚才神明不愿意现身?那家伙……

  ——因为还没有足够的记忆呢。

  某个声音说著。

  

  玉枝区的雨势要比其余几个区要大,那里平房众多,老年小区几乎聚居,而且有四五个长下坡——可是天气预报只是多云。

  雨声阻挡了几家灵棚的设立,人们只能拥挤在狭窄的屋里絮语著逝者的往事,他们应该有人不幸地接受著世界必然的凛冽,好让故事不再变得渺茫。

  再西南三公里嘲雀岭的工业园区已沦为待改造的工业公园,烟囱与安全帽以及小卖部的汽水瓶都被合并成了景观,进而出售给新生代的孩子们——就像正坐在十二层的窗台上体会著姐姐自杀前吹来的风的李烨一样——那些孩子们没有活力,也没有梦想,前面的灰暗前途只有无尽的考试在等待著他们,啊,这是一场试炼!但,自己得不到什么对应价值的奖赏,就要面临随时都有可能死去的危险。

  李烨知道一件事,一件很简单也很难过的事情。姐姐对他的讨厌是一次完美而遗憾的伪装,装作疏远和厌恶的样子。李烨也不知所措,自己只有姐姐写的电子版遗书,自己完美地完成了姐姐的完美,却在自己身上留下了阴影一样巨大的遗憾。

  为了避免事情败露——李芩冬是这样在遗书里说的——纸质版的遗书,只给了何郁与赵千鹤,但是何郁的家人把李芩冬轰走了,那一张就被贴在石头上扔到了江水里。

  他在姐姐离家出走的前一晚上就已经预备好了离别,但自己也没个机会好好道别,所以姐姐只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活下去,但那并不是自杀的意义,李烨想不出来一个解释。

  刚刚走出了法定童年年龄的小孩是来不及回望童年阴影的,他会把最近这几年依然当做童年的延续,当幼稚随著年龄带来了羞耻感的共轭,少年的样子才活灵活现。

  李烨从小就被家里人勒令蒙上眼睛,不过这仅限于在家庭的屋檐下时。如果他偷偷摘下那个眼罩的话,就会有传感器,他就要被父母关入黑屋中;在那黑屋里会播放著各种各样的声音,有男有女,甚至还有似人非人的声音在谈论著什么事情。

  不,自己并不怕黑,自己只是怕黑夜淹没自己。

  只有在去上学时,李烨才能感受到世界——自己的视力并没有问题啊,为什么父母总是要蒙住那对平常的双眼?他们从那样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尤其是上了初中以后,嗯……那对眼睛好像真的有什么问题吧?那些陌生人,总是黑白色的……自己带著厚实的眼镜,也不会有什么人注意。

  但他也没想太多,即便那是不正常的,也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意味著一次失去,所以他总是不语。也没关系的,不语的人总会被人们认为是高冷,实际上他们真的无话可说,如果有人幸运地叩开了某个沉默者的心门,那这个人必然要独自面对门后的混沌。

  印象中这几年的三墨市没有多少晴天,今天的雨也没什么特别。李烨伸出手想接住几滴雨,偶然接触到白迹后的双手被冷意逼回屋内。

  姐姐已经死了,自己被家人一直蒙住双眼,即便亲生,李烨数得过来,从初中以后,数一下自己见了姐姐的次数,竟还不足十次,最近的,或许已经是半年前了。她的话音只在自己的脑中残存著划过几道深刻的痕迹,自己的思维只要跳入那些沟壑,就还能记得起姐姐。

  姐姐可能是被父母冷落至死的吧?具体发生过什么,如果眼睛能在每一个冷落发生的时刻都……都没什么用,只是看见,看见罢了。

  自从认识到自己可以辨别出善恶后,李烨就想摘下那个眼罩,那个用合金制成的眼罩,常常带著自己的温度又很快变冷。不过也是时候了——他想,自己应该怎样才能让大家相信自己的能力呢?

但,那所谓的善恶究竟是自己的青春期妄想带来的判断题,还是公序良俗在这少年的眼里绽开的序章?李烨没有答案,他意识到青春期这件事是在生物课上,但当他看见了人类的眼球构造时,依然不敢相信居然那样简单。

在他眼中的善是黑色的环捆在人的身上,即便在夜里,黑色俨然不动;如果是恶,就是一圈白色。他和杜凡飞这样说过。杳无音讯的人在消失前就一口咬定这少年的能力来自于凛冽物,邀入雨监会的目的是靠著众多眼目监视李烨,可是杜凡飞的消失,没有人有头绪,那也许要从他的父亲杜兰铎身上寻找答案吧?——总之扯远了,李烨不舍得从窗台上下来,风很凉快,男儿的火气很旺,他享受著凉风,又试著为了姐姐挤出一点眼泪。

说到底自己依然有著骗人的嫌疑,自己的善恶昭示不能成为预言,那样就算是自己种下了因,日后会结出怎样的果呢。不得而知,不得而知,如果都能看见就好了。

等到了高中时,自己一定要住校去,这样就能逃开这个家了。

父母不关心李芩冬,大概是由来已久,因此就算李芩冬成为逝者快两周,她的遗物还在房间里,李烨隐隐约约有过相关的感觉,但那很难触碰到,假设触碰到了,也会诞生一些奇妙而羞耻的感觉。

他要顺著冷意,寻找源泉,但现在不去想这些了。

张瞳小姐在雨监会的频道里发来了一封诀别信,她……她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无辜者是没有颜色的,李烨见她时有著透明的色彩如水流盘旋在空气周围。

李烨不必摘下眼罩,那一遮物链接著他的手机,只需使用眼球操作,但只能欺骗警告系统一小会,不然自己依然会进入小黑屋里。这一手法是姐姐的朋友做的,那位姑娘叫……何郁。

至于雨监会的手环,李烨不敢带回家,便拒绝了张瞳。

  

信的内容如下:

各位雨监会的瞳仁们,今天我想宣布一件遗憾的事情。本人不幸被未知的‘失之标(凛冽物)’袭击了,伤口略深,且是直击到后颈,即便我按照了各位的方法进行了简单的包扎,以及做了简单的溯源,但,那伤口是不会愈合的,各位也明白;并且,溯源的结果恐怕不是我能言说的——一方面,我失去了太多的言语组织能力;另一方面,如果言说,各位恐怕很难在此处再聚互助。

不知道记忆何时才会彻底流尽,我只可能把本人的记忆尽可能地储存在一块硬盘中,交由我的未婚夫在以后某个契机发现它。

我希望各位不要遗忘我。

拜托了。

  

“目前的确没有办法啊……”过了几分钟才有继续的回复。

“会死吗?”这是一位新入会的人。

“啊……我们为什么在凛冽物面前这么无力呢?”这是在去年入会并负责数据化记忆的人。

“各位放心吧,我会和各位一直保持联络的……”张瞳回复了,她又说:“在我忘记之前,我会一直记著各位的。迄今为止我们已经失去了二十位成员,各位应该早已经麻木了离别,如果这世界上还有我们现在能说得出来的讽刺,那我们一定要对这个世界高声自报出我们的身世。”

李烨从来没有在频道里发言过,而那次与张瞳的会面是直接的私信,倘若他知道自己正被卷入巨大的漩涡里,是否会后悔自己加入雨监会?不,这个问题不必著急回答,至少他现在终于获得了难得的平静。这份平静不会持续下去的,不管是自己渺小的翻涌还是他人的泄辱。

  

善恶,快吊起这些眼睛吧。

好让残破的手掌不停合十祈祷,

好让未来停住、以至于此刻加速,

好让我们在真相的修罗场里,

成为那不停歇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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