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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折纸:赵千鹤

凛冽物(Coldflows),没有专属的形色,是一种精神物,似乎是对于这世界非必要的存在,没有了凛冽物的世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但那是最理想的世界,也是终究不可实现的世界。

自从人类形成社会时,凛冽物就已存在了,可以说那是人类社会的附加遗产。此后几千年的时间里,凛冽物似乎陷入了沉寂,但也有零星的事件出现,譬如已消失的宗教与某些官方的历史事件。

近期凛冽物的泛滥,虽尚未明晓原因,但那些失踪已久、却同时在多地复现的人们,都像鬼火一般,只是短暂地出现,行为也许与那些地方有什么联系。

但它们好像有了某种意识,抑或是被某某操纵著,正在威胁著人类的生存。——来自神明的批注:其实真正有害的是那些暴走的凛冽物。

或者这些“失而复现”可能是凛冽物的一种,目前虽意味不明……

说起来,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天生是没有凛冽物的,历史上叫这些人为“流灭者”,似乎这些人就是拯救世界的关键。

普通人被凛冽物伤袭后,灵魂开始溶解的话,流出的灵魂里蕴含著他们存在过的证明。他们的凛冽物若没有失控而离开身边,他们的凛冽物会首先受到溶解,随后才是那些蕴含著基础记忆的自有灵魂开始被溶解;如果他们的凛冽物在世间流浪,则会直接溶解自有灵魂。

流灭者被凛冽物伤袭后,灵魂首先被溶解,过程与普通人一致。但不同于普通人的地方在于,流灭者们的记忆中总会有一些强烈的羁绊者存在,靠著这些人的执念,那些伤者死后的躯壳会被拥有执念的人保留,其存在的证明会在这些人的记忆里留存。

相同的是,他们被伤袭的伤口都会发白,最后那块白色将蔓延到全身,在死者彻底死去时,ta的躯壳通身迷白,不忍直视。

不论是怎样的人,伤袭的流出要是抵达了量时的尽头,其存在就会被世人遗忘。

而在这样的世界里,除去被凛冽物袭击而死这一非自然死亡的手段,其余的死亡方式的结果都会导致死者的记忆被溶解,最终导向殊途同归的,被遗忘,只是这一过程会相对缓慢、柔和。

被溶解而溢出的记忆片段,会在大雨开始时溶解,在雨停后迅速蒸发至云端,从云端去往“渡口”,那里究竟在哪里呢?

幸运地走到渡口的灵魂,似乎大雨会挟带他们一起漂流,彼岸尚不明确在何处,只是有著说法,如果灵魂抵达了漂流彼岸,那些死者就会以某种形态复活,但他们不会再回到这个世界了,而是以残缺的至纯灵魂,开启著新的生命——也就是“重组”。

如果所有的人类,或是其它有情感的生物,都被凛冽物伤袭而溶解了,最凛冽的时刻就会到来了……

世界旦夕之间。

神明的责任不是拯救世界,自古如此,然而那些神力向人们展现出的敬畏,被诗文过分地夸大,人类厚神薄己,神话从来不是为人类而写。

选择成为神明的你,没有必要为了人类忧愁,神明不需要信徒。

神明的责任?除了拯救世界以外的任何事情都要干,这些事情要是皆入臻境了,世界怎可能会毁灭呢?

……

赵千鹤翻看著笔记,懒得去想象什么是凛冽物,如果说这东西来自人类社会,那或许人人都会有吧?反过来进一步说,自己也有可能有的吧?

既然它有害于人,那又要怎样去除这些东西?自己既然已经有了神明的能力,又应该怎样去使用?

种种问题迅猛地射向她,她的思绪难以招架,好像自己快要倒下了,那种逃避复杂的心态又穿过了思维的杂木丛,在枝隙间显出了掠影,她眼后的那双眼对此看得一清二楚,心想著无数句“不能逃避复杂”,又渴望著他人来给予她答案。

“哼哼,哪有什么人啊……”

她嘟囔著,左手在一旁缓慢转著铅笔,生怕转快了就让这铅笔化作飞镖,然后在它触地的一瞬,内部的脆弱铅芯断裂成三到四截,惹来她厌惜的目光。

神明也暂时消失了,雨声听起来快要淹漫过赵千鹤的耳朵了。

“明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这家伙真是急,好歹告诉我获得了什么能力吧,啊,不过那一跳还真是帅气啊。”

赵千鹤,如今正是唯一的神明的代表,这唯一的神明却不能代表任何人。要是自己,肯定是没有那样的勇气跳下去,她突然有点莫名的惬意,想感谢这神明替她做了不敢做的事。

可是今天又重归于百无聊赖,悄悄去到大房间门口伫立,一眼只看见父亲躺在那里,母亲的确不见了——但和父亲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吧?神明恐怕也修改了他的记忆,对于母亲……

没有太多体谅也没有太多关心,仅有的那部分,放到语言系统里也很难组成语句——这就是这对父女的日常。

笔记里等于什么都没说,赵千鹤推测神明可能和她自己一样不善于组织言语,尤其是在抓重点上,什么世界危机啊,信徒什么的,也没有讲清楚,虽然的确有可能为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带来一点乐子,但目前来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凛冽物要溶解人类,但他们在人类社会中依然处于少数派,而人类对此知之甚少。

直到赵千鹤又蹑回自己桌前,在笔记本的背面看见了“折纸之刻”这个词的释义。

在人们的世界之外有著相似度不同的各个世界,越相似的世界之间相距越远,反言之,越不相似的世界,二者之间越近——这个世界在那一时刻就要与相似的世界产生重叠。

相似度?其实仅仅和科学家们测定星球的元素一样,只是在这算来,判断的指标是情感——当这个世界不具有任何情感和理性时,自身就已经被不计其数的不相似世界所包围。同时还有一些难以解释的现象存在。

折纸之刻,便是这些不同世界的内容入侵这里的时刻,届时,人们赖以生存的世界将不复存在。

“神明,你要选择哪一种灭绝呢?这样看来,哪种都是灭绝嘛。”看著翻到最后一页的笔记本,赵千鹤意识到自己正在两种选择中间,反正怎样都是灭绝,还涉及了平行世界的猜想,如果世界重组也未尝不是好事——她讨厌这种境地,不是一就是二的话,凭什么不能有第三项呢?

父亲端著保温杯,走到房门前,靠在墙壁前的桌子前,赵千鹤听见他沉重的步伐时,想把那笔记本藏到背后与椅背的夹缝中,但他只是站在门口,清了清嗓子,疲惫地说:

“今天没有去学校啊?”

“诶……没有。”

“哦对,你已经毕业了来著。”父亲喝了一口水,赵千鹤转头看向他时,看见保温杯没有冒出热气,才发现他又在喝凉开水了——但,毕业?

“什么时候……嗯?”

“下个月不是就要去大学报道了?”

赵千鹤的思维好像被重击了一下,才看见自己桌上有著一封还未拆封的录取通知书——难道这也是神明的把戏吗?——那上面写著“迟州大学”,那地方在北方,近到海边了。

想到这里,再想到海,赵千鹤好像一瞬间以为这通知书是真的了,她活到如今,还未亲眼见过一次真正的海。可这通知书不过是神明的把戏罢了,自己分明才高二……

在那通知书旁边正倒扣著一本《枯枝败叶》,她刚看了没几页,这倒是原原本本放在那里的,她也不打算把它看完,她觉得很短的书在什么时候看完都行,而那些又厚又长的书,需要花一周的时间一口气看完。

通知书里写著她是“日语系”学生,难道父亲对此并不介意?

“你要送我去吗?”赵千鹤回过头屏息询问父亲,自己身上的校服还没换下来——难道他没有看见吗……

“我还要上班,下周又要开工啦,到时候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吧……呃,你应该是去车站,机票太贵了,而且不安全,大雨天什么的;呃,到时候你魏叔送你,你考完后这一个月里,他还没见过你呢?哪天……算了,哪有时间啊。”

父亲转身走回大房间,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现在两人隔著两堵墙了,但父亲的声音还是很响亮,他接著嘟囔了一句:“今晚七点还得去站岗到凌晨一点,不然怎有钱供你去大学……”

赵千鹤虽然从神明的口中得知了母亲已经失踪了,但父亲是怎样看的呢?或许母亲只是暂时离开了?

她面向朝著大房的那面墙,提高了声量说:

“妈呢?”

“你妈?唉……你这娃儿是不是又做梦了?”

“啊,可能是吧。那你刚下夜班就好好歇歇吧。”

一阵辗转床板的声音终止了对话。

母亲真的消失了啊,询问后父亲的一楞,还有他那惋惜的语气,难道说母亲已经……

不,绝对不是死亡,绝对不是。

既然那些东西是精神物,那便应该从精神层面治愈,譬如文字、音乐?

想起刚才手机突然的那下震动。

先把耳机戴上吧,要是有什么突然的声响吵醒了父亲,免不了一阵自我的责怪。

查看时,日期没有变,时间也是正确流过的,可唯独自己居然一下就变成了大学生?怎么可能。

独一的微信消息写著:“我们还是朋友吧,赵千鹤?”

是李芩冬发来的,虽然曾口头上有过决裂,但赵千鹤依然不忍心删除李芩冬的社交账号。

现实,的确如神明所说,前两天才有本地的报纸,刊登了一条简略的通报,把李芩冬的“他杀”改为“自杀”,赵千鹤哪有阅览报纸的习惯,只是格外在意与她诀别之后的下文,父亲不管再忙都会买每天的报纸回来。

似乎,李芩冬自杀的消息并没有传到流媒体,难怪自己不知道……

不如说赵千鹤更希望那是“他杀”,自己的愧疚也就不会那么大了。

这件事也没有什么电视报道,不过最好不要有了。

——现在?

“是。”

“帮我最后一件事,求你了。”那边只有冷静的陈述句。

“你不是已经?”

“死吗?……帮了我这件事以后,你会明白的。

请你,帮我找一个叫张瞳的女人,大概是二十七岁,住在城北的定秋区,她被……被凛冽物盯上了,大概会有生命危险吧。如果你找不到她,凛冽物逐渐泛滥失控的情况可能很难找到根源。”

“你的确是自杀吗。”赵千鹤没有顾及那些说明,她趴在桌上屏住呼吸敲击著屏幕,生怕打错一个字让对方误解,对面真的是李芩冬吗?她怎么会知道凛冽物?

“不好解释,但我会与你保持联系的……”回避——回避,是情有可原的吧?

“等等……为什么找我?”

“我只有你了。”

“嗯……”

那绝对不是李芩冬。

琴包下面还有前两天的报纸,那一页报道被旧贝斯压著,贝斯的弦断了两根了,赵千鹤还能靠它发出声音,但那声音谁能听得见呢?李芩冬?父亲?留给自己听罢了。

“你答应我吧,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赵千鹤!”依然是打字,反正这根本不像是李芩冬本人。

以前的消息记录里,李芩冬每发一句话都会配一张黑猫的表情包,现在除了焦急的字眼以外,什么都没有。

报纸那条报道背面还有一条报道,不知道这排版是不是有意为之,上面写著:未知的盗窃案已经发生了四起,而每一次的凶手本人都有著不在场证明,难道是巧合吗?

赵千鹤是认识那些案件的幕后黑手的,她猜想,应该是那人。

李芩冬……有一种说法,没有亲眼见到友人的尸体之前,友人一直是活著的——这是唯心主义——更何况AI造假的技术早在十几年前就有了,那是科技。

“我答应你,我要怎样才能见到你?或者说,我要怎样才能找到那位张小姐?”

“大雨还在下,不要等雨停,雨停了就来不及了!你去那边定秋区的广电局门口吧。我会把张小姐的信息发给你……”

“你根本不是李芩冬,对吧?”

“你希望我是,我就是。如果不相信我,那我依然有可能是。”

这明明是在挑衅,倘若自己身处于动漫里面,一瞬间的事情,好像有无数种可能性交汇在赵千鹤这一个小点上,又顷刻散开,散开成几声雨噪。

李芩冬是不是李芩冬,这很重要吗?——自己是自己,还是神明,这也很重要吗?

赵千鹤放好手机,把《枯枝败叶》倒扣的那一页塞上铁书签,合上了。转身关好窗户,抹开飘进窗台的雨点,拉上窗帘,又把房门关上,准备换一身衣服。

校裤好像有点短了,自己又长高了吗?

没有吧?马尔克斯会有答案吗?对于仿佛突然离开了身体的岁时,他会有答案吗?

被褥还乱扬在床上,枕头边缘下露出一把木刀,刻意放在那里,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但它仅仅是用来杀死噩梦的安慰物。

她换的那件衣服自带两层,黑色雨披下是一件宽松的卫衣,有著如窗外雨色一样迷白的颜色。松垮的卫衣胸前有一个巨大的口袋,里面好像还有几团已干燥过的卫生纸。

裤兜深深,好像能装下一把雨伞,却被赵千鹤塞了充电线和碎纸片,好像永远都装不满。

走到客厅的换装镜前时,她打量著镜中的自己,三次,三次分别看向不同的部位,但那头黑发在提醒著自己:对啦,这就是赵千鹤。

胸兜震动,手机又来了信息。

“千鹤,你今天下午可以来无终画室一趟吗?我有些事想转告你。”

备注名为光姐的女人发来了文字条,赵千鹤猜过,那些凶案啊,多少与这位光姐有关系,只是两人仅仅是认识,对于艺术有著同样的激情,可陌路人的形象并不好绘制。

不去回复她,就当没有看见,自己已被卷入了陌生的未知世界。

另头的女人正站在长满苔藓的空画架前,脑海中回忆著她自己原本的模样。她一点也不期待赵千鹤会来画室,就算赵千鹤真的来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想告诉她,还有一种可能性存在。

得告诉父亲,她要去哪里,不能让他担心,明天早上再问他一些事情吧。

“我的高中同学约我出去看书,虽然在手机上就可以做到,但有些时候面谈才更有温度。我不回来吃饭啦。”

用蓝色圆珠笔写在白色便利贴上,贴在了厨房前半空荡的冰箱前。

换做以前,以前的自己根本不会给父亲留言,都是等到一声冷冷的电话后,父亲才会在电话那头用质问的语气得出赵千鹤的所在。——今天为什么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还立刻就实施了?是因为现在父亲很可怜,而自己想怜悯他吗?还是说,自己原本就可以这样做,现在只是在弥补过去时欠缺的事情?……

她眼后的眼看著这样那样的想法掠过那张便利贴的上方,似乎成为了便利贴上流动的肌肤。

走吧,没什么不妥的。

赵千鹤也该意识到一件事情,一件小概率事件:她有可能安然无恙归来,也可能这是她最后一次离开这个家门,还有可能她会回到过去。每一次的离开都有可能是生离死别,人要这样为告别的庄正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父亲,原谅我,如果我不一定有机会向你道别的话,这里就是最冷一天了。请原谅我。”——太矫情了!不如不说,说出来以后会改变什么吗?不能,一语成谶需要大量的能量。

总之,她深吸一口气,把卫衣的雨披打开,又从衣架上抽出了一把红伞,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门,更潮湿的空气话没来得及冲入屋内,她也没回身,只用右手把门轻轻一送,无声地,那门就关好了。

又和几个小时前一样。

那把伞倒还是湿的,神明究竟做了什么,她要坐17路公交车到印象城广场换乘29路,再在一片昨天刚被拆掉的废墟前下车,最后向西走五百米,整个过程通常要经过一个小时,大雨时的公交车被削去了一半的发车 量,赵千鹤在公交车站的自动贩卖机前等著。

雨没有在这座小城积水成河,虽然个别地方的积水都能淹过小腿了。在早晨时想体验的事情,虽然已经体验到了,但说不定那就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在教室里感受著日光灯的热量在激活大脑,最后一次回想被定义在程序中关于获得幸福的方程式。

可口可乐又换了包装,赵千鹤前两天还看见过,但躺在自动贩卖机前台那个位置的可口可乐塑料瓶,已经褪去了所有的纹案,只剩下了一片白,仅凭从它的曲线判断——喔,那是,那是可口可乐。

她不喜欢带气的饮料,就连苏打水都有一点讨厌,喜欢酸的东西,但一般人就连酸梅汤也要加糖才能喝得下去。

十分钟后才能上车,那应该是空空荡荡凄凄惨惨的一个车厢,她颤颤巍巍,冷冷伫立在这有座却无法落座的公交车站。这儿没有几个人,座位也是空的,从远处看过去,这车站就像一个集装箱。

17路车过了江汝公园,再上早晨那条双门桥,看不见江水。

雾啊,遮住前路,也遮住退路,往前走啊往前走,江水不回头。

这路车有两种型号,一种带空调带车载电视,另一种就是赵千鹤坐著的这辆,在驾驶室旁边有一小节货箱,正与她面面相觑。车里的空调依然开著冷风,司机师傅很年轻的样子。

“我昨夜失去了一个世界,它不是绝对意义上的不辞而别,我一边这样笃信,一边做好伪装,不让这失去,爬上我的容颜;等我寻回那里蕴含的意义时,我就会在琥珀里与人们对望。”赵千鹤知道路长,于是靠车窗无聊地翻著之前囤过而仅翻了一两页的书本,这句话出自一个叫斯洛琳·阿尔弥索拉的角色,书中的少女有著操纵空间的能力。

“纵然我有多少地方可以逃避,我与人的距离,大于人们与恶的距离,所以我的时间根本不够,姐姐。”

随便看看罢了,她和公交车刚过桥。

窗外的雨似有减弱的态势,而身边忽然有了一个人的呼吸,赵千鹤只感到一阵好奇又惊惧的目光从身边洒来——神明坐在旁边,与赵千鹤一起偷看著这本三年前才出版的小说。

“你平常就看这些?”有自己的声音在左耳呢喃。

“你怎么还穿著我的校服?”赵千鹤有点不满,神明的著装和两个小时前的自己一模一样,“神明,能不能换一身衣服……”

“这个小说还不错的样子,也是诺斯替,你知道那是什么吧?”赵千鹤被自问了一样,神明靠过来时,身上一股浓郁的雨水味,“你需要时间来适应吧?从这样的视角看著自己的时候,总会有很奇怪的感觉。”

祂起身站在赵千鹤面前,右手挡住手机屏幕,强迫她抬起头。

赵千鹤看著也许冰冷的自己勉强地笑著,自己的嘴角天生就难笑起来,没想到现在是这样,她没绷住。

“别笑了,我笑起来不好看的。”

“嗯,所以才要多笑,对吧?不好看的话,你笑的时候就更放肆一点。”

“突然出现,有事情吧?孱弱的神明。”赵千鹤又低下头,看著神明身著的校服已经湿了,这家伙有感觉吗?冷和湿——恐怕是没有。

“你要去哪里?不是应该去找你的母亲吗?”神明一霎又站到车门前的栏杆旁,祂真的来了吗?

“你明明可以直接看我的记忆,还要问我?”

神明又坐回赵千鹤旁边,贴到她耳后吹了一口气,语气轻蔑而忠诚:

“人类要讲礼貌的,但有些事情就和礼仪一样,并没有什么必要进行。你说呢?哦,你在询问的话,那么,你要离开家里去到定秋区的广电局,手机上写著——路痴小姐,导航不一定管用。我给你一个忠告吧,如果你活著,就要为自己活著,片刻为了他人只是漫长的铺垫,更何况还有可能有不值得的生命危险。”

声音像在无线电里一样,时断时续。神明还在把玩著赵千鹤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裹在圆润大理石上的蜜糖一样。

但祂也留意到了,李芩冬的自杀也许是一次预谋,这个少女,那个少女——嗯,少女们总是强大而残酷的。李芩冬究竟在布局什么?她让赵千鹤寻找的那人又为何会被凛冽物盯上?

“你也喜欢说教,没想到从外界听我的声音说教时竟然这么聒噪,应该归因于内容的普通吧。”赵千鹤转过头睥瞥神明,祂又站在赵千鹤对面了,“没有事的话就别来烦我。”

“要是自己选的路,那就没得说咯。”神明用湿漉漉的手悬在赵千鹤头顶,等待著几滴雨滑下指尖。

“别人看得见你?”

“嗯啊。只不过他们看见的,只是一道白影,再一揉眼,就看不见了。而对话啊,只有你听得见。”

“这么说来,你是那些东西了。”赵千鹤有意避开“凛冽物”,说出来的话,人们只会觉得这姑娘有著什么心病。公交车上没有几个人,仅有的几个乘客坐在后排,要上几个台阶,从他们困倦的苦色看去,他们是从这路车的始发站上来的。想必这大雨又困住了不少人。

“随你怎么想。”

“我要转车了,别再跟著我了。”车已经过了三站,从地图APP上看,已经距离江边很远了。

赵千鹤看著在地上撑开的红伞正随著车辆的刹车而前滚,起身跨步一弯腰,抓住了伞沿的捆绳,轻轻一抽就拉回了怀里。

神明坐在公交车的爱心专座上,看著打开了的红伞下,赵千鹤即将下车的背影,祂又看了看车窗对面迫近的雨雾已经遮住了广场对面的咖啡店的亮光,好像在哪的记忆里来过这里,祂突然像插嘴一样说:

“喂,再说一句吧。如果李芩冬还活著的话,你要怎么做?”

“见到她,然后杀了她。”赵千鹤迎著门外冷切的雨水说,背影似乎被吹得歪斜飘摇。

神明好像被震动了一样,楞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但车门外的雨声比上车前弱了不少,车站的空心合金顶棚上啪嗒的声音让赵千鹤不敢放下那把伞,还要走地下通道,去对面的十字路口西边倒车。

怎么可能杀了李芩冬?如果可以道歉的话……

只不过是不想让神明插手人间的事情罢了。

刚才说那话时,其实脑子就像是被敲了一下,空白,在空白之中,无意识的字句浮现了。要是神明只是见到自己的记忆而无法理解……

地下通道居然没有关闭,马路斜对面的景象已经隐隐约约了。

在这样的雨雾里,只能看见交通信号灯,倘若有了车靠近,在密密麻麻的絮语中,它们会像野兽一样先发出某种先兆,再突进到被威慑的人的目光跟前,近了却无语,又慢慢离开。

扶著湿冷又略有黏感的扶手,慢慢走入了黑暗中,十一点,又是工作日,赵千鹤想到电影里的地下通道总是挤涌的模样,这里却如一片空暗的大道,只有发青的白光在两旁诡明著覆水的地面,每走一步都会低溅起微弱的水花。

马路不算宽,但有一处朝左的拐角,通向更下方的过道,赵千鹤只听见有一个辨不出来男女的歌者声音,似乎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人潮仍是,漫无目的地向目的地散去……”

那声音弹唱著,喉咙嘶哑得不堪多听,但地下通道的强大混响盖过了这一点,吉他的音色还算明亮,只是弹得太随意,恐怕并没有多少人在旁边吧。

多久之前的曲子了?居然还有人记得……上一次在耳机以外听到这首歌,是何日之前?这首歌可是比赵千鹤都要年长了。

赵千鹤唏嘘了一下,向著那探了过去,她依然打著红伞,想用口哨吹出下一句来,没想到刚一出气,就意识到自己起高了,只好在哨音被混响之前就收了气。

这首歌已经模糊了,如果不看歌词的话,她很难跟著唱,歌者的生命力在于被铭记吗?歌曲才是吧。

“等待著谁,能够将我的心房轻轻叩击……”

那声音还在唱,赵千鹤贴著左边的墙慢慢走著,到了拐角时,她看著阶梯如缓瀑般流落,水声汩汩,而吉他的声音在副歌结束后慢慢停下了。

这下面只有许久未更换的广告牌被灯光反射著,赵千鹤继续扶著栏杆,踏水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

就要看见那声音的主人了,街头艺人在这座城市可不常见,更何况是这样的大雨天。若不是因为这大雨天而出动,恐怕艺人会更喜欢在建筑物内留存自己。

梯底的下水槽已经接满了,正不停地鼓动,赵千鹤跨越它们,鞋又被浸湿了。

装作不经意地经过,渐近那又开口的歌声,她依然打著红伞,有四方交合方向的寥寥步伐也匆忙踏著水地,不注意那声音的主人正渺小地站在一个已经坍破的广告牌前放声歌唱,正如那歌词一样。

不如驻足片刻吧,哪怕与之合唱一句。

她看著那个渺小的身影,湿润的长发随著弹吉他的身躯不断抖动著,长的刘海遮住双眼,不敢去看他人,这样一看,这沙哑的声音似乎更有了特色。靠那副歌前桥接的旋律迂回,赵千鹤自己判断出那是一位少年,不由得凭借著刚才就有的赞叹与感慨而加重了停住的决心。再看那歌者的双手缠满了绷带,搞得和半指手套一样,黑色的T恤在心脏的位置有一处破碎的数印涂鸦。好像还戴著一个项链,随著身姿一闪一闪地,可也没见到哪里有投币的,连收款码也没有,只是清唱。

还是停下来了呢,自己正处于歌词的对立面吧。

赵千鹤盯著歌者弹吉他的指法,依然打著伞,自己行进的方向没有人走过,她看著那几个寥寥的步伐走远了,心中鼓起勇气。

“哪怕只一瞬的奇迹。”

赵千鹤的声音很弱,好久没有唱歌了,她不懂得怎样才能增加声音的响度,大概是要有某种共鸣才好;但除去那汩汩的声音,她的歌声也合入了歌者的声音,歌者似乎听见了赵千鹤的歌声,望向她了,同时又刻意地,收弱了音量。

无形的东西最能储存有形的记忆,但记忆大体上是无形的。赵千鹤没有与歌者交换眼神,继续低声和歌:

虽你仍在,无人问津的阴雨无名之地,

嘲笑雨音,歌颂渺茫希望的终曲,

浮世愚人,也苍白面容模糊颠沛继续,

独白著,梦想著自愈。

难道我们,拥抱仿徨于滂沱濡沫之诗,

化为雨音,唱著拒绝轮回的长句,

人间终于,结束了逃避桃源破碎迷离,

自由著,祈望著奇迹。

举起双手,奏响凛冽生命永世的福音,

终流落于,笔墨的尽头无声无息,

曲终之时,唯见我停驻在明日的孤形,

将燃烧的蓝色举起,

迎来崭新的结局。“

这是于赵千鹤记忆中深藏著的歌词。

初中时,李芩冬把这首歌主动分享给她,赵千鹤第二天就把歌词填好了,李芩冬看了之后虽连连称赞,但因浓烈的原唱情结而拒绝了这填词;至于赵千鹤,她倒是很满意,但后来也只会合著原唱了——现在,为什么已经被扔进废纸篓的填词会突然这么清晰,为什么。

她不知道,“命运下笔无眷”,过往时遥远的某一笔多么不经意,很可能就是给未来的遗书,她不知道,就像这突然想起来的歌词,一定是有原因的,是命运还是神明,还是多到难以用理性去一股劲儿地说清道明的那些可能性——总之,她的歌声把她推近了歌者,她却想马上转身走掉,心中念念著“如果刚才唱的是原唱的话”“快跑吧趁这人没有追上来”之类的话语。

把红伞再打好,遮住自己的样貌……

歌曲在歌者的高鸣中结束了。

“那个,那边的姐姐……啊不,那位女生,可以过来一下吗?你唱的歌词很有意思……”

歌者伸出手想拦住远在几米外刚转过身的赵千鹤,虽然听上去不可能做到,但起码尝试了一下。

那声音……啊?怎么是一个低沉的女声?——

赵千鹤立马站定,侧过头,依然用红伞遮住自己,左手连著手臂一并微微颤著,指了指自己。自己还是要处于歌词的对立面吗?听完就走……

“难道你也要将我遗忘吗?”歌者的追问,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仅仅一分钟……一分钟就好。”

赵千鹤鼓起勇气,踯躅著靠近歌者,这才看清这个渺小的少女的样貌,歌者把头发打理好后,擦了擦刚才挤出来的眼泪,赵千鹤一时以为那是雨水,只是不自在地打著红伞,遮住自己一半的脸。

歌者比赵千鹤矮不少,歌声里倒是有巨大的能量。

“怎么了吗?歌词。”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你。”歌者抬头看清了赵千鹤的脸之后,在她视野里,那面部又重归为一团雾,她接著说,“看来为时已晚……”

“喂,你认识我?”

“嗯,我认识你。

同时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情,信不信由你——

你,你会毁灭世界,但毁灭就代表著有创造的欲望与勇气,你是为了更多的可能性而去毁灭世界的……

其次,你会永生,就像传说中的‘灭岚鸟’一样。

最后,你要寻求的东西,你永远都得不到,但那是因为你放弃了争夺,它继而就变成了他人的宝物,你会为他们开心,因为这就是你的使命。

赵千鹤。“歌者的语速很快,就像是有什么正在迫近一样,她和赵千鹤还有点距离,念出名字时,她干燥的双手已经捧住了赵千鹤的脸,清晰地感受到了从赵千鹤的颈部发出的那点微小的震动。

毁灭、永生、灭岚鸟、宝物。

赵千鹤只知道毁灭的意味,后来的三个词汇完全不知所云,被捧住双颌时,她立马回想这五六年里不自知间做过的错事,好显现出这歌者在过往记忆中的样子,可是,简短的寻觅并没有什么用。

“好温暖的脸啊。”歌者刚才本就激动得泫然欲泣,现在眼泪已经滑落了,她的声音哑得几乎不成人声,“你的歌词……就像你一样温暖啊。我的时间不够了,我已经等你很久了,溟灭的神明。”

赵千鹤下意识想跑开,轻轻一挣,便挣脱了,这里距离街面太远,她距离雨声也同样遥远,如果外面雨停了怎么办?

“不管重复多少次,都是这样吗?”歌者的双手还悬在空中,她又低下头,慢慢地,开始抽泣。

“你,你哭甚么呢?”赵千鹤想从那深宽的裤兜里抽出来那包纸巾,一摸,那包纸巾已经湿了。只好冷静地看著歌者。充电线也湿了吧……

歌者却突然冲过来一大步,用出全身的劲,推了赵千鹤一个趔趄,对著赵千鹤大喊出来的声音没有被地下通道的巨大混响污染,她哭喊道:

“你快走吧!把你的歌声留给我就好,你还有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要做!走……走吧!不要回头!”

真是……精神,病——但现在世界变得这么陌生了,还能那么说吗?赵千鹤不知应作何反应。她讨厌谜语,一直都讨厌。可是……

不行,不行!不能就这样走了!

她看著歌者靠回到广告牌上,仰起头继续痛哭著,声音却不再嘶哑,就像是撕开了糙质的玉石一样。那声音……熟悉,很熟悉,可是赵千鹤就是想不起来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黑色的木吉他逐渐变得半透明,歌者的黑发逐渐变白,黑色瞳孔逐渐变白,黑色衣服逐渐变白,她哭喊著,却只有赵千鹤能听见。

“要消失了……”歌者的声音好像近在耳边。

赵千鹤马上拿出手机,慌忙地对焦,按下录像的快门,取景器里的歌者,身形已经消去了下半身的形色,那未知的白色好像正在侵蚀著歌者。

歌者头颅的形色还未消失,她白色瞳孔摇摇晃晃,看著赵千鹤在地上的黑色影子。

“走啊……为什么不走……我等了你这么久,却是来见你最后一面。你就像那张白纸,别人怎样问你,你都沉默,沉默……”

那泣声,仿佛在赵千鹤的喉咙内,赵千鹤出神地定位著声音的所在,而歌者已经消散了。回过神时,那儿只剩下一道煞白的孤影立在那里,融入了广告牌因失去广告而散射出的白光里,不见踪影,这仅仅过去了四秒。

那呜咽的哀语再也不会震动赵千鹤的喉咙了,那句话却还在赵千鹤的耳中余震。

停下录像吧。

关于这个生命的消逝,究竟是取景器见证的,还是赵千鹤亲眼所见?消逝,凭空被削去了,还是去往了另一个地方?物质怎会轻易消失……

刚才翻找记忆时,那眼后的眼看见了许多无比清晰的事情,本来记忆已经像被覆了一层水汽一样模糊了,究竟是哪只手擦清了记忆的滤镜?

她猜测什么好呢?这位歌者是凛冽物?说的那些预言,是命运的信条吗?是否,是否如同狄德罗所说,“我们总想掌控命运,但实际上是命运在掌控我们。”

喔,的确,反抗命运是每一个个体的必行之命,可是谁来告诉赵千鹤、告诉我们,命运其实不是一块石头,它玄而又玄的,就像是一潭深水,我们在它之上行覆,想知道它的所有知识,进而达到掌握的状态,却忽略了自己有著被淹死的可能性;返回自身,我们更像一块顽石,不停与颠簸的水面斗争,有时扎入水下又飞起,看似成功的反抗,在命运看来只是平和的常相。

她总会悟到的,嘘——

赵千鹤呆伫在那里,思考著陡然骤增的可能性。因为人人都在避免预言,所以预言反而更加强大,倘若都鼓起勇气去面对……啊,谈何容易呢!自己还没有真正鼓起勇气来面对这个忽然陌生的世界。

不,不应该驻留在这里,正如那歌者所说,自己还要去寻找张瞳的下落,还要去寻觅李芩冬,还要,还要……拯救世界——还是毁灭?停下来时的时间会变得无比漫长,神明呢?

神明倒是很听话,还在公交车上借著赵千鹤的样子继续坐著,祂已经借著赵千鹤的眼睛,看见了歌者的逝去,祂看著车厢前的把手上挂著的黄纸自言自语说:

“离歌不是给离开的人唱的。”

赵千鹤把红伞架成几分钟前的模样,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大迈出去一步,溅起来了一大片水花,无视又一波寥寥而来的人群。

在红伞下,赵千鹤的呼吸急促,她想跑起来,想飞起来,最好是马上就能抵达定秋区广电局门口。

“不要,我不要毁灭。”

她站在通道口仰望著又如千针一样泻下的大雨,差点把这句话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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