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会大厦偌大的澡堂内，独有一只体型较小的黑狼，以及一个精灵。
那个精灵身姿矫健，手臂精壮，长着像狼鬃一样的茂密鬃毛，两鬓的毛发尤其茂盛，甚至盖住了本就短小的耳朵，又留了一撮毛发垂在后背，此刻毛发被水打湿，有些不太蓬松。他的脸棱角分明到了刚劲凶狠的地步，犬牙从嘴角伸出，眼睛比深林中的头狼更为尖锐有力，锋芒般的瞳孔时刻释放着恐吓般的威压，而左眼上爬着两条怖人的伤疤，将本就凶恶的眼睛映衬得更骇人。
此外，一条长布条裹住了他的上半身，将他的胸口藏在了未知的阴影之下。
在他身旁的黑狼趴在浴池边上，只有两个精灵那么大，毛发浓密而轻柔，底部的毛沾上了水而发亮。尾巴粗长，狼爪比鱼叉的倒钩更尖锐，但有些粗糙，爪掌也有些生茧，很明显是经历了长途跋涉的。
澡池旁立着一把银白色长剑，剑锋满是锋利的倒刺，若从血肉中拔出，必将使对方皮开肉绽。剑身比精灵还要高，青黑色的铁质护手上生长着金色的纹路。剑身已然有不少磨痕，昭示了它经历的岁月，但毫无锈迹，干净得如同刚出浴的婴儿。
澡堂氤氲泛白，雾气升腾，汗珠从精灵的额头滑落。
精灵瞄了一眼紧闭着的澡堂大门，深深呼吸了一次，随后对着他的黑狼吹了两声口哨。黑狼晃晃起身，轻轻跳入水池，游到了精灵身前，两只前爪分别放在精灵左右侧的澡池边缘上，毛茸茸的脑袋压在精灵的额头上。
精灵轻轻抚摸着黑狼的背，熟练地抚顺对方的毛发。
蓦然间，澡堂大门处响起了敲门声。
“……我说过不要打扰我。”精灵轻轻推开了黑狼，声音沙哑，语气低沉，音量却十足，并且夹杂着腾跃着的恼怒。
进来的是一个精灵，头上的毛发如火焰般向上聚拢，左手装上了铁质假肢。
“……是你。”澡池里的精灵安分了下来，靠在澡池边缘，但不满的神色未减分毫，“你应该晚点进来，努。”
“这不是想早点进来看看嘛。”努慢慢走到澡池边缘，站在他的右侧，看了一会没有正视他的对方，随后盯着那头刚刚上岸的黑狼，“你的变化可真大，德弋。”
“时间总是要留点痕迹。”德弋抹了一把脸，沉沉地呼出一口气，“但我确实没想到，我回来后第一个见到的精灵是你。”
“我听说黛尔和亚卡已经到了。”努看了看缠在德弋胸口上的布条，“另外，你泡澡不把这个取下来吗？”
“你知道的，我带回来的信息比我回来这件事更引人关注。”德弋歪过头略微斜视着努，“而他们赶着在今天的会议上就解决这件事——至少我希望他们是真的想解决这件事，而不是假装急着解决这件事。至于这个……”德弋态度平淡地看了眼自己的胸口，“它得在别的时候清理。”
“那个……”努有些犹豫，“帝国的事情，是真的吗？”
两个精灵目光相汇。
“如果在这件事上，我们都无法达成一致，尼文恐怕就要成为殖民地了。”德弋把头扭了回去，“希望议会不会像你一样装傻。”
努耸了耸肩。
“正常来说，遇到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应该要问问他这些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不是吗？”
“但你已经知道了，而且这是件严肃的事情，不适合借此嘘寒问暖。”
“知道了前面一半。”努半蹲下来，“我来之前问过他们了，他们说你从没说过你在帝国那边在做什么。”
德弋投去狐疑的目光。“我只是个能给动物下指令的精灵，不是个寡头，也不是个铁匠，干不了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只能很普通地在那里生活。”他又将头转回来，“不比你在狂风荒漠的日子过得多彩。”
“那好吧。”努认真地点了点头，尽管他有些怀疑，但他愿意相信自己的精灵同伴。
蓦然间，他意识到，德弋将自己的能力称之为“给动物下指令”。他从未见过任何人这么形容他的能力……所有人都称德弋的能力为“与动物交流”。相比于后者，前者似乎缺少了平等和友善的味道。
或许是因为他在更发达的文明里缺少了对自然的亲近，所以也接受了普通动物低智慧生物一等的思想吧？
德弋打断了他的思考。
“我知道久别重逢后，老朋友还应该说说尼文在这十四年有什么新的变化。”德弋抬起右手的一根指头，“我听说出现了两个灵魂链接能力者。”
“对，希姆和伊弥。”
“发现多久了？他们现在够强吗？”
“实际上……似乎只有三天。”努回想了一下，“据说希姆只是个医生，不擅长战斗。但伊弥从小在静谧森林长大，武德十分充沛，一人可以击退摩多和他的红色撕裂者。”
“摩多？他还活着？”德弋的眼睛微微睁大，“他就是仅剩的腐朽生物？……这么弱小的集群竟然活了这么久，还成了静谧森林唯一的主人？……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当霸王。”
“是的，他一直活着，但我们没办法集中力量击败他们——你明白的，理事会一蹶不振，戴尔文的共和国拒绝合作，而撕裂者们狡兔三窟，我们抓不到他们。不过，在十年前他们差点成功袭击灵树但被击退后，就元气大伤，再也没有过什么大的风声了，只是偶尔袭扰一下而已。或许还和亚卡建立了哨兵，理事会淡出历史有关。”
德弋静止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轻轻吸了口气，眼睛左转了片刻，又很快右转回来，努察觉到他微微张开了嘴，但又欲言又止。不过很快，德弋还是用沙哑的嗓音接过了他的话。
“亚卡是你收养的那个孩子，对吧？……我记得他又胆小又固执……”德弋惊讶地晃了晃脑袋，“罢了，时间总是给我们意想不到的结果……我刚到狂风荒漠的时候，知道了执政官还是戴尔文，腓特烈这么久了还只是参议员，还以为尼文什么都没变。”他看起来很惊讶，但不知为何，由于刚刚的观察，努怀疑他的举动是否出自真心。
努意识到自己在怀疑一个刚刚回家的老友……良心在深处告诉他这不太对，但不知为何，他总是裹挟着疑心……
或许我是和那些该死的议员混久了吧。努在心中自嘲道。
“因为狂风荒漠刚好是变化最少的地方。”努摊了摊手，“除了寡头的黄金和精灵之光囤积得越来越多，平民的衣食越来越困难。”说完，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自己的变化比狂风荒漠的大多了。
“至少这点我看出来了。就算我不在尼文，也能猜到这一点。还有什么变化吗？……你们过得还好吗？”
努想了想德弋可能会关注的人。
“琪和黛尔加入哨兵，攸奎隐居沃林，我退守狂风荒漠，莱奥在水墨沼泽照顾莫克……至少前一段时间是这样的，但莫克昨天刚刚去世了。”
听到莫克的名字后，德弋的眼神飘忽了起来。
“他……怎么去世的？”
“你知道的，黑斑病是不治之症。”
“他……已经下葬了吗？”德弋顿了一下，“葬在哪？……”
“我不太清楚，但是莱奥应该会把他葬在水墨沼泽。”
德弋长长呼出一口气，靠在了澡池旁。两个精灵没有面面相觑，只是在沉默中共同呼吸着同一片空气。沉寂了很久后，德弋转过头来：“我还听说，尼博尔出问题了。”
“是的。”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比我们预期的短太多了，我们有些猝不及防，一些关键的东西必须将日程提前，其中还涉及多方势力……共和国参与尤多，所以亚卡和黛尔还在和议会商量加急的事情。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们还是可以及时处理好的。”
努说完后，发现德弋的眼神有过变化，但他还没来得及注意和分辨，德弋就将头转回去了。
“所以你还是没有告诉我，我们还剩多长时间？”德弋的语气有些不满。
“没办法精确计算，但是必须在秋天之前完成。”
“秋天之前？……我们能在雨季和洪峰之前渡河去尼博尔吗？”
“这就涉及到我刚刚说的问题了——这就是变数所在。我们原本计划在枯水期乘船渡河，但现在看来那样已经太晚了。”
“尼博尔的使者不是划船来的吗？”
“是的，但是我们运气很不好，洪峰已经在今天早上降临了，如果现在我们乘着小船出发，八成要被河流裹挟着带去新大陆。”努尽力地在调侃。
“所以我们想必不是乘船去了。”
“我们准备打碎鲍尔之触烽火台大门的巨石，点燃烽火，召唤库回来，让她载我们回尼博尔。这样最多只需要两天时间，我们就能到尼博尔。”
德弋颇为惊讶地楞了两秒，点了点头，但很快又顿了一下，用沙哑的嗓音问道：“烽火台已经很多年没有点燃过了，她还会回来吗？”
“那我们只能在洪峰衰弱的时候强行渡河了。”努叹息道，“现在只能相信在我们点燃烽火后，她能飞回尼文来。”
“你们要打碎提撒用来堵住大门的巨石，那是不是已经借到了攸奎的‘鲁莽’？”
“今天早上，琪已经带人去借了，想必能借到。”
“只怕攸奎这个傻瓜比以前更固执。”德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你们为他挑的等待认可的人选是谁？”
“伊弥，他们说她很强。高格和泰勒见到她独自一人击退了撕裂者群落，她也声称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追杀包括摩多在内的整个撕裂者群落，而攸奎和凯沃会在今天测试一下她的真实水平。”
“什么叫真实水平？”德弋狐疑地瞄了一眼。
“根据泰勒和高格的描述，她在此前表现出来的战斗力仍不足以像她说的一样追杀整个撕裂者群落。那么如果她真的可以做到这一点，她一定还有更强大的力量。”努“嘶”了一声，“理事会、哨兵、议会甚至教廷都对此抱有极大的戒心……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他当然知道，即使他离开了尼文十四年，他也依然能在顷刻间明白他们的用意。
他们害怕在静谧森林长大的伊弥拥有腐朽的力量。提撒为整个尼文留下了一个永久的伤疤……他想起来十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找到了那根巨大的怪物触手，并且和莱奥拳脚相加，最后见到了提撒和那个至今都令他心悸的不可名状的怪物，以及提撒为自己体内输入的……
腐朽力量。想到这里时，他瞥了一眼一旁的努。
德弋很清楚，提撒是为了守护尼文，才自愿接受腐朽。但不明真相的世人总是乐于一叶障目，憎恨真正的守护者。
当然，这也是为什么他……
德弋轻蔑地耸了耸肩，没有再想下去。
“世道永远不会改变。”
“但说起来，你变了不少。”努的语气轻快了不少。
“我？”
“你的体态，你的眼睛，你的嗓音……你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比我还沙哑？你也抽烟了？”
“抽一点。”
“我以为你会一直秉持你的本性。”努忘不了德弋的那句“对动物发布指令”。他变了，他一定变了，但努说不上来……“热爱自然和动物，崇尚哲学和感性，远离烟酒和宗教……是吧？”
“抱歉，我现在对那些没兴趣了。”德弋在澡池里撑起自己的身体，准备爬上岸，“因为我的原则从不是珍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努愣住了，只是看着他缓缓爬上岸，逐渐站起身。德弋简单地擦干了身上的水，在匀称精瘦的身体上披上了一件乌黑的皮质风衣。
“精灵只有一个本性，那就是守护故土，不计一切代价。”德弋理了理自己的风衣，“对了，我带回来这么大的消息，肯定有议员会趁机上交一些……利己主义的提案。你们和议员协商时见到了多少这样的提案？”
“我刚刚到，没有参与多少协商。但是腓特烈给了我几份他来见我之前就已经拟好的。”说罢，努从口袋里拿出几叠羊皮纸，“这几份提案早早地就发给议员人手一份，看样子是计划已久了。”
德弋接过羊皮纸，粗略地浏览过后，几乎是暴怒地紧紧抓住羊皮纸。
“为了保证建立物资得到高效配置的经济体制，提议加强对精灵之光流通的管制，以共和国货币加以取代并扩大货币发行量，降低超额累计税和对工场征收的种种税款，并且提高对独立手工作坊的税收和人头税。”德弋语气冰冷而震怒，“真是震惊，如此正当化的劫贫济富，自由派的本质面目暴露得一干二净。”
努沉默不语，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他们除了鱼肉百姓外，还准备在会议上探讨什么？”
“见两个精灵。”
“谁？”
“灵魂连接能力者们。可能刚刚到狂风荒漠的精灵之井，离这里不远，很快就能到。”
“我等不及了，我自己过去看看。”德弋吹了声口哨，他的黑狼应声而至。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不了，我一个就行，我认路。”
努皱了皱眉头，他一时间不清楚德弋是否真的想拒绝。“真的？”他尝试最后一次。
“真的，乌弗只能载一个人和一把剑。”德弋指了指自己身边的黑狼，以及放在澡堂一角的那把银白色长剑，“我可不想背着剑走过去。那么，回见了。”
说完，德弋便拎起长剑，骑上黑狼，伴随着黑狼轻快的步履下离开了，留下努一人感受到刚刚一大串对话中的每一寸褶皱。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