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房门突然被敲响。
于闻匀了几支箭给老于,抬头问:“谁啊?”
游惑的声音传进来:“我。”
“哥?”于闻跨过地上的包,倾身过去拧开门锁。
门外除了游惑还有秦究和楚月,于闻愣了一下说:“要走了么?我跟老于还在收拾东西。”
游惑越过于闻朝里面看了一眼——老于正撸着袖子,把背包拉链拉上。
也许是因为灯光的衬托,老于比之前又瘦了一些,脸和脖子隐约出现了分界线,手臂也依稀有了肌肉的轮廓。
这样的他,终于有了一点当过兵的样子。
游惑突然想起来,于闻曾经开玩笑地说过:“我爸性格这么莽,喝大了还喜欢吹牛,连小时候徒手揍狗这种事都吹过,唯独没吹过部队生活,我估计他那兵当得不咋地。”
他只知道老于当过几年兵,没什么大抱负加上学历受限,很快就退了。
偶尔有人问起,老于总是摇手直笑,说:“哎——算了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我都发福成这样了。”
仔细想来,他好像真的很少提以前。
老于拎着包站起来,问:“现在就走?”
游惑回过神来:“没有,不急。我们去找吴医生问点事情,一起过来?”
老于一愣:“现在啊?”
“嗯。”
“那……”老于四下扫了一眼,把散落的东西撸进外套口袋,说:“行,那一起去吧。什么事现在问?”
“找到点东西。”游惑晃了晃手里的棕色钱夹。
老于不疑有他,跟于闻一起出门。
他本以为是全员开会,结果游惑并没有叫上其他人。
这让他有一点纳闷。
吴俐的房间只有她一个人,另外两个姑娘结伴去卫生间了,顺便给那三个学生换止血贴。
开门见到他们时,吴俐有一点意外。
她看了一眼墙上老旧的挂钟,问:“不是约好了夜里11点出发?还有一个半小时呢。”
楚月开门见山地说:“不是提前出发,是来跟你请教几个问题。”
“请教?”吴俐一愣。
楚老板说话一贯直爽,她们关系又不错,很少会用这样的词。这说明,要问的东西非常严肃。
吴俐示意他们把门关上:“随便坐,什么问题?”
“进考场前你提到过一个项目。”游惑提醒道。
吴俐曾经说过,自己参与过一个项目。只是当时系统全方位监控,她不方便多说,一直说要等合适的时机。
他们跳进这个考场,就是因为这里有可以说悄悄话的地方。
楚月说的隐秘空间虽然没找到,但他们获得了154的帮助,全员都被屏蔽了。除非踩到加分或扣分点,否则系统听不见他们,也看不到他们。
这就是说悄悄话的最好时机。
吴俐是个极度理性的姑娘,总能精准地够判断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所以,她开口得非常干脆。
“项目是我五年前参与的,跟着我大伯,也就是你的主治医生。”吴俐说,“小杨有跟你说过,他正常情况是不下临床的吧?”
游惑点了点头。
吴俐说:“我最初听说他给你治过脑伤和眼伤,非常意外。但后来想到你的记忆状况,再想起那个项目,就不意外了。”
“我当时还在读博,专业能力比现在差不少,完全没想过会进那个项目组,因为大伯对我的要求非常高。以他的标准来说,我是没资格参与的。”吴俐回忆道:“后来过了两年我才回过味来,他那时候应该是需要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帮手。”
当时的吴俐年纪不大,资历也浅。说是参与项目,其实自始至终都徘徊在外围,从没有接触过核心。
“我要做的就是一些观察性研究,研究对象是一群——”她斟酌了一下,用游惑他们容易理解的方式说:“大脑受过刺激型性干扰的病人,就跟你们两位的状况一样。”
她指向游惑,又指了一下秦究。
“那批病人既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跨度很大。我以为是项目组征集的志愿病患,用来研究新的治治疗方法。”
最初,吴俐没有产生任何怀疑。
她每天认真记录那些病人的状况,仔细观察着每一个共同点和不同点,笔记寄了十来本。她虽然接触不到核心研究,但时不时会问一声治疗方法的研究进度。
她断断续续地跟了两年,终于意识到一些问题。
“先是病人的身份。”吴俐伸出一根手指说:“我最初收到的资料有每个病人的基本信息,身高体重年龄等等,其中包含了职业,写得五花八门。但后来我发现,最初的资料应该是不准确的,因为那些病人大多是部队出来的。”
“那时候我还能说服自己,军人的奉献精神比较强,在志愿者里占大多数也可以理解。但后来又出现了一个问题。”
吴俐伸出第二根手指:“我观察对象有增加。”
“最初只有6个人,四个月的时间里陆陆续续增加到了14个,之后六个月里多了2个。第二年突然静止,没有新的病人加进来。”
“观察对象增加为什么算问题?”于闻有点好奇。
吴俐说:“因为样本是很重要的东西,在一个研究周期内,样本变化是大忌,会直接影响到结论的准确性。一般就算要增减也是一个周期结束,得到了阶段性结论之后。”
“况且增减也是有计划有目的的,四个月加8人,六个月加2?这种加法太乱了,毫无规律。”
于闻“噢”了一声,差不多明白了。
吴俐又伸出第三根手指:“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项目中途更换过地方。”
“什么意思?”游惑问。
“大概第5个月左右,大伯通知我换了一处实验室。到第二年年初,又换过一次。最后一次直接搬到了国外。”
当初的吴俐感到奇怪,这种搬迁已经算得上频繁了。
“而且两年下来,所谓的治疗方案几乎停滞不前,至少我没看到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吴俐说:“我当时隐约觉察到,整个项目都有一点问题。比起研究治疗方案,他们更像在躲什么东西。”
就好像……一边保护那些病人,一边躲避着什么。
“搬到国外之后,我就没再继续参与了。”吴俐说,“但因为那些疑惑和问题,我一直查找相关的资料,也格外注意大伯的情况。三年下来也有了一点眉目——十多年前,我大伯作为医学方面的专家顾问,参与了某个联合研究项目。结合现在的情况来看,应该就是这个筛选性质的考试系统。参与的主要开发人员既有国内专家,也有国外的。我曾经见过合照。”
“系统在运行过程中出现了一些问题,就像人工智能突然有了接近于人的思想。出于惩罚或者自我保护的原因,它干扰了一些人的大脑记忆,我的那些观察对象就来源于此,他们不记得任何与系统相关的事情,这就导致大伯以及其他相关人员有点无从下手。”
“我后来发现,大伯这几年其实很紧张。因为曾经的主创人员频繁有人出事,我一直在想,是不是那些人也被系统拉进来了。小杨有跟你们提过我和她是怎么被拉进来考试的么?”
游惑点头:“在你大伯家。”
“对,从他书房出来的时候。”吴俐说:“我后来一直在想,会不会是系统拉错人了。它想拉进来考试的不是我和杨舒,而是我大伯。我俩只是撞在枪口上了。”
“不一定。”游惑说:“也许它想拉的是你和你大伯两个人。”
他忽然想起154曾经说过的话,他说考试系统的筛选条件是“危险的人”。也许最初的定义是一些能被部队吸收的偏才,但随着系统失控有了自主意识,它对“危险”的定义也会有变化。
创造它的人总是最了解它,包括优点,也包括弱点。
对系统而言,这些人都是不定时炸弹,都是活生生的威胁。
吴俐想了想,轻轻“啊”了一声说:“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毕竟我也算半个参与者。怪不得大伯建议我这两年不要接跟部队有关的项目,我以为他是怕我发现什么。现在想想……也许是后悔拉我进项目了,希望我离得远一点,免得被波及。”
“他瞒着你我可以理解。”游惑皱着眉说:“但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在医院疗养了那么久,他有很多次机会告诉我来龙去脉。但他只说我是训练受的伤。”
吴俐说:“应该是不敢说,他这几年的警惕性很高,有时候会过度敏感。可能是因为你在系统里呆了很久,他怀疑你被系统干扰了,成了它的助力。”
游惑想起了自己的眼睛,忽地安静下来。
也是。
他跟系统的关系几乎接近于共生,谁敢保证他的立场始终坚定纯粹呢?
谁都不敢冒这个险。
吴俐觑了他一眼,补充道:“警惕性高这点你不要怪他。我曾经从他的通话、信息以及偶尔的聊天里发现,他们一直在联系部队那边帮忙,组织了一些人,类似于敢死队性质,但始终没有成功。如果是我,也会怀疑有人一直在给系统帮忙。”
“我在大伯那边见到过一个人,应该是部队安排的。当时聊过两句,后来……再也没见过他。我想,应该是凶多吉少了吧。”
她有一会儿没说话,似乎在回忆。
过了片刻,她轻声说说:“这种敢死队的人员挑选你知道的,大多是没什么牵挂的人。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也没有后顾之忧,万一出事了,能把伤害范围缩减到最小。”
这话其实说得很委婉。
直白点来说,那些敢死队的最佳人选就是没有父母亲人的独狼。如果不幸有伤亡,除了知情者,没人会发现,也没人为他们难过。
范围最小的伤害,就是只波及他们自己。
游惑没有想到会在吴俐口中听到这些。
他愣了一下,忽然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秦究窝坐在沙发里,手肘支着下巴,表情自始至终没有发生过任何话变化,就好像在听什么不相干的事情。
他感受到了游惑的目光,转过头来无声地笑了一下。
这种笑是他常有的,带着浑不在意的心态和一丝安抚。
这也许就是敢死队挑出来的人吧,这就是所谓独狼的特质。
即便是这种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依然是安抚最在意的人,告诉对方——用不着在我身上投注任何担忧,我没有关系。
……
可是我有。
游惑抓住身边的手,嘴唇抿得平直。
这个叫秦究的人,永远也不可能把伤害范围控制在自己身上了,因为身边多了一个游惑。
他有关系,他会难过。
秦究手指挠了一下游惑的掌心。
他抽走那只棕色钱夹,将藏在钱夹里的旧照片递给吴俐:“你说见过研究团队的合照,是这些人么?”
吴俐接过去,只看了一眼就诧异道:“你们哪来的照片?”
“那位lee先生友情提供的。”秦究问:“这么说,研究人员确实就是照片里的这几位?”
“不止这些,我见过人更多的。这张可能是核心人员的合照。”吴俐一一辨认着,看到她大伯的时候略微停顿一下,轻叹了一口气。
“核心人员……”秦究轻声重复了一遍。
“当然,我只是猜测。因为不同的几张合照里都有这几位,所以我才能认得这么快。”
吴俐的手指在照片中央停下。
那里有一个男人的脸被烟头烫掉了,只剩下圆形的焦斑。
“这不是你们烫的吧?”她问。
“当然不是。”
秦究和游惑也问过lee,对方理直气壮地承认道:“我烫的,怎么了?”
但问到这人是谁,为什么要烫掉他,lee就再次陷入了迷茫。
他抓着照片,稀里糊涂辨认片刻说:“不知道,不记得了。但是看到这个焦斑我就生气。”
“都是他,都怪他。”
……
然后lee就反反复复咕哝着这句话。
从这种反应来看,他变成现在这幅样子,多多少少都跟被烫掉的人有关。
“你看过的照片里,有和这人体型相似的么?”秦究指着焦斑。
那个男人体型微胖,个头不高。从脖子和垂着的手来看,应该有点年纪了。
吴俐本想摇头,突然又顿住说:“啊,有一个。”
“谁?”
“应该是整个研究团队的领队。”吴俐说:“我只在一张照片里看见过他,也是在最中间的位置,唯一一个坐着的。不排除是因为他比其他人年纪都大,但我倾向于他是领头。”
“照片你有么?”秦究问。
“没有,我能看到合照已经是运气好了,不可能给我机会偷拍下来的。”
这在意料之中,秦究点了点头:“那可以描述一下他的样子么?”
吴俐:“……”
在理性客观的吴小姐眼睛里,人都是行走的解剖图,描述长相这么主观感性的事,不在她的功能范围内。
她默然两秒,补充道:“不过我记得他的样子,如果真能见到,我想我应该可以认出来。”
秦究点了点头说:“那就够了,谢谢。”
“应该的。”
秦究拿回照片。
合照中,那个跟游惑肖似的女人就站在烟头烫出来的焦斑旁边,即便是拍照,她都没有露出笑容。
她总是这样吗,即便对着家人?
秦究忍不住想。
他迟疑几秒,还是把照片放进了游惑手中。
游惑垂眸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将照片翻转方向,搁在老于面前的茶几上。
从吴俐提到研究团队起,老于就再也没出过声。他的两只手绞得很用力,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直到游惑把照片推到他面前的一瞬间,他的脸刷地白了。
就连于闻都觉察到了不对劲。
“老于?老于你干嘛了?”他拍了拍老于的肩。
对方毫无反应,依然直愣愣地看着那张照片。
于闻跟着看过去,然后就愣住了。
因为他在照片里看到了游惑的妈妈,那个他应该喊姑妈的女人。
这个姑妈常年身体不好,去世很早。于闻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她,他对这个姑妈的全部印象都来源于照片,因为老于的相册里有很多她的照片。
老于常说,小时候他们姐弟俩感情最好。
每次听到这句话,于闻都会问:“那后来呢?”
老于总说:“她特别有出息。”
他答非所问,于闻就自动理解成后来姑妈太厉害了,所以跟他这个不太厉害的酒鬼爸爸生疏了。
再后来,就去世了。
于闻其实一直想知道,“特别有出息”是怎么个出息法。
现在……他总算明白了,面前的照片就是佐证。
刚刚吴姐姐说什么来着?哦,就是这张照片上的人,组团设计了这个害人的考试系统。
他姑妈赫然是其中之一。
那老于……
于闻茫然地看向他爸。
老于在游惑的沉默中坐立难安,过了好半晌才艰难开口:“小惑啊……”
他欲言又止,嘴唇开开合合好几次,最后颓然地说:“算了,既然这样……你想知道哪些事?问吧。”
游惑安静片刻,淡声说:“你愿意告诉我什么就说什么。”
就这一句话,让老于闷了头。
又过了许久,他哑声说道:“行,好。也憋了这么多年,干脆都说了吧。”
“我确实……很早就知道这个系统了。刚刚小吴医生估算的时间其实有点出入,据我所知,这个项目真正开始能往前追溯二十大几年,跟你的年纪差不多。你妈妈很厉害,当时就是核心成员。”
“我不是一直说自己当过兵么?前前后后一共当了六年,前两年是正常服役,后面四年被调到了这个项目的研究中心。我不是参与项目的,只是站站岗巡巡夜,事很少,挺清闲的。”
老于手指捏着照片一角,边说边有些出神。
那时候,他觉得跟这项目沾点边都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至于他直接参与的姐姐就更厉害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味呢?
好像……是他发现小外甥的眼睛不对劲的那天起。
那时候游惑4岁还是5岁?
他有点记不清了,总之很小,小得好像随便生个病受个伤就会夭折似的。
就因为这样,他得知游惑被牵扯进项目的时候,反应才会那么大。
他感到毛骨悚然,又极端愤怒。
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他姐姐对此应该是知情的……
不仅仅是知情,甚至可能是这件事的促成者。
因为对方非常冷静地说:“客观来讲,这对小孩本身没有伤害。这个操作没有创口,跟戴一块智能手表本质上没有区别。你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这种方式和理念而已。”
老于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为什么针对自己的孩子可以做到“客观来讲”,就好像她只是在说某只实验用的小白鼠一样。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从没认识过这个姐姐。
姐弟俩爆发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吵。说是争吵,其实他姐姐始终很冷静,激动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因为对方越是冷静,他越觉得陌生和害怕。
年轻时候的老于比现在还要莽,做事全凭一股冲动。
他说服不了姐姐,又接受不了对方的做法。更重要的是,他只要一看到小外甥的眼睛,就整夜整夜地做噩梦。于是他很快走了一波手续,退伍回家了。
他气愤地想:“又他妈不是我儿子,我瞎操心个什么劲!”
事实证明,他真的是个操心命。
就算离开了那地方,不再接触任何和项目相关的东西,他还是会不断想起那个小外甥。烦得厉害了,就找几个朋友出去喝酒胡侃。
酒鬼老于就是这么被叫出来的。
老于有时候会想,血缘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他只是舅舅而已,顶多照顾了游惑小几年,怎么就这么操心呢?
但他又会想,连他这个舅舅都会心疼,他姐姐怎么能做到那么铁石心肠的?
也许是近臭远香吧,后来几年他跟姐姐断了联系,因为项目的保密关系,他见不到她和游惑,也接收不到他俩的信息。
时间久了,他琢磨琢磨,又似乎能明白他姐了。
对她而言,这个儿子的出生把她的生活轨迹弄得一团糟。丈夫离开,工作被耽误,精力不济,她的身体也留下了种种病根,后来再也没有真正健康过。
她对这个孩子,大概真的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吧。
但明白不代表赞同。
老于依然排斥这种做法。
这对曾经感情很好的姐弟,慢慢变成了几年见一面的亲戚。
他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儿子。但每一次见到游惑,他都忍不住满怀愧疚。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愧疚的,但他就是忍不住。
那孩子越大越冷淡,话不多,也不爱亲近人,因为很多人都怕他。
别人不知道原因,怕得莫名其妙。但是老于知道,所以他越是害怕,就越心疼这个外甥。
越心疼,就越怕游惑有一天会知道原委,知道他眼睛里藏着东西,知道……主张这样做的人是他母亲。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成了老于最担心的事情。
终于有一天,这件事也真的发生了。
老于永远都记得那一天。
他姐姐靠在病床上,用一如既往的平静音调对他说:“……游惑眼睛里的东西在他成年之后就可以取出来了,具体看需要吧。我知道你一直在想什么,但最好不要去干扰那个进程。系统现在的发展略微有一点……超出预料,干涉多了会发生什么很难说。”
她说:“我可能确实不适合当一个母亲,最开始总忍不住把对他爸的怨气和嫌恶带到他身上,实在很难纯粹地喜欢他。我本来就不是感情充沛的人。比起小孩,我对项目成果的热情可能更多一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他变成系统的学习对象吗?因为我想啊……如果他是项目成果的关键部分,我会不会有多一点耐心,把他照顾得更好一点,也更喜欢他一点。”
“不过后来发现,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因为时间长了,连我自己都怕看他的眼睛。有时候他盯着我看久了我会想,是他在看我,还是他眼睛里的那个东西在看我。”
她说完安静片刻,转头对老于说:“我知道你心疼游惑,但还是少放一点感情吧,他以后——”
这句话最后没能说完,因为他们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人。
直到现在,老于也不知道当年的游惑听见了多少。
他只记得自己当时惊出满身冷汗,也记得少年游惑那张冷淡的、毫无血色的脸。
那一瞬间成了他后来做噩梦的永恒主题。
如果可以,他想倒退回那个时候,捂住游惑的耳朵拦住他的腿。
所以很多年后,当游惑被系统除名,记忆被全盘干扰,老于其实是高兴的。
因为他会忘记那些事。
“这两三年……我其实知道你还有事没办完,也知道这里应该有人会试着拉你进来。我一直在想办法避免这件事,拉你去人多热闹的地方,让于闻多跟着你。但没想到系统会连我们一起拉进来。”老于说:“舅舅想得比较自私,就是不想让你再来这个鬼地方。”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这也是你妈妈当初的意思,她意识到了这个项目的问题挺后悔的,所以叮嘱我好好照看你,如果你伤到哪儿或者送掉半条命,我以后下去了可没脸见她。”
直到这一刻,他也依然坚持——
他还是会在讲述来龙去脉的时候修饰一下,省去一些、跳过一些。
他依然希望游惑永远不要想起那些事,这样,在他的记忆中,他的妈妈就只是天性冷淡,不善于表达,不苟言笑……
而不是不喜欢他。
老于想,他这个酒鬼莽夫其实帮不了什么忙。
他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当一个穷操心的舅舅吧。
游惑的目光落在那张照片上,很久没有说话。
老于有点心虚,因为最后那几句话是他编的。他生怕游惑会追问真假,一句谎话总要用十句去圆,解释多了,难免会露出破绽。
他这个外甥太聪明,老于担心会被当场戳破。
尴尬事小,他怕游惑会难过。
谁知游惑并没有追问。
他只是从照片上收回目光,点了一下头。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抬眼问老于:“你刚刚说,她意识到了项目的问题?那个时候就有人意识到问题了,为什么项目还会继续?”
老于完全愣住:“你……你就问这个?”
游惑“嗯”了一声,淡声说:“她有跟你提过原因么?”
老于眨巴着眼,傻了好半天。
于闻看不下去,轻轻拱了他一下。他这才回神,连忙摇头说:“没有,没说过原因。她过世之后,我跟项目那边的最后一点联系也没有了,毕竟那个保密级别不是我能接触到的。我当时听她那么说,还以为项目要停了。直到你后来又被牵进去,我才发现他们居然还在搞。”
“那当初发现问题的人应该不多。”游惑说。
“为什么?”
游惑平静地说:“人多了,总有几个清醒点的。”
老于张了张口,发现这话没法反驳。
“可能……可能就只有她发现了吧。”老于只好顺着他的话说。
“不止,应该两个。”游惑又说。
老于觉得自己可能没长脑子:“还有谁?”
游惑指着照片中间的焦斑说:“这个。”
一个项目出了问题,下面的人都发现了,领头者不可能毫无察觉。
而且这个项目能继续下去,一定有他的推动。如果他没有出力,问题也不可能瞒上那么多年。
lee说过,这个人害了他们。
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他们是出于什么原因,不想终止这个项目?
吴俐插了一句:“有些做研究工作的人,投入的心血和时间太多,就不想停下来。可以理解为成本太高吧,别说这么大的项目。就是我写博士论文的时候,实验中途出了点问题,都会有点消极心态,觉得算了,不想推翻重来,要不就这样糊弄一下吧。当然,只是一时的,最后该重来一样要重来……”
吴小姐冷静又耿直地说:“这么讲可能不太礼貌,但是出了问题还选择放任继续的人,在我这里不配被称为研究员。”
游惑淡淡接了一句:“在谁那里都一样。”
该说的已经说完了,老于也好,吴俐也好,暂时也提供不出更多信息。
墙上挂钟的分针已经转了一圈多,预定的出发时间快到了。
游惑拿起茶几上的照片,重新放回lee的钱夹里,没有太多留恋。
秦究起身理了理衣服,冲他伸出手。
游惑借力站起身,手就再没松开。
如果是以前,老于看到这种场景一定会觉得扎眼。但今天不同。
他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居然觉得挺好的,他很庆幸。
就在老于出神的时候,游惑一脚跨出门又忽然停了一下。
他扶着门框,转头对老于说:“谢谢。”
老于愣住。
他撞上了游惑的目光,刹那间,脑子里“嗡”地一下。
他知道了!
老于心想。
他知道我没全说真话,知道我编了一些话安慰他。他都知道了……
下一秒,游惑已经不在门口了。
透过敞着的门,老于能听见走廊里的脚步和低语,他听见那两人去了走廊深处,开了一扇门又吱呀一声关上,留下一室安静。
老于忽然想对去世多年的那个人说:
姐,看到没?当年的你不会为这孩子心疼,现在的他也不会因为你难过。
这世上的事,其实可公平了。
在开门的时候,楚月看到了脸色惨白的幽兰,她心下一惊,刚走过去就听到了幽兰颤抖的声音:“姐姐,这就是你不叫我的原因吗?”楚月愣了一下,慌忙解释道:“不是的,小π,是我看你睡着了,才……”幽兰摇了摇头,眼神暗淡无光:“什么嘛……分明就是不想让我听到这些难过,如果哥哥四五岁的时候被植入我,那……那姐姐你岂不是……”楚月沉默了。
深夜的布兰登镇没有雾,房屋轮廓变得清晰许多。
一行人沿着阴影,悄声走在大街上。
“这才是出来的最佳时间。”狄黎的声音压得像耳语,“能见度比白天高多了,还有路灯——”
他话还没说完,街拐角的路灯就接触不良地忽闪着,发出滋啦轻响。
“虽然路灯在闹鬼。”狄黎顿了一下继续说:“好歹能照个十米二十米,总不至于迎面窜来一群镜像人我们还毫不知情。”
于闻说:“朋友,你现在就被一群镜像人包着呢。”
狄黎:“……”
噢,忘了。
他们赶夜路的顺序很讲究,游惑、秦究带着lee走在最前面,幽兰、楚月和老于抓着弩殿后,杨舒和吴俐带着jonny他们三个受伤的学生走中间,于闻也拎着弓,和狄黎两人紧随其后。
换句话说,狄黎他们确实被镜像人包围了,想想还挺刺激。
秦究抓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对lee说:“我们绕着这一带兜了半小时,你确定这附近有镜子?“”
lee点了点头:“确定。”
“你那雷达准不准?”
“准的。”
出发前,lee终于摆脱了“战俘”身份,跟游惑、秦究来了个联合,因为他能感知到镜子。
lee说,镇子上的镜像人对镜子的存在很敏感,就好像在脑子里装了个雷达,如果附近哪里有镜子,镜像人很快就能找过去。
这大概就是血缘的力量,毕竟都是镜子“生”的。
但游惑他们不行。
可能“生”的方式不正规吧,他们跟原生态的镜像人有点差距。所谓的镜子雷达他们就没有。
“有雷达你都找不到那面特别的镜子?”游惑问。
lee说:“不是说过吗?镜子会换地方的,而且是随机。比如今天我在这个墙边看到一面,明天路过这里,这面镜子可能就不在了,也可能镜子还在,但已经不是之前那一面了。”
“总之,不确定因素很多。有了雷达也要做好长久战的准备。而且镜子附近总有许多咱们的同类,有些饿疯了,就分辨不出谁是自己人了,误伤是常有的事。所以还是警惕一点比较好。”
话音刚落,游惑余光瞥到右侧方有东西忽闪而过,就像是谁的眼睛。
他猛地转过头去,只看到墙角的垃圾袋旁挂着一只风干的野猫,皮毛炸着,乌溜溜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怎么了?”众人有点紧张。
“没什么,有东西在跟踪吧。”游惑说。
众人:“???”
这叫没什么?
“都是镜像人怕什么?”游惑纳闷地说。
众人又“哦哦”几声咕哝道:“条件反射。”
可没绕多久,游惑又瞥到了一片影子。
余光里,那片影子形状奇怪,有好几处支棱的尖角。
就像是好几个考生猫腰在那里,每个人手里都抓了一只弩,并悄悄地把驽头对准了这里。
游惑正想过去看看,lee突然叫道:“哎呀找到了,我确定,有一面镜子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