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双信记（上）

晚8点21分，距离法租界昂贝尔松酒店旅馆直线距离700米远处，一幢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民居里亮着微弱的灯光，些许橙黄色的光线透过厚厚的粗布窗帘露了出来。

这幢白墙黑瓦的上海地区传统民居建筑格式，或者说融合了中西建筑风格的石库门民宅是一栋典型的二层民用建筑。青砖和木框架构成了它的主体，涂抹在外壁的腻子已经因为岁月的洗礼而长出了成片的青苔；几条爬山虎枯黄的藤蔓贴敷在没有窗口的山墙上，来年想必会长得更加葱郁更加茂密。

天色很阴，但是屋里暖洋洋的。

偏居二层一隅的某间小屋显然是个书房和卧室的混合体，被收拾利索的桌面、床铺和叠的整整齐齐的衣物、被子无不在显示这个房间的住客是个热爱整洁的人，靠在墙壁一旁的竹制笤帚和一尘不染的水门汀地面也说明了这一点所言非虚。

摆在书桌上的除了常用的墨水瓶、文案工具和一盏昏黄的电气台灯以外，还有一支插着鲜花的和风水瓶，里面不知从哪里购得的秋水仙正在怒放。从那和风花瓶瓷壳表面的浮世绘画图上来看，这位偏居一隅的房舍主人似乎是位懂得些艺术的女性。

巧合的是，摆在桌案上的一摞习题册上，红色墨水书写的娟秀字体也在为这一点作证。

如果我们把目光投向屋里，看到角落中用于储存衣物和书籍的樟木柜子某一层格架上摆着的，还没来得及涤洗的衣物上缝着的字样的话，那么我们就能确定这位屋子主人的身份了。

“圣会女子中学，愿神圣的圣灵、圣父与圣子引导我们。”

刺绣在翻领内外的并非整件衣服上唯一的字样，在这件浅蓝色制服左胸口的位置上还有两个大大的暗金色刺绣：“教师”。

下面则用同样娟秀的字体绣上了三个洁白的小字：“张玉婷”。

此刻这位张小姐正坐在桌前，进行着完成一封信件所需的最后工序：把信件塞进信封，将邮票贴在信封的一角，然后用黏糊糊的浆糊为它封口。 1

战时的邮政系统简直可以在不靠谱程度上和日后三哥家的“印度斯坦航空”比拼比拼，因此她选择用信中信的方式寄出这封信件——即通过市内邮递的方式将套着一层封皮的信件寄到还算相对安全的公共租界某处，然后利用收信人即将出行的特点要求此人携带密封的内信前往某地，最后利用某地仍旧能够正常运行的邮政系统将信件投送到最终目的地。

也正是因此，这位“中间人”的选择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张玉婷并不担心这位“中间人”是否可靠，也不是很担心他的安全。她最担心的是这封信能否最终寄到它应该抵达的目的地，在路上会不会被截留甚至销毁。

一缕带着硝烟味道的清风吹进了半掩着的窗户，将她的思路拉回到了现实之中。在犹豫了片刻之后，她在用于套内信的外层信封上写上了中间人的地址、姓名，然后贴上了另外几张邮票。

在昏黄的灯光下用通红通红的蜡油封好信封口，再用一枚写着篆书“凡天芳书”四字的小印章在蜡油上留下印记，她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关掉电灯上床睡觉。

是的，凡天芳是她的本名，张玉婷是她的化名。而女子中学教师的身份只是一个掩饰，她隐藏在阴影中的一切都远比区区一个教师深邃的多……

“民廿六年，十月十八，西历十一月廿日。”

“贵安，尊敬的乔勒先生，向您致敬。

承蒙关照，自两年前你我二人相识以来，我还从未如此冒昧的提出过此等突兀的要求——不过可以请您看在一位可怜女教师的面子上，将这封小信转寄给我的父母吗？”

“E·E·Helen，祝您有愉快的一天。”

在这封没头没尾的套层表面信件之下，则是一份空战记录与至关重要的其他信息。

“11/20，虹口海军特别陆战队司令部空战，始于11/19。”

“十一月十九日下午4时54分，日军设立之高楼楼顶对空观测哨发现疑似不明身份战机出现，沿西北方向至东南方向飞行。”

“4时55分，其观测到日方巡逻机队四机两两编组后试图返回公大纱厂机场等野战机场，与此同时不明身份战机切入其后方攻击航线，以机枪射击日方巡逻机队。”

“4时56分，首架日机被击落，多个区域有群众及分部成员确认看到日机坠落，并拖带浓烟。机身中有火光，坠落地点位于苏州河上游区域，因戒严令无法前往确定具体位置。”

“4时57分，最后一架日机被击落，四架日机坠落地点均位于苏州河上游河段区域。因日军封锁及戒严，无法确认坠毁，无法确认具体坠毁位置。”

“4时57分，不明身份战机开始斜向盘旋。天福纱厂工人确认为三架三翼战斗机，三架双翼战斗机。由于天色渐暗的关系，无法分辨其具体细节。”

“4时59分，不明身份战机转向西南方向云层，脱离地面视线。”

“十一月十九日空战计击落日机四架，据称在南京方向亦有巡逻机被击落，消息未经证实。此外不明身份战机无损失，日军戒严后使用探照灯对空照射，整夜均无战机出现。”

“十一月廿日清晨6时27分，不明身份战机及飞艇大量聚集于上海西侧空域，由西向东飞行。其编组为每两飞艇、三十五余战机为一机队，每一机队之战斗范围绝不脱离飞艇之外四至五公里，共计余五组机队。”

“西郊农民报告称其中有双翼及三翼战机，样貌不一速度不一，据判断为世界大战后诸国军队之便宜售卖军机。其装备有机枪、火炮及火箭、炸弹，且飞行速度与日机接近，盘旋性能则更胜一筹。”

“6时31分，不明身份机队击落首批巡逻日机。也有说法证明首次接战时间为29分，无法判断何方说法为真。”

“6时34分，自野战机场起飞之首批日机抵达战场，双方动用机枪、火炮及机载火箭弹，互有伤亡。”

“6时39分，首批日机损失殆尽，次批日机借机抵近缠斗……”

“……48分，日机冲入闸北区以西之空域，首次对飞艇进行射击……”

“……59分，第三批日机抵达……”

“7时整，十艘未知身份，喷涂英帝国皇家海军识别圈之空艇及喷涂德意志之铁十字标志，长百六十米宽近双廿米之空艇自云层降下，降下时有汽笛鸣叫三声。”

“……7分，其接近战域……”

“……10分，巨型飞艇之火力甚猛，日机溃不成军……”

“7时17分，七至九艘巨型飞艇抵达虹口区，日人紧急疏散虹口区侨居场所，并将诸多在役军人自特别陆战队司令部撤出。当地同志汇报曰，其疏散工作不甚得力，撤出者十不足一。”

“7时18分，飞艇自千米空中投下巨大炸弹，将司令部几乎夷为平地。其浓烟与土石窜出甚高，最远者落于千米之外。”

“7时27分，战机与日方地面高射炮战斗后掩护巨型飞艇及较小飞艇进入云层，疑似西向飞行。未接到有日人确切击坠巨型飞艇及较小飞艇之报告……”

“……于华界戒严后在院内取得一份‘DICE佣兵团’航空传单，附于本信件后……”

“……综上所述，此未知身份航空战团有极大可能即为‘DICE佣兵团’，亦有极小可能为未知身份者假扮及作伪。现附录其作战之战果及损失清单：”

“未知身份方共计投入战机298架，飞艇小型者10，巨型者10。损失战机137架，飞艇无损失。”

“日方共计投入战机380架，高炮78门。其损失战机380架，高炮12门，防空机枪阵地1，除虹口区特别陆战队司令部外无其他损失报告。”

“……210架双方战机坠毁于市区，比例暂时不明……”

“……根据组织的要求，我将于近期辞去女子学校教师之职务，转移至重庆开始新的工作……”

夜色已经很深了，床上的人儿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一缕清风拂过卧室间的窗户，合上了虚掩着的木板之后又俏皮地将租房的合同证明从半开着的抽屉里拉了出来，将它摊在了地上。

如果忽略掉远处传来的，属于现代化军队杀戮机器的声音，想必这又将是初冬时分一个美妙的夜晚呢。

泥炉中残余的火苗晃了晃，最终熄灭了。属于它的橘红色光芒渐渐地在漆黑的深夜中暗淡了下去，不带一丝一缕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