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令16

上官府。

祖庙里弥漫着一股灯油味道。莲花状的灯托上，蜡泪一点点滴下，微风晃动烛火，层层叠叠的牌位立在台上。

无数先人的象征在这里看着子孙的生死、兴衰、喜悲。

上官白的灵柩就停在这里。

按照习俗，灵柩应当在祖庙停留一天再下葬入土。逝去的魂灵在祖先的帮助下，引导着进入新的世界。

既是告慰祖先后人的去处，也是祈求先人的庇佑。

祖庙里空无一人，风吹在帘子上，珠串互相击打，传出清脆的撞击声。

那肃穆古老的祖庙里，突然传来一段幽怨痛苦的哭声。

潘樾那日拜访见到的，唯一真情实感哭泣的妇人，眼下正趴在灵柩旁，对着自己女儿苍白的脸泪如雨下。

那妇人岁数不大，脸上依稀可以见到年轻时的绰丽风姿，但难看的脸色和红肿的眼睛，让她生生衰老几分。

她上半身靠在棺壁上，伸出手去够女儿的脸，触手冰凉僵硬，毛骨悚然的感觉让她缩回手。

她心里如同一万只猫儿在挠，她身为母亲竟然害怕女儿的尸体。愧疚又恐惧的心情要把她撕碎。

女儿还那么小，她躺在这样小，这样硬的棺材里，会不会不舒服。

想一想自己的骨肉以后就要被封在暗无天日的泥土里腐烂，她直感觉自己也呼不过来气。

她又哭了一会儿，眼睛里大团大团的泪打在上官云的衣裳上，浸湿了一小块。

妇人哭得喘不过气来，她强忍着勾住女儿的手，女儿僵硬陌生，死气沉沉的手。

“娘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妇人眼里闪过恨意，她咬牙切齿地在列祖列宗面前赌咒。

“娘绝不放过那个畜生，娘要他们给你偿命。”

“云儿，我的好云儿，娘只有你了，娘活不下去了...”

那妇人瘫软身体靠着棺材转身坐在冰凉的地上，她眼泪已经哭干了，她心里燃起恨，无穷的恨意让她眼里充满血丝。

她看着满天冰冷漠视的牌位哈哈大笑，你们这群冷心冷肺的烂人，剩下的儿子都是畜生。

你们上官家，总有一天要遭报应的！

不合时宜的笑声被来者打断。

上官昊带着管家踏进祖庙，冷哼一声，打断妇人的哭嚎。

“你一介卑贱女流，也能进的了祖庙？”

“还在这里放肆，还不快滚出去。”

那妇人看看上官昊故作庄重的样子，简直恶心得要把隔夜饭吐出来。

她“呸”了一声，骂道：“天杀的上官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对云儿的。”

“你就是个烂狗屎不如的畜生！该让阎王把你生吞活剥！”

“我一个女人怎么了？我比你们上官家的男人干净多了...”

上官昊眼里闪过一抹杀意，却很快隐藏起来，心里向先祖告罪，自己不该杀念太重。

他转头对管家示意，让管家把妇人拖走关起来。

“弟妹，我看你是伤心过头说胡话了，我想，云儿的葬礼你就别去了，就在家里好好待着吧。”

那被擎住手臂的妇人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下一秒撕心裂肺地喊起来：“上官昊！你不让我送女儿下葬，你不是人——！”

“放开我，云儿——！放开我...”

上官昊冷冷看着在地上撒泼挣扎的妇人，终究抵不过几个下人的力量，被一路带去了柴房。

他掸了掸袖子，转身拿起管家准备好的香，点燃诚心向列祖列宗敬了敬。

他在心底默念：“祖宗在上，不孝子孙上官昊打扰祖宗清净，罪该万死。”

“愿祖宗保佑，我上官家还是兴旺发展，根基不断，年年福泽绵长。”

上官昊把举到头顶的香放下，诚心插到香炉里，心里松快了许多。

他转身看看棺材里的上官云。

他弟弟唯一的孩子，也不过是个低贱的娼妓所出，没什么稀奇的。

要不是他大发慈心，让上官云进祖庙停留一天，她怕是要成孤魂野鬼吧。

上官昊摇了摇头，自己的好心却不是每个人都能领会，哎...

养了这么多年的侄女，总算也为他做了点什么。

至于柴房里面那个嘛，就回来找个由头送她和女儿团聚好了，怕是还要谢谢我。

上官昊摸着胡子，踱着方步慢慢走出去。

他的背后，祖宗的牌位突然起了变化，鲜红的液体顺着字体流下，阴森的空气在房里冲撞，欲出却不得。

——

御史府。

管家来报，说马车已经收拾好了，可以出发。

杨采薇一脸忧虑地看着潘樾的动作，她想上手扶却又不知从何帮起。

“大人，你真的要去吗？”

潘樾的脸仍然苍白，说话的精神气却好了许多。

他看着杨采薇忧虑地眼神，微微一笑：“无妨，只要小心些，日常行动是没关系的。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杨采薇自动忽略后半句，她还是有些不相信。

潘樾时不时痛得吸一口气，他果然在逞强。

站在旁边的郎中一副被烦够了，不想开口的样子。

这些年轻人！

一个个都不听医嘱，说了七天，伤口还没愈合就往外跑，简直不拿身体当回事，回来伤口裂开，还要巴巴责怪他医术不精。

他真是老来老来还要梗得慌。索性甩手离开。

杨采薇和田牛合力，伸手把潘樾扶上马车。

今日是微服探查，不宜用带着御史身份的，换了一辆平平无奇的寻常马车。

稍小的空间挤下两个大汉加一个姑娘，就有些费劲了，尤其是田牛还格外壮。

潘樾在车内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杨采薇努力给他腾出空间，免得挤到伤口。田牛一脸委屈地挪到车门口。

“先去上官府，记住，不要走大门，去侧门停着。”

潘樾沉声发令。

侧门？

杨采薇和田牛对视一眼，都看出不解。

潘樾睁眼，看到采薇疑惑的样子，开口解释道：“上官云是家主弟弟的女儿，还是妾室的孩子，应该不会厚葬，灵车应当从侧门出来。”

杨采薇若有所思，她们那无名尸体有许多，有人收尸就算很好了。

而这里豪门世家要是讲究起来，厚葬除了陪葬，还要选墓地，讲风水，礼制流程更是一套一套的。

要是把他们的规矩力气分点给穷人，也不至于都曝尸荒野了。

想着想着，穿过喧嚣的市集，马车在上官府侧门一处不远，又能观察清楚的地方停下了。

门口传来侍卫汇报的声音：“大人，到了。”

潘樾睁开眼，微微应一声，掀开帘子往外看去，杨采薇见状也跟着一起。

果然，上官府的灵队已经准备开门了，灵车撒着纸钱在前面开路，后面是被载着的灵柩，但这队伍，竟看不到一个上官家直系的人。

杨采薇正感叹着，潘樾眼神一凝，注意到旁边院墙的动静。

靠近院墙角落一块大石头微微挪动，随后一双手扒开草丛，竟然...爬出了一个人？

杨采薇也注意到了那边，她仔细辨认，惊呼：“那不是上官云的母亲吗？”

果然，那柴房里被绑住的妇人不知怎么逃过了守卫，披散着头发趁混乱跑到了拐角，通过狗洞爬了出去。

那妇人头发散落，睁着一张红肿的眼左右观察，想要躲藏，却不知何处可去。

杨采薇试探地看着潘樾：“大人...”

潘樾颔首，让她去做。

杨采薇跑下马车来到妇人面前，亮明身份，表示自己不会伤害她，邀请她与自己同行。

那妇人看了看眼前熟悉的脸，又往远处马车里潘樾一闪而过的侧脸望了望，咬牙跟着杨采薇上了马车。

一上车，那妇人就给潘樾跪下了：“大人，求大人带我去看我小女的葬礼。”

潘樾用眼神提问，妇人在下方缓缓道来：“我本是上官云的母亲，上官逸的妾室，却被家主限制，不让我去参加我女儿的葬礼。”

“我不看见女儿最后一面，我就是死了也不甘心啊大人，求求您发发善心吧...”

那妇人在下面奋力磕头，潘樾的眼神却不为所动。

杨采薇不解，她看向潘樾，不是本来就要去葬礼的，为什么要在这里为难这妇人？

潘樾撑头，冷冷道：“你知道我们在查你女儿的死因，却半点信息也不透露。”

“只一味哭诉，祈求我们给你帮助。”

妇人僵住身体，不敢抬头。

潘樾继续说：“我可以让你去见你女儿最后一面，至于之后，要不要说，说什么，你自己想清楚吧。”

潘樾讲完就吩咐侍卫跟在送灵队伍后面，不远不近，别太过显眼。

下方的妇人收起泪水，失魂落魄地挤在马车一角，心里不知翻滚着些什么。

另一角，杨采薇和田牛窃窃私语。

田牛咬耳朵说：“采薇，潘大人恁心狠呢，俺以前就听说过潘大人不近人情，这下可算是见识到了。”

马车“嘎吱嘎吱”的声音正好把这段气音盖过去。

杨采薇看了眼闭目养神的潘樾一眼，还是忍不住为他辩解：“你别乱说，潘大人有自己的行动方式，你没看他这不就送人去葬礼了嘛。”

“田牛，背后说人坏话不是君子，你怎么在城里学坏了。”

杨采薇微瞪田牛，田牛心虚地挠了挠头。

“俺就是...有时候听侍卫讲两句，就想知道你是怎么看的嘛。”

“俺以后不说了，不说了。”

车窗旁呼吸新鲜空气的潘樾，看似心无外物，在车内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勾起了嘴角。

行进了有十几里远，棺木下葬的地方终于到了。

妇人扶着车辕，痴痴地望着不远处一行人抬着棺材，放进坑里，再一铲一铲地挖起黄土抛进去。

她的女儿，真的与她阴阳相隔了...

直到送灵人毫无感情哭了几声，代表哭嚎阶段结束，送灵人队伍陆陆续续离开，咬着手绢流泪的妇人才慢慢平复心情。

她掏出手绢把自己的泪擦干净，再深深看一眼女儿所在之地，转头，对着潘樾的方向跪下。

她磕了一个深深的头，像看最后一抹希望，开口说道：“大人，这一切，都要从二十年前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