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令15

郎中一个老头子，还没睡醒，就被“彭彭”的敲门声吵醒。

门外熟悉的声音慌张喊着要他去救命。

老头吹胡子瞪眼睛地打开门，门刚开了一条缝，趴在门上的杨采薇就身子一歪摔了进来。

杨采薇赶忙站直，这样慌张地闯进来还是太过粗鲁，但事急从权。

她着急解释，拉着老人的衣袖就要走。

“先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赶快去看看吧，大人晕过去了。”

老头心里腹诽，大人不是一直晕着的吗。

手上还是摆掉杨采薇的手，停下踉踉跄跄的两步，瞪眼说：“急什么，又不在这一时三刻。”

“我东西都没拿怎么救？”

杨采薇这才悻悻松开手，知道自己一时失去理智。焦急地等待着老人的动作。

“年轻人，不要总是着急上火的。小病不用急，大病急不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虽然嘴上这样讲，老头还是很快收拾好东西跟着杨采薇出了门。

到了潘樾的卧房一看，这出血量实在太大了，老头立马皱起眉头。

“你，先过来给我打下手。”

被指到的杨采薇愣了愣，反应过来赶忙上前帮老人给潘樾翻个面。

小心避开伤口，一手放在潘樾肩上，一手放在他被被子遮掩住的腿部上，一用力，就翻面了。

杨采薇小心给潘樾摆出个舒服的姿势，给口鼻留出呼吸的空间，免得他憋死。

郎中示意让杨采薇用剪刀把绷带剪开，他在旁边调制药膏。

杨采薇左看右看，在屋子拐角发现了一盆清水，立马冲过去先把手细细洗了一遍。

拿干净的纱布擦干，才执起剪刀从绷带和背部肌肉伸进去，把布条挑开。

那些布条许是浸泡在血液中有些久了，一边落下细小的暗红血渣，一边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皮肉撕扯声。

杨采薇看着潘樾后背的那个大孔，一条长长的口子开在雪白的皮肉上，周围净是翻滚出的皮肉，红肿得不成样子。

她忍不住看了眼昏迷中潘樾苍白的脸，一定很疼吧。

郎中探头看了眼伤口，皱起眉，道：“我昨夜刚包扎好，怎么会裂成这样？”

杨采薇想想潘樾维持好久的侧躺姿势，默默闭上了嘴。

好在郎中并没有深究，可能御史大人翻身压到了。

他用长扁平木片轻轻刮上药膏，涂抹在清理好的伤口上，再一圈一圈地缠绕布条。

用力将绳子两端打了个漂亮利落的结，对一旁站立的杨采薇交代道：“大人在苏醒之后，不宜剧烈运动，不宜仰卧，最好不要有任何压到伤口的行为。”

“七日后，伤口初步愈合，就可以慢慢下地走动了，但忌荤腥，饮食清淡，不要动怒，心情不要有太大波动。”

郎中一条一条吩咐，杨采薇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记这些，明明府上多的是侍女管事。

但眼下只有自己一人，潘樾的伤也与她有关，还是认真听好了。

潘樾恢复意识，耳边先传来的就是郎中语重心长的说教声，还有杨采薇认真扬起的脸，看样子恨不得拿个本子记住。

他抱着枕头，露出一抹满足的笑。

郎中无意瞥见，见御史大人醒了。心里一跳，赶忙行礼并告退。

杨采薇也想一并退下，却被拦了下来。

老头一边往外走，一边耳朵里听着背后两人不似主仆的谈话声。

昨夜只当那姑娘是府里的侍女，没想到，御史与她是那般关系啊。

御史大人眼里的笑意简直没法掩饰，老头摸摸胡子，打心眼为那姑娘高兴。

房内，杨采薇行了礼却被叫住，她眼里透出疑问，不知潘樾找自己有什么事。

想起他晕倒前说的那些话，杨采薇的心稍微动摇了一下，但很快又清醒了。

他是御史，她是仵作，他们没可能的。

潘樾趴在床上，没半点往日的威风，可他嘴唇苍白，头发散落，病弱的样子反叫人更移不开眼。

“采薇，这两天你来照顾我吧？”

杨采薇瞪眼，她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可摇头的动作做了一半，她就想到潘樾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潘樾看出眼前人的犹豫和心软，乘胜追击道：“你只要在这里陪陪我就好，我一个人只能躺在床上，快憋坏了。”

杨采薇还想挣扎一下，抿了抿嘴，回：“大人，这于礼不合。”

潘樾继续攻势：“可这是御史府，最没有规矩的地方，你来这里和我商讨事宜，有什么不妥的？”

杨采薇为难地看着潘樾的眼睛，不知怎么，他趴在床上，梗着脖子和她说话，眼里期待的光，让她想起小时候，那个独自坐在石阶上的小男孩。

那一天，她跑过去拍了拍潘樾的肩膀，看到了一张意外又惊喜的脸。

于是，现在，她鬼使神差地又点点头：“大人...那照您说的办吧。”

————

接下来，潘樾的卧室内，就加了一几小小的方桌。

方桌正对窗户，靠在潘樾不远处，上面堆满了搜集而来的诗集文章。

潘樾鼓励地看看杨采薇，说：“那边都是我这些年看过觉得很好的文章，你可以解解乏。”

“我记得你小时候，就很喜欢给我讲故事，应该是喜欢看书的。”

杨采薇小时候确实很喜欢读写奇志怪谈里的故事，也记一些讲给潘樾听，可她没想到潘樾现在还记得。

她有些意外，但还是走过去坐下，随手捧起一卷诗集。

翻开映入眼帘，便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被姜仵作收养之前，那段流浪的日子，当然不可能有机会读书。

来到姜家做仵作之后，偶尔从街上小摊贩那里得一两卷废书看看，读书对她来说还是很难得。

她静静看着，却发现有些字并不认识了。

也是...那么多年没有读过。

杨采薇不自觉把目光投向床上百无聊赖的潘樾，他收到杨采薇的目光，来了精神。

“怎么了？”

杨采薇默默把书挪过去，手指在一行诗下，有些赧然。

潘樾愣了愣，看清楚之后，便想通了中间关节。

他先是温声说：“这读‘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说的是曹操怀念少年求学的时光。”

杨采薇明白了，又挪了回去，咬着毛笔头，皱着眉头继续往下看。

潘樾看着杨采薇恍然的表情，眼里有些闪烁。

他好像看到了采薇过去很多很多时光，有一些就要读懂了。

这一次，他也能给采薇讲故事了。

——

虽说是郎中吩咐七日后才能下地，可三日之后，潘樾坚持说自己已经躺够了。

扶着潘樾到了书房，杨采薇心里着急查案的事，就直接问出了口。

“潘大人，上官云即将下葬，不跟去看看得话，线索就一天比一天少了。”

“大人身体不适，在府内静养就好。要是需要，我想带上田牛悄悄旁观。”

潘樾挥手让她不用急，今日来书房，就是找寻线索有了进展。

他向门口示意，让侍卫把人带上来。

杨采薇不明所以，站到了一旁，从门口走来一名岣嵝着身子的普通青年，几天不见的田牛竟也跟着走了进来。

田牛跟在那人背后，认真盯着他的动作。

那青年在堂下眼神四处窜溜，畏畏缩缩的样子像在黑暗活动的生物。

潘樾发问：“这是什么人？”

田牛上前一步，抱拳说：“大人，这是城中的打更人。”

“俺以前常听老人说，大地方都有半夜巡逻的人，就想碰碰运气，看看那上官小姐是不是半夜溺的水。”

“就和侍卫大哥一起找打更人的值班巡逻，没想到运气真好，正好找到这人这几天反常的值班记录。”

田牛看了眼站在潘樾两侧的侍卫，憨笑挠头：“俺师父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着急跑肯定知道点什么。”

“侍卫大哥一问，他就什么都说了。”

潘樾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堂下慌张的敲锣人，逼问：“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

“这里是御史府，不用担心你的安危，待本大人查明真相，就还你一分安宁。”

堂下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双缠满血丝的眼睛，眼球凸出，分外可怖，他眼下的青黑浓重，一看就是这几日没睡好的征兆。

那人咽了口唾沫，往周围密布的侍卫群里看了一眼，似乎感受到安全，他颤颤巍巍开口。

“大人，草民在七日前，照常打更，快到休息的点，我准备收拾回家。”

“我想着抄小路走，就绕到了上官府旁边的那条路。”

那人说到这里还是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周围，杨采薇直觉他知道很重要的信息，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握住他的手。

“没事，这里很安全，你说吧，大人会保护你的。”

体温顺着接触传过来，那人收到鼓励，继续哑着嗓子说：“我看到一顶软轿从上官府侧门出来，心里好奇，不知道是哪位千金出游，就悄悄跟了上去，谁知这一跟，就跟到了河边。”

他像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眼里露出几丝恐惧，接着说：“我看见他们，把轿子停了，然后...”

“然后从里面拖出一个绑着的人影，为首的那个大汉，好像扬手把人打晕了，他们几个商量着窸窸窣窣把人放在地上。”

“把那人外衣剥掉，几个人合力，就把那人扔到了河里。”

那人回忆到这里，眼里的恐惧越来越重。

“我当时脑子就懵了，脚软得不行，躲在草丛后面站也站不住，我生怕这几个人发现我看到了，把我也打晕扔进河里。”

打更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嚎：“大人啊，我这几天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您可一定要帮帮我啊。”

“要是被他们知道了，我可真就活不下去了，我家里还有老母和孩子...”

杨采薇心情复杂地听完，给地上那人递过去一方手帕。

那些黑暗里的刽子手，没想到背后还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们吧。

但那姑娘，本来是有机会被救起来的...

杨采薇看看眼前哭得瘫软一团的男人，心口堵塞得难受。

这人能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就很难得，自己不应该如此苛责，责备他当时不下去救人，这样实在是不近人情。

眼里还是浮现复杂的情况，那姑娘，上官家的小姐，在府里究竟是如何的处境。

被身为堂姐的亲人谩骂，，家人不愿认回自己的尸体，叔叔隐瞒自己的死因...

她的死，与上官府脱不了干系。

杨采薇回头看沉思的潘樾，不知他会如何处理。

潘樾吩咐将地上的打更人扶下去，在破案之前都暂时住在御史府。

他消化这信息量巨大的一番话，心里有了定论。

迎着一屋等待裁决的目光，他沉声道：“去上官云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