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建将马车一拐,拐入了左边。
左边是通往皇宫的西门,而太子陆祎德,早早地在门口等着。
他难得起了个早,初春的寒还没褪去,而他只穿的有些单薄。
若不是杨嬷嬷叫他披上狐裘,他说不定直接就穿着薄衣便出去了。
“伯建,你刚刚也太直接了,吓到人家姑娘了。”
“公子什么话,刚刚那是她询问您名字,您也知道,这些姑娘在雍州城很多……”
“下次说话温柔点。对女孩子,要尊重一点!”
“知道了。”伯建瘪嘴,“可是公子,您也太温柔了。”
“殿下,您慢些!”张陌在一旁看着陆祎德,还说着:“慕容公子终于回来了,终于有个人可以好好管您作息了。”
“张陌,你翅膀硬了?我昨天不也好好睡了一觉?”
“那也是昨天啊,小……小,我昨天看您又点了几根蜡烛。”
“我可不管,你已经给了杨嬷嬷四吊钱了,回头给其他人加餐!”
张陌这个月的俸禄,就这么少了一半。
随着马车声越来越近,他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马车,一下子就跑出去了。
“太子殿下!”
伯建叫了他,他把马车停靠在一边,这才等着里面的人出来。只见陆祎德一直搓手,他已经满心欢喜等着表哥,这一刻,已经等了好久好久了。
“阿谦哥哥!”
慕容谦从里面出来,一下子就被眼前的陆祎德抱住。
慕容谦比了比身高,陆祎德比五年前还要高许多,已经跟他差不多高了。
“太子这么多年,心性还是如此。”
慕容谦用自己的玉扇打了他的头,他再用手托了一下他的脸。
“阿谦哥哥,在柏州那么多年,辛苦了。”
“你都多大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我是真的长大了,前些天爹爹说我很有主意呢。”
“真的吗?那如此甚好!”
慕容谦拿上马车里自己的玉箫,和陆祎德一前一后往宫里走。
五年了,他终于回到了雍州城。
这五年若不是靠当朝皇帝的帮助,他早就没有力气继续往前学艺了。
说起学艺,一开始他并没有获得父亲和姑姑的同意。
说起他的父亲,乃当朝宰相慕容溥,而他是父亲的嫡长子。对于他,可以算得上有极高的希望,但他这人,偏偏就只寄托于山水。他也不是不眷朝堂,而是在和太子一同读书期间,他看到了朝堂的杀戮,看到不少外戚专权的例子。他不喜欢这些打杀,而是渴望平静。
皇帝曾对他说:“孩子,放手去完成自己的梦想。你比我们都幸福,我们生而为百姓、为子民,甚至整座江山。而你不一样,你没有皇城的束缚,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你放心,就算你父亲不同意,朕也会支持你走下去你所想的路。”
有了这番底气和支持,慕容溥自然是不会说些什么。
再说到太子,太子陆祎德是他唯一的表亲弟弟,对于他来说,弟弟可跟自己不一样。他从小就是自己的跟班,一向都是哥哥做什么,他就跟着做什么。
父亲不止一次告诉他,他的任何言行都会影响太子,所以他一定要做事摆好端正态度。即便再不喜欢朝堂,也不要轻易暴露自己的想法。因为在未来,他是君,而自己是臣。
“阿谦哥哥,你这次回来可有带什么礼物?”
慕容谦怔了一下:“什么?”
陆祎德示意双手:“礼物。”
伯建却说:“公子此次回来没有带什么礼物,他就带了些细软,还有一把玉箫。”
慕容谦瞥了一眼伯建,伯建不好再说。
“也不知道这几年跟了谁,嘴巴这样刁!”
陆祎德却说:“回头给他找一门亲事,他就不乱说了。”
伯建吓得立马闭嘴。
慕容谦已经五年没回雍州,此时的雍州变化也是很大。但宫里的城墙他显然是看到了刷了新漆,他对这个皇城其实是既陌生也熟悉的。
小时候在这长大,也算第二个家了。
周围是打扫的宫女太监,四处还是一样,低头和抬头,两边分界。
不知不觉,走到了姑母的正明宫。
上次踏入正明宫,还是五年前。
长恭十一年九月初三,那是一个雨天。
除了他,没有人记得那一天是什么日子。
“娘娘,这个孩子臣没办法管了,他执意要去,就去吧。”
慕容溥的声音从宫里传来,迎面而来的是一个琉璃灯盏划过了自己的额头。如今额头上的疤痕至今留着,就是因为这个缘由。
他拿着皇帝给自己的诏书,跪在正明宫。
只要有皇后亲盖的凤印,他才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柏州找吕晟子学艺。吕晟子是柏州吕氏音乐之家的后人,先人也曾助过开国皇帝,所以有很高的名誉。他眼前已经通过了三项考试,就差帝后之印。
皇后是犹豫的。毕竟柏州虽然穷乡僻壤,但柏州吕氏一家在四面环水的地方。那个地方山明水秀,却是在山中开设学堂,为期五年,中间并不能下山回家。
慕容溥说道:“雍州城这个地方就这么容不下你吗?”
慕容谦抗拒:“我想去更好的地方学习。这没有错吧!”
“我就因为你小时候不管你,所以才让你变成这个样子!学这些能有什么前途?现在当朝做官,不也挺好?”
“爹!”慕容谦低头说道:“爹,儿子不愿意做官,是因为看了太多不公平的存在!是,做官虽好,谁能做清官廉吏一辈子?再说了我真的不喜欢,哪怕是我读的书再多,我也要毅然选择这条路,我喜欢跟音乐和山水为伍,如今陛下都同意了!”
“陛下?你还敢跟我提陛下!陛下是因为给慕容家面子,你姑姑替皇家生下太子,她更是一国皇后!你让别人怎么看她?怎么说她?你若是真的眷顾这个家,为何还一而再再而三的反驳我?”
慕容谦不理会父亲,而是高举诏书:“请娘娘过目!”
慕容皇后看着眼前的诏书,她也不敢不同意。
“兄长,要不这样吧,你让他先去,他要是累了,自然也会跑回来了。”
“娘娘不懂他,他就是个死犟,若是去了,肯定五年后再回来!”
知子莫若父。
父子俩都是一样的倔强。
想到这,他也见到了五年未见的父亲。
“见过陛下、娘娘,见过父亲。”
不比五年前,他多了一份稳重与沉稳。
“阿谦长大不少!”慕容皇后上前迎他,反而扫了太子一眼:“就他,还跟一个小孩子一样。”
“没有娘娘,阿德……太子殿下,还是一样。”
陆祎德上前说道:“都是你们太正经,阿谦哥都不喊我小名了,我们这辈,就连他也不叫了!”
在帝后面前,他还是不敢叫表弟的小名。
皇帝坐在一旁叫他:“阿谦,你和阿德坐朕的身边。丞相,多年未见儿子,可否有变化?”
慕容溥看了一眼儿子:“消瘦了些。”
皇帝也觉得言之有理:“阿谦,柏州那边食物应该不合你口味吧,是瘦了些。”
“谢谢皇上和父亲惦记,我在那边吃的都挺好的。”
陆祎德问他:“那你吃什么?”
“水晶凉皮、炒面片之类的吧。”
“我记得,你在去之前特别喜欢笋干烧肉,那你这一次多吃点!”陆祎德转了一下眼珠子,把自己眼前的笋干烧肉和他眼前的翡翠白玉汤换了位置。
“谢谢太子殿下。”
“叫我祎德就好!”
这段对话说过无数次,改过无数次,也是无济于事。
在这家宴上,没有任何人在饭桌上言语,也没有人说笑,很平静。这个氛围,就连张陌也不敢吭声,生怕服侍得不好。
“阿谦,在外多年,可有什么好玩事跟朕说说?”
慕容谦抬起头,他放下筷子,想了几件事。
“陛下,阿谦曾经历过一件事,令我记忆犹新。”
“说来听听。”
皇帝一向喜欢跟孩子们交流。不比皇后的严肃,皇帝显得更温和平静,他虽然算不上一个很好的丈夫,但在孩子面前还是一个平缓的男人。他是一国之君,更是一位父亲、姑父以及儿子,对于外面的事儿,除了听大臣讲,大概他最想听就是等慕容谦归来讲见闻了。
“柏州虽然环境优美,但依旧有刁民犯罪。好比他们会从隔壁州县讨来女子,有的时候会有一两个瞎子和手脚残废之人,他们将其锁在柴房,等来日时机成熟才会下手。”
说到这,其实皇帝的脸色已经变化,慕容谦没敢再说。
慕容溥知道皇帝一向爱民如子,面对这样的事儿,他何止是怒火,还有几丝愤怒。
“然后呢,你怎么知道的?”
陆祎德显然是没听够,但却被慕容皇后所阻。
“母亲,让表哥说。”
慕容皇后示意皇帝,然而皇帝换了一副神情:“你接着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一日出门,遇到了一个落魄女子,那个落魄女子全身是伤,我们将她救了起来。她昏迷了好几天才这么说的,她的眼睛已经被熏伤,而且她本有些跛脚,如今卖到这,就是为了嫁给老光棍。”
皇帝将酒杯握在手里,他的神情逐渐转为愤怒,但因为孩子们在,他只能忍住怒气。
他平缓地继续说:“那女子现在如何?”
“她旧籍在湘州,我们送她回去了。”
皇帝恢复冷静:“那就好。”
陆祎德暗暗将事记在心里。他回到东宫,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件事的大概写了下来,就怕日后忘记。他一向有很多目标,身为太子,他根本不能一一去完成。从父亲的怒火里,他能感觉到他的无力与担心,即便如今四海升平,但如今面对了这种事,他也不得不接受。但陆祎德明白,父亲更想知道自己怎么做,虽然他是皇帝,但他也想把责任交给自己。他身体也是近年变得不好,而他却不得已承担责任,即便他百般不愿意,但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
“阿德,阿谦所说的这件事,你怎么看?”
家宴过后,皇帝把他一人留下,俩人坐在偏阁,暖着香片对面而聊。
慕容谦也在一旁听着,但隔着很远。
他们就没想过隐瞒慕容谦些什么。
比起自己家,皇家更像是自己的家。
皇帝他们给的温暖,在慕容家根本体验不到。
“爹爹,这事儿……其实光是旨意是起不到效果的。若是我们下柏州,亲身体会,或许能得到更多证据更改皇爷爷他们的律法。”
看着皇帝父子俩的对话,再对比自己,慕容谦显得尤其落寞。
夜晚从宫门出去,慕容家两父子一前一后走着,马车则在后头跟着。他们的府衙也不是很远,走三个街口就能到。由于是花朝节前后庆祝,街上十分热闹。
慕容溥停在一个点心铺前,点了几样,和慕容谦面对面坐下。慕容谦示意伯建先走,自己还要和父亲聊几句。伯建并不是很放心,因为他怕他们父子闹架,若不是慕容谦一而再保证,他也不会放心离去。
等伯建走远,慕容溥说道:“你也是的。那只是个奴才,你何必如此。”
“爹,人家也是人,凭什么不能平等?他爹也是娘亲的娘家人,他爹不在了,我和他亲如兄弟,照顾他也是应该的。”
“你在外面学了那么多东西,全都吃进狗肚子里了。”
慕容溥示意他吃点心,因为他见儿子在家宴上也没吃什么。
桌上摆着红枣糕、芋头酥、白果粥。
那都是慕容谦爱吃的。
慕容谦轻轻地咬了一口红枣糕,红枣糕还是如同当年那般剔透,只是店铺换了名字,让他觉得外面的世界变得太快。
他愣地出神,慕容溥对他说:“这家店老板去世了,换了儿子。儿子不喜欢原来的名字,但味道还是原来的,你爱吃,特别带你来。”
“爹,五年前的事……”
“都过去了。如今太子殿下也长大了,我知道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所以你更要成熟一些,懂得给我分担。”
他知道,父亲骨子里还是希望他能入朝做官。
可是他的确不适合吃这碗饭。
他自己什么脾气什么性格,他自己清楚。
而且他十分笃定自己绝对做不了官。
就算做官,也是普普通通一辈子。
毕竟对于一些裁定,他是完全不会做主的。
“知道了。”
他低头吃着点心,徐徐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