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两个煎蛋猪肉三明治已进入了我的胃中，也许在外人看起来，我已有些苍老，唯一能证明我年轻的东西，不过于我那一个永远不知疲倦的胃了。

　　“看来您还是处于奔波的年纪。”孙二娘笑着走向我，将两个空空如也的餐盘缓缓收回。

　　“虽然我听不懂你想要表达的用意，不过我想这应该是一句称赞我的话语吧？”我拿起餐巾，拭去了嘴角沾染的酱汁。

　　“我指的是，浪子永远都会年轻，因为他不停的在人生这条路上奔波。我想您就是这样的人吧。”

　　我恐怕实难担当得起‘浪子’这个词语，我这一生似乎都在钢丝上艰难行走。我也曾设想过自己即将到来的美丽人生，我也曾一度在钢丝上翩翩起舞。可后来，台风掠过我的人生，我也变得怯懦似老鼠了。我出于礼貌，微笑着看向孙二娘，点了点头：

　　“我想是的。”

　　中午时分的名流咖啡馆顾客很多，我与孙二娘并没有过多的交谈。她一直在后厨与服务台之间游走，忙碌的不可开交。多年未见，她似乎瘦了一圈，脸颊上也多出了几道皱纹。时光是一个残忍的家伙，他善于在人的脸颊上雕刻属于自己的艺术，人们必须尝试着去欣赏它，读懂它，否则便会肤浅的老去。

　　“老淳！”查良华的声音从我的身后传来，我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他刚好站在我的身后，带着笑容打量着我。不过我并没有仔细打量他，我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他右手牵着的女孩身上。

　　“好久不见，这位是？”我尽量避免露骨式的寒暄以及不恰当的客套。

　　“我的女儿，查喻扉。”他一边安顿女儿坐在位置上，一边示意我稍等片刻，随后他便前往邻桌，询问空余的椅子是否有人会使用。邻桌的客人摇了摇头，他便搬来那一把椅子，坐在了女儿的身边，我的正对面。

　　“你之前可从没有告诉过我，你有了孩子。”我玩笑的说道。

　　“真是贵人多忘事，在你决定去香港的前一个月，我便告诉你我的妻子怀孕的消息。并且还去向身边的女同事请教孕期食谱，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查良华有些失落的望着我。

　　我佯装犹豫了片刻，随后点了点头：“我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其实，我根本没有想起来关于我前往香港前几个月的事情，我想到的都是更早的，亦或是青年时期的微不足道的小事。人就是这样奇怪吧，你本不愿意记起的事情，总是会一个不经意钻进你的脑海。而刻意要记住的事情，就像青春一样转瞬即逝，快到自己都没有抓住它的尾巴。

　　查良华点了点头，随后她如同打量一名百乐门的舞女一样看着我，说真的，我很讨厌这种感觉。因为这就像是对方刻意从我的身体上寻找话题。

　　“世人都说香港的生活犹如欧洲一样，毕竟是资本主义国家，一日三餐的最低标准已经有如上海的最高标准了。真的是这样子吗？”查良华看着我，满眼期待的等待我的回答。

　　“其实香港本来是一个大渔村，后来一些大陆的富商们因为战争移居香港，这才有了那里的星星点点的繁荣景象。现在，我觉得那里不过是一个小上海。”我说完，又向孙二娘比了一个手势，要了一杯意式浓缩咖啡。

　　“那里的人文化素养如何，如果我们能够将自己的一身本领用在香港，会不会比我们现在更加富有呢？”查良华说完，一份鳕鱼三明治放在了他的面前，他将三明治放在了女儿的餐桌前，女儿开始大快朵颐了起来。

　　“我们仅仅是两个为上海文学社提供下三滥文学的作者，我们的受众群体都是一些因寂寞而无从排解的男女青年。香港的人虽然比我们更加寂寞，不过他们比起下三滥的文学书刊，更痴迷于查良镛的武侠小说。”

　　“你总是这样，瞧不起自己的职业。虽然我们在文学界并没有你所说的查良镛那样富有文采，但是我们的受众群体一定比他更加庞大。因为寂寞的青年男女不一定喜欢武侠，但一定会喜欢通俗易懂的男女一夜之欢。”查良华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餐巾纸为自己的女儿擦拭嘴角的酱汁。

　　“是啊，虽说我已经退休了，不过我现在又想要重操旧业了。我的妻子离世以后，我似乎便开始成为了下三滥读物的绝佳受众群体。”我认为，与其等待对方故意询问，不如装作释怀的率先提起这件事。

　　“万槭雯吗？她这么年轻就…”

　　“是啊…”

　　“我很抱歉，哦！对了”，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玉扳指递给了我。

　　“这是什么？”我问他。

　　“我的女儿出生之前，我曾去过城隍庙算了一卦，算命师说我的女儿出生后会厄运不断类似的话。如果需要开解这一切，就需要在他那里花大价钱购买一个清朝的玉扳指。我本来不想相信他的，但是算命师都是绝佳的心理师，他们算准我会因为自己的女儿从而不得不去相信这些…”

　　我本来不该接受这一贵重的重逢礼物，不过他执意要我拿着，我也只好接受了。

　　而此时，孙二娘正朝着我们这里走来…

　　 1965年10月17日上海

　　名流咖啡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