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龙凤双袍（上）

季淑妃盯着手里的紫檀木仕女娃娃，思绪渐渐飘远，零星的画面在眼前闪现：一个她唤作爹爹的男人--大汉朝开国皇帝，他中了流箭，血汩汩地流出来，他拉着弟弟和她的手，断断续续地要他们记住他告诉的那个秘密，最后无力地闭上了眼......她和弟弟被爹爹手下的将领救走，弟弟称帝后来又不知所踪，娘亲色艺俱佳，很得一个季姓高官的宠爱，成了他的宠妾，将她安置在外面，过了两年才将她接进府里......她成了季府的小姐，她拼命地讨府里人的喜欢，渐渐在那个家里站稳了脚跟，娘亲又生了小弟弟，再后来嫡母去世，娘亲扶正，她水涨船高成了季府的嫡出小姐，又被指给了燕王殿下......

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到她早已忘记了，高甫明送来的仕女娃娃仿佛按动了机关，冰封的记忆如潮水般纷至沓来：她不是季大人亲生的女儿，她的爹爹与当今皇帝是有血海深仇的仇人，她和她的夫君--燕王朱棣，隔着上一辈的世仇......

季淑妃打了个冷颤，正给她梳头的巧巧察觉到了，关切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没，没什么。” 季淑妃垂眸，抚了抚尚平坦的小腹，她进府七载，好不容易才有了麟儿，此事绝不能让王爷知道，绝不能。不过那个高甫明，似乎对爹爹很是忠心，否则也不会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心一意想要匡复大汉基业。倒是可以借他之手，除去柳如眉那个小贱人。想到王爷对那小贱人一往情深的模样，那晚若不是王爷酒醉，将她错认成柳如眉，根本就不会有这个孩子。想起王爷抱着她，却口口声声呢喃着那贱人的名字，季淑妃就恨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如果这世间再无柳如眉，自己又有了王爷的骨血，那么王爷会不会看在孩子的面上，肯多看她一眼？

......

楚楚有些崩溃了，她昨晚和小玩子又试了一次，一样的时辰，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话语，睁开眼，两个人还是身处在600年前的大明朝。饶是她再乐观，可也不过是个才21岁的女孩子，莫名奇妙离开父母朋友和熟悉的生活环境，女扮男装，每日里活得战战兢兢，唯一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就是回家的念头。而现在，希望破灭了，家--再也回不去了......

下了值，楚楚启开几坛子桂花冬酿酒，坐在台阶上，自己一个人自斟自饮。朱棣来时，楚楚脚边横七竖八躺了两个空坛子，手里还抱了一个坛子，双颊喝得嫣红如花瓣，这抹绯色蔓延到鼻梁眼角，似乎要热腾腾地燃起来，脑子也有点迟钝，一双眼眸水盈盈的，似有水光在里头叮当乱晃，格外动人。

朱棣蹙紧眉棱，不悦地开口：“真是胡闹，谁让你喝这么多酒？小平呢？”说完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酒坛子。

正在庖厨煮解酒汤的小平赶忙出来，磕磕巴巴道：“爷，小平拦了，没拦住，娘娘说心里不大爽快，想喝点酒。正好上次娘娘酿的桂花酒好了......”

“小平，你干嘛怕他？” 楚楚借着酒意，脚步飘飘，赌气道：“朱棣，怎么又是你？你干嘛每次都要管我？”

她才沐浴完，穿着家常的月白罗裙，长发拂散，裙摆如蝶翼，足尖轻盈，像风一样飘下台阶。

“如眉。”他跟在她身后。“听我说几句话行吗？”

“不想听。”楚楚懒得理他。

朱棣大步跨过来，高大身形一晃。拧身横亘在她面前，堵住她的路。

“如眉。”

楚楚蹙眉，抬眸望着他，“让开。”

他身量太高，索性抱起她，将她重新放在台阶上。

刚好和楚楚平视。

两双眼眸正面相对。

“你说我总是高高在上，从不懂得尊重你，平等待你，但对我而言，那只是一种未曾察觉的习惯。”朱棣平静地看着她，“如果这样让你感觉很痛苦，那我退一步，或者你站得更高一点，我们站在同样的高度，你会不会舒服点？”

没有任何落差，如黑曜石般的瞳仁里倒映着她绯红柔软的面孔，他看起来是那么的真诚。

楚楚抿抿玫瑰色的嘴唇，酒意在身体里蒸腾发酵，熏得她眉眼绵软倦怠，维持不住无动于衷的表情。

“如眉。”朱棣直视着她，“我跟你道歉，为我的轻慢和倨傲，自以为是和粗鲁行径跟你道歉，”这一刻的朱棣光风霁月，“行吗？哪怕原谅我一点。”

有很轻微的动容，像蝴蝶落在花瓣，纤细的足在花蕊间带来一点点的颤动。

楚楚垂眸，卷翘的睫毛掩住潋滟的眸光：“你这又是何必呢？没必要为了别人改变自己的位置，也没必要为并未有意的行为道歉，你本来就高高在上惯了，是我不该有妄想。”

她绕过他回屋。

脚下一滑，朱棣攥住她的手臂，伸手捞住了她。

楚楚飘飘荡荡半撑在他怀里。

男人身上好闻的气息，混合着月桂和龙涎香的味道，一股脑地飘进她的鼻尖，飘进她的脑海，长驱直入。

无比熟悉的气息。

肌肤接触，他的体温渗进她的肌肤，“你说过那么多次爱我，难道就不能挽回一点点？”

楚楚伸手撩开散落在面上的长发，露出个妩媚鲜妍的笑容，语气凉凉：“可是我已经不爱你了，我对你没感觉，怎么都挽回不了了呢。”

朱棣手指僵硬，心头刺痛：“一点都不爱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阗黑深沉的目光穿进她的眸光里，直直地攫住她。

楚楚嗓音软绵绵的：“一点都不爱，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不信！”朱棣强忍着刺痛，恨声道：“就在人居玉宇，床榻上、圈椅里、敞轩内、浴桶里，我们肌肤相亲过那么多次，你哭着说爱我，如眉，身体不会骗人，你明明情动了。”

“那都是演戏，你凭什么觉得一个自以为是只顾自己快乐的粗鲁男人能让人情动？不过都是演戏罢了。”

“你！”朱棣再也忍耐不住，忍不住俯身衔住她湿润嫣红的嘴唇，不想再让任何伤人的话语出口。

唇瓣再度相贴。

炙热的，清凉的。

柔软的，坚韧的。

湿润的，干灼的。

这个吻有心碎的轻柔。

他低头含住她的唇瓣，起先不敢动作，也许在等她反抗，也许在等一个巴掌落下来。

楚楚眨了下醺意迷离的眼眸，这种久违又柔软的触感，让人有飘飘然的迷离，她空白的大脑停止了思考，她知道自己该清醒过来，只是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也无法动作，有一种熟悉又细碎的战栗，轻轻地穿过身体。

他轻轻吸吮她的唇，细细描绘她柔软饱满的樱唇，轻柔地叼抿她的唇珠。

很温柔地唤醒她的记忆。

楚楚脑子混沌，身体开始受不住，这感觉太好也太沉醉。

理智想要挣扎，身体却想要回味。

不知道是酒意的加持还是热吻的催化，楚楚有种天旋地转的晕眩，神志开始迷乱，脸颊泛上妩媚潮红，咻咻呼吸抵着酒气。

身体像水草一样，紧紧缠着他，瘫软在他怀里。

真想就这么沉沦，就当是一场梦。

因为她醉了，可以不再顾忌那么多，可以放任自己一次。

最后还是朱棣停住，气息不稳地抵着她的额头，压抑着自己结束这个吻。

“如眉，你的身体对我是有感觉的，你情动了，你很喜欢。”

楚楚推开他，撑着旁侧的桌案，极力平复自己的晕眩和急促呼吸。

“那又怎样，你我之间隔着的东西太多，我受过的教育，我的尊严，都不允许我爱你。朱棣，求你了，你放过我吧。”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面靥上滑下，她索性抱住膝头痛哭起来。

为什么把她送来这个鬼地方，为什么给她一段痛不欲生的爱恋？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朱棣蹲下身，将哭泣的她抱在怀里，长长叹了口气，道：“如果我答应你说的唯一呢？如果我说我爱你呢？你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

季淑妃又折返回了山洞，她没有去看那些金银珠宝和令牌，而是径直拿下挂在石壁上的龙凤双袍。

她对高甫明说的复国大业没有任何兴趣，却打心里希望朱棣能坐上大位，而她能穿上这身凤袍，成为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她的孩子，就像她对高甫明说的，扶植她的孩子坐上那个高高的位子上，她的孩子身上也流着陈友谅的血，届时不费一兵一卒，这天下实际还是他们陈家的，何必管它姓朱还是姓陈。

高甫明隐藏在暗处，看着这个不争气的少主子悄悄折返回去又悄悄离开，他打开山洞的大门，看见少了的龙凤双袍。心里嗤笑一声：汉王何其雄图大志，奈何少主子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好，既然她执迷不悟，那就让她失去燕王府这座靠山，让她无枝可依，只能依附他，助他完成复国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