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大街上。
无论白天黑夜,街上总有卖吃食的小贩。
今天的小贩卖的不知道是什么,锅里的油一炸,香味四溢,魏无羡忍不住走了过去,正想开口询问,忽然发现这名小贩之旁,蹲着两个浑身脏兮兮的人。
这两人抱着膝盖正在哆嗦,似乎又冷又疲倦,魏无羡的阴影投了下来,这两人猛地抬头。
魏无羡双目微睁。
魏婴.魏无羡“你?”
……
金麟台。
蓝曦臣和蓝忘机并肩,于金星雪浪的花海之中缓缓而行。
蓝曦臣随手拂过一朵饱满雪白的金星雪浪,动作轻怜得连一滴露水也不曾拂落。
蓝涣.蓝曦臣“你为何一直忧心忡忡。”
虽说这忧心忡忡,在旁人看来,大概和蓝忘机的其他表情没有任何区别。
蓝忘机摇了摇头,低声道:
蓝湛.蓝忘机“兄长…我…想带一人回云深不知处”
蓝曦臣拂花的手不伸出去了,讶然道:
蓝涣.蓝曦臣“带人回云深不知处?”
蓝忘机蹙眉,心事重重地道:
蓝湛.蓝忘机“嗯。”
顿了顿,他补充道:
蓝湛.蓝忘机“带回去藏起来。”
蓝曦臣登时睁大了眼睛。
他这个弟弟,自从母亲去世之后,渐渐的性子越来越沉闷,除了出去夜猎,就是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打坐、写字、弹琴、修炼。
跟谁都不爱说话,也就只是偶尔能和他多谈几句,可是,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脱口而出,也是头一次。
蓝涣.蓝曦臣“藏起来?”
为什么要藏?莫非是什么罪人?
蓝忘机微蹙着眉,仿佛并未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思索一阵,又对蓝曦臣道:
蓝湛.蓝忘机“她不愿。”
蓝涣.蓝曦臣“嗯”
忘机这是在向我求助?
这时,金光瑶的声音传来。
孟瑶.金光瑶“这位公子,你走错了吧。”
另一年轻的声音道:
苏涉“失礼了,我是……”
一听到这个声音,蓝曦臣和蓝忘机不约而同抬起了头。
只见前方的影壁之旁,一个年轻的白衣男子站在金光瑶对面。
这男子见了他们两人,霎时面色一白,报名字的嘴也打不开了。
金光瑶却接道:
孟瑶.金光瑶“我知道,苏悯善,秣陵苏氏苏涉苏公子,对吧”
苏涉微微一怔。
苏涉“你记得我?”
自从屠戮玄武洞底之事过后,苏涉在姑苏蓝氏就抬不起头了,他觉得被人看到那样的一幕,心中很没意思,不仅觉得别人看他微妙,他自己看自己也微妙,不久就申请脱离家族,轻而易举地便成功了。
为挽回失去的颜面,他在射日之征中颇为奋勇,结束后倒也有所收获,自立门户,依附于兰陵金氏旗下。
这样的附属家族不计其数,本以为没什么人识得他,岂知金光瑶只匆匆见过他一次,就把他的名、字、家族都记下了。
苏涉不由得脸色大缓。
孟瑶.金光瑶“那是自然记得的,请,这边走”
苏涉又看了一眼那边的蓝氏兄弟,低头匆匆入厅,蓝曦臣和蓝忘机都不是好在背后评头论足的人,虽然苏涉可评头论足之处太多,他们也并不多言。
如果围猎是兰陵金氏向所有家族开放的大宴,那么这次,就是只邀请亲密家族、内部成员和附属家族的私宴。
蓝曦臣和蓝忘机依次入席,席间不便再继续谈论方才的话题,蓝忘机便又回归冷若冰霜的常态。
经金光瑶布置,他二人身前的小案上都没有设酒盏,只有茶盏和清清爽爽的几样小碟,姑苏蓝氏不喜饮酒之名远扬,因此也并无人上前敬酒,一片清净。
谁知,未清净多久,一名身穿金星雪浪袍的男子忽然走了过来,一手一只酒盏,大声道:
金子勋“蓝宗主,含光君,我敬你们二位一杯!”
此人肤色微黑,高大俊朗,嗓门十分嘹亮,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宴厅里四下敬酒,嗡嗡作响。
正是金光善胞弟之子,金子轩的堂哥,金子勋。
金光瑶知蓝氏兄弟都不喜饮酒,赶忙过来笑道:
孟瑶.金光瑶“子勋,泽芜君和含光君都是云深不知处出来的人”
孟瑶.金光瑶“你让他们喝酒还不如……”
金子勋十分看不惯最近才认祖归宗的金光瑶,心觉此人下贱,视他如无物,直接打断。
金子勋“咱们金家蓝家一家亲,都是自己人”
金子勋“两位蓝兄弟若是不喝,那就是看不起我!”
一旁几名附属家族的家主纷纷抚掌赞道: “好!说得好!”
“真有豪爽之风!”
“名士本当如此!”
金光瑶维持笑容不变,却无声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什么自己人,什么一家亲,什么豪爽之风,名士强逼人饮酒,这不就是没家教么?
蓝曦臣起身婉拒,蓝忘机则仍坐着,冷冷盯着金子勋硬塞到自己面前的那杯酒,微微启唇,似乎正要说话,忽然,一只手接过了那只酒盏。
蓝忘机抬头望去。
只见一身黑衣,腰间一管笛子,笛子垂着鲜红的穗子,负手而立,丰神俊朗,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将空空如也的盏底露给金子勋看,微笑道:
魏婴.魏无羡“我代他喝,你满意了么?”
蓝涣.蓝曦臣“魏公子?”
云挽“魏婴”
云挽诧异地看向来人,他虽笑着,眼中却是一片寒意。
他怎么了?
有人低声惊呼: “什么时候来的?”
魏无羡放下酒盏,单手正了正衣领。
魏婴.魏无羡“方才。”
宴厅众人心中恶寒。
竟然无人觉察到他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厅中的。
魏无羡也不寒暄了,单刀直入道:
魏婴.魏无羡“金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金子勋“有什么话说,等我们家开完宴再来吧”
其实他根本不打算和魏无羡谈。
围猎场上,魏无羡只身退走金麟台,闹得兰陵金氏颇不愉快的事他记得,因此有意要给魏无羡一个还击。
魏无羡也看出来了。
魏婴.魏无羡“要等多久?”
金子勋“三个时辰吧。”
魏婴.魏无羡“怕是不能等那么久。”
金子勋傲然道:
金子勋“不能等也要等。”
他非要和魏无羡杠,除了上面那个原因,还出于一股不明不白的不服气。
射日之正爆发之初,金子勋便因受伤而赖守后方,没能亲眼见识过魏无羡在前线的模样,多是听人传说,他心中不以为然,只觉得传闻都是夸大其词,因此不知忌惮,语气强硬。
金子勋不知晓魏无羡的厉害,金光瑶却知晓,连忙道:
孟瑶.金光瑶“不知道魏公子你找子勋有何要事,很急迫吗?”
魏婴.魏无羡“迫在眉睫,刻不容缓。”
金子勋越发要玩味了,急?我偏偏要拖死你,看你敢在我面前威风?
他转向蓝曦臣。
金子勋“蓝宗主,来来来,你这杯还没喝!”
见他故意拖延,魏无羡眉间闪过一道黑气,眯了眯眼睛,嘴角一勾。
魏婴.魏无羡“好,那么我就在这里直说了”
魏婴.魏无羡“请问金公子,你知不知道温宁这个人?”
听了这个名字,金子勋怔了怔。
金子勋“温宁?是有这么条温狗。”
魏婴.魏无羡“那就好,请金公子把他和他的六名下属交出来吧”
金子勋“交出来?”
魏婴.魏无羡“正是,前段日子你在甘泉一带夜猎的时候”
魏婴.魏无羡“猎物逃到了岐山温氏残部的聚居地”
魏婴.魏无羡“你让在场巡逻的几名温家修士背着召阴旗给你做饵”
魏婴.魏无羡“被拒绝之后,你将这几名修士暴打一通,强行插旗”
魏婴.魏无羡“随后这几人便不知所踪了”
魏婴.魏无羡“除了问你,魏某实在不知道还能问谁啊”
射日之征后,岐山温氏覆灭,原先四处扩张的地盘都被其他家族瓜分。
甘泉一带划到了兰陵金氏旗下。
至于温家的残部,统统都被驱赶到岐山的一个角落里,所占地盘不足原先千分之一,蜗居于此,苟延残喘。
金子勋只觉不可理喻。
金子勋“魏无羡,你什么意思?”
这时,一身黑袍的温淮突然出现在这里,手拿配剑,飞了进来,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全场,最后目光直指台上正中那个位置。
众人的眼光也随着温淮的到来而从魏无羡那边转向温淮。
看着魏无羡的人,云挽一怔。
金光善“来者何人?这是我兰陵金氏的私宴”
金光善“这位仙友如此行为,意欲如何?”
金光善心里不爽,但面色不显。
温淮轻蔑地看了一眼坐在主席上的金光善。
当初在不夜天设宴,他料到聂明玦和蓝曦臣等人肯定不会去坐曾经他爹坐的那个位置,且他们也无心于此。
倒是他金光善,嘴里说是一套,做却是一套,如此急不可待,所作所为,和曾经的温氏相比,还下了一乘。
金光善注意到温淮看他的眼神,极为不舒服,感觉自己心里的想法都被他给看穿了。
温淮“岐山温氏温淮!”
温淮“金宗主好生想法,只怕仙督之位已入你囊中”
温淮还是用曾经的方式称呼自己,岐山温氏,是他的家,不论它在不在,它就是。
温淮的话在众人中激起了波澜,岐山温氏温淮,他们是如雷贯耳,而且他也是唯一一个在外的温氏嫡系。
众人捉他还来不及,今日却光明正大地出席这百花宴,意欲何为?
云挽看着高调出现的温淮,眼里闪过一丝担忧。
如今各大世家正在追捕他,他怎么还……
金子勋“温淮?你就是那在逃在外的温氏三公子?”
金子勋的注意力也注意到了温淮的身上。
金子勋“哦,不对,温氏都被我们金氏给灭了”
金子勋“现在哪里来的温氏!”
金子勋“不过是丧家之犬,还敢来打扰宴会!”
金光善“子勋。”
金光善虽是在阻止他,可是眼里的满意之色仔细看看却是能够瞧出,而对于金子勋所说“温氏乃兰陵金氏所灭”,也真叫人好笑。
金子勋“还温氏三公子,他的父亲和兄长可是被……”
还没有说完,一把剑就被放在金子勋的脖子上,速度之快,众人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金子勋“温淮,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这可是金氏”
金子勋“你要是动了我,你肯定回去…等等,被……”
在金子勋说话的同时,温淮的剑又进了几分,金子勋之感到脖颈一凉,一阵刺痛。
温淮“聒噪!我这把剑,他可是出鞘必饮血的”
温淮“那么,便由你做这第一人!”
温淮说得漫不经心,剑又进了一分。
这时,金子勋已不敢在出声,温淮从来就不是一般之人,他若是说,那必定成!
众人都是一惊。
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却不知道他是谁。
金光善“温淮,你干什么,还不放人!”
温淮无视于他们都话,看着金子勋,眼睛尽是凉薄之色。
温淮“我温氏族人在哪里?”
金子勋“我…我不知道!”
魏无羡也是一惊,现在也反应了过来。
魏婴.魏无羡“金子勋,温宁在哪里?”
金子勋“魏无羡,你什么意思?”
金子勋“找我要人,你该不会是想为温狗出头吧?”
魏无羡笑容可掬道:
魏婴.魏无羡“你管我是想出头,还是想斩头呢?交出来是了!”
最后一句,他脸上笑容倏然不见,语音也陡转阴冷,明显已经失去耐心。
宴厅中许多人不禁一个冷战,金子勋也是头皮一麻。
然而,他始终不知深浅,片刻怒气便翻涌了上来。
正在这时,首席上的金光善道:
金光善“魏公子,我说一句公道话”
金光善“你在我兰陵金氏开设私宴的时候闯上来,实在不妥”
前几日金麟台的花宴,魏无羡与金子轩发生口角,不欢而散,径自离去,要说金光善心中不介意,那是不可能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方才一直呵呵笑着看宴厅之下金子勋的各种无礼。
魏无羡颔首。
魏婴.魏无羡“金宗主,我本并无意扰贵族私宴”
魏婴.魏无羡“然而,这位金公子带走的几人如今生死下落不明”
魏婴.魏无羡“迟一步或许就挽救不及,其中一人于我有救命之恩”
魏婴.魏无羡“我绝不能袖手旁观,此事不容再拖”
金光善“可是,细数起来,我们也有许多事尚未清算”
金光善“不容再拖,必须现在解决”
魏无羡挑眉。
魏婴.魏无羡“清算什么?”
金光善“魏公子,你不会忘了吧”
金光善“在射日之征中,你曾经使用过一样东西”
魏无羡一掀衣摆,堂而皇之地在云挽身旁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魏婴.魏无羡“哦,你是说阴虎符,怎么了?”
金光善“据闻,这件阴虎符是你从屠戮玄武洞底得来”
金光善“由一柄铁剑的铁精所熔铸”
魏婴.魏无羡“请说重点。”
金光善“我以为,这样法宝难以驾驭,不应由你一人保管”
金光善“你……”
话音未落,魏无羡突然笑了起来。
笑了几声,他开口道:
魏婴.魏无羡“金宗主,容我多问一句,你是觉得”
魏婴.魏无羡“温氏没了,兰陵金氏就理所应当取而代之吗?”
厅中霎时雅雀无声。
魏婴.魏无羡“什么东西都要交给你,谁都要听你的?”
魏婴.魏无羡“看兰陵金氏这行事作风”
魏婴.魏无羡“我险些还以为仍是温王盛世呢”
刹那间,金光善的国字脸上,闪过一丝恼羞成怒。
射日之征后,各家对于魏无羡修鬼道的争议越来越大,他本意是要威胁提醒一下魏无羡,你还有案底在身,不清不白,旁人都盯着你呢,别太嚣张,别想骑到我们家头上,谁知这魏无羡说话如此不知遮掩,他虽然早有接替温氏地位这份暗暗的心思,但从来没人敢这么明白亮敞地说出来,还加以嘲讽。
他右首一名客卿喝道: “魏无羡!你怎么说话的!”
魏无羡扬声道:
魏婴.魏无羡“我说错了?逼活人为饵,稍有不顺从便百般打压”
魏婴.魏无羡“这所作所为所言所语,和温氏当年又有什么区别?”
另一名客卿站起身来,道: “自然有区别,魏公子,温氏所作所为恶劣在先,我们以牙还牙,让他们饱尝自己种下的恶果,又有何不可?“
魏无羡也站起了身。
魏婴.魏无羡“哦,温狗作恶多端,所以姓温的尽皆可杀?”
魏婴.魏无羡“不对吧,不少从岐山那边降服过来的叛族”
魏婴.魏无羡“现在可是如鱼得水呢,在座的不就有几位”
魏婴.魏无羡“正是原先温氏附属家族的家主吗?”
那几名家主见被他认了出来,登时神色一变。
谁知,魏无羡又道:
魏婴.魏无羡“既然只要是姓温的就可以供人随意泄愤”
魏婴.魏无羡“不论有辜无辜”
魏婴.魏无羡“意思是不是我现在把他们全部杀光都行?”
话音未落,他把手一压,放到了腰间的陈情上。
这个动作唤醒了整个宴厅的人,仿佛瞬间重回到了那暗无天日、尸山血海堆积的战场!
所有人霍然站起。
蓝忘机沉声道:
蓝湛.蓝忘机“魏婴!”
四下都有人惊恐地叫道: “魏无羡,你不要乱来!”
金光瑶温言道:
孟瑶.金光瑶“魏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乱来啊”
孟瑶.金光瑶“放下陈情,一切好商量。”
金光善也站了起来,惊怒惧恨交加道:
金光善“江宗主不在这里,你就如此肆无忌惮!”
魏无羡厉声道:
魏婴.魏无羡“你以为他在这里,我就不会肆无忌惮吗?”
魏婴.魏无羡“我若要杀什么人,谁能阻拦,谁又敢阻拦?!”
云挽“魏婴,放下陈情。”
魏无羡看了她一眼,在那双星眸里,看到了自己近乎狰狞的倒影。
他忽的转过头,喝道:
魏婴.魏无羡“金子勋!”
金光善慌忙道:
金光善“子勋!”
魏婴.魏无羡“废话少说,想必诸位都知道,本人耐心有限”
魏婴.魏无羡“人在哪里?陪你浪费了这么久的时间”
魏婴.魏无羡“我只给你三声,三!二!”
看着金光善的神色和脖子上的剑,金子勋咬牙道:
金子勋“在穷奇道!就在穷奇道!”
魏无羡冷笑一声。
魏婴.魏无羡“你早说不就行了。”
说完,旋即转身退走。
温淮看了眼云挽,见她平安无恙,便也转身离开。
只留下宴厅中的人,十之八九已惊出一身冷汗,金光善呆呆站在位上,半晌,忽然大怒,踢翻了身前的小案,满案的金盏银碟骨碌碌滚落下台阶。
他拂袖而去。
金子勋深深觉得方才露怯开口,输了面子,也跟着一并退场。
剩下的烂摊子,自然是金光瑶一个人张罗忙活,焦头烂额。
蓝忘机低下头,慢慢把手中的避尘收了回去。
金光瑶跌足道:
孟瑶.金光瑶“唉,这个,这个魏公子,真是太冲动了”
孟瑶.金光瑶“他怎么能当着这么多家的面这么骂呢?”
蓝忘机瞥了眼金光瑶,冷冷地道:
蓝湛.蓝忘机“他骂得不对吗。”
金光瑶微不可查地一怔,立刻笑道:
孟瑶.金光瑶“哈哈,对,是对”
孟瑶.金光瑶“但就是因为对,所以才不能当面骂啊”
云耀则若有所思。
云曜“这魏公子,当真已心性大变”
闻言,云挽紧蹙的黛眉之下,那双星眸里流露过一丝痛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