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今晚的梦有点吓人

近日以来，朝夜清每晚都能梦见一些陈年旧事，像是生怕她重活一世，便将过往全都忘却了一般。

与她而言，这本不大有所谓。

可最令她头疼的是这些梦，十之八九，竟都与那人有关。

常言道，怕什么，来什么。

她倒不是真的怕他。

只是未曾想，当年她亲口同他说的那句‘情谊断净’‘皆如云烟’，于自己而言，竟也是这般的难。

今日所梦，倒与之前不同。

“我这是....”

朝夜清颇有些茫然地睁开眼，待看清眼前之象，瞳孔不自觉地放大。

环顾一圈，只觉得眼前各处真实得不像话。

好好好，朝夜清无奈，今夜的梦，竟连自我意识都有了。

心中难免郁闷不已，欲踹一脚地上的小石子撒气,却发现自己的脚尖径直从石子前穿过。

抬手一看，也是虚幻透明一片。

“.......”

虽心里抱怨，可朝夜清还是忍不住打量起周围来，眼底，是一片掩不去的复杂。

这里，她可再熟悉不过了。

云屿虚境，是前世泠水以自身神力所创出的灵力空间。

境如其名，整个空间同岛屿一般，被仙气云烟笼罩其中。境内无四季无雷雨，一向温暖如春，泠水平日里闲暇无事，便亲手在虚境内栽种了数不胜数的桃花树，并以灵气灌溉滋养，桃花便能永不凋谢一直盛开。

此处仙气弥漫，她的修炼、闭关，大都在此处进行，当然，还有自己一个人打盹，喝酒时。

泠水大多数时候喜净，除了虚境自带极强的结界以外，也鲜少有旁的人敢擅自叨扰。直到后来，才多了第二个人，可以无视结界，自由出入。

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态，朝夜清就算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也不急着梦醒，悠悠然地在偌大的虚境里面转来转去。

逛得久了，心情倒也多了几分愉悦。

“故地重游，不错，不错。”她不着调地哼着小曲儿，踱着步子。

本就漫无目的，也不知走了多久。应是在梦里的缘故，整个虚境一如从前，未有一处与她记忆中的不符，只是在不知不觉间，天色慢慢黯淡了下来。

朝夜清这才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以往的云屿虚境，入了夜，应是繁星满天月明如昼的。

不，也不能说是以往，而是自那人来了之后。

云屿虚境本无昼夜之分，泠水作为地地道道的古神，并没有睡觉的习惯，只是有时事多烦心，难免乏了，便小憩休息一会儿。

因此这夜晚，有或没有，于她而言，并没什么旁的差别。

只是刚将那人接上天时，他还年岁尚小，人间待惯了，一到固定时间就犯困，摇摇欲坠的，站都站不住，泠水便知道，是那人间的晚上到了。

偏生那小子看着天光大亮，眼皮子虽睁不开，嘴皮子倒是硬的厉害，倔强地不愿闭眼，非要继续练功。

最后泠水还是败下阵来，偷偷地给这虚境添了同人间一样的二十四时辰及昼夜变化，每次掐着点儿，便总能在他稍有困意之时，催着他去榻上歇息。

即使后来他不再像凡人一般需要日日睡觉，也常常事务缠身，可他还是争取一到晚上便跑来此地。

说是外边儿纷纷扰扰，唯有此地，才能歇得踏实。闻言，泠水也就让这黑夜一直存在了。

不过要说那虚境的漫天星月，本是没有的，也还是他后边儿擅自来添上的。

那一天，他嬉皮笑脸地让她闭眼，她训他没大没小，却仍是照做。

然后，她听见他闷笑，开口时，语气温柔得不像话。

他说：“师尊，可以睁眼了。”

泠水缓缓抬眸，脸上诧异的神情一闪而过。此等星月交辉的景象，出现在虚境，倒是头一遭。她一时有些语塞。

月明如水，群星璀璨，两者为伴，相容得极为巧妙，谁也不夺了谁的光。

云屿虚境本就是极美的，此时此刻，便更添了一番韵味。

“师尊，如何？”瑟尘一向最懂自个儿师尊的心思，泠水一个眼神，他便能知道她是喜欢与否。此番他虽将眼前人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却还是忍不住发问。

他想听，听她亲口说喜欢。

“徒儿可是去向那太阴星君多番请教，那老顽固才愿将这幻月布星之术教授于我。”

“师尊，可还满意……？”

“......”泠水自是满意的，却偏偏在此时不愿直言。

这么多年来，泠水只有这一个徒弟，她自己虽也不知如何为师，却总觉得端着架子，大抵是不会出错的。

“你想习这术法，找为师便是，何至于多番请教于他人。”泠水声音淡淡的，字里行间，却多了一股子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别样味道。

瑟尘倒是将这话品了个明白，忍不住侧头勾起嘴角，又在泠水将视线放过来时，摆出一副诚恳之态。

“师尊的本领，徒儿自是晓得。这天上地下，瑟尘还未见过有师尊不会的。”

泠水眉峰微皱，知道自个儿徒弟又在夸耀自己，颇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去。

这小子，夸人倒是越发熟练，张嘴就来，也不知是同谁学的。

又听见他说：“可这番星月，是徒儿献于师尊的礼物，既是礼物，又怎好让师尊提前知晓？”

他的尾音分明勾着几分得意的笑意，可口中说出的一字一句却又是恭敬无比。泠水无意识地将视线瞧了回来。

她虽面上常是一副冷淡之态，可心肠却是个软的，尤其是当面对自个儿这唯一的徒弟时。泠水是宠徒狂魔，这是天上众仙公认的事实，即使泠水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她不自主地打量起瑟尘来，眼前人面部线条干净利落，睫毛纤长浓密，特别是那双眼睛，明亮得仿佛是把星子揉碎嵌进了眸子里。

她最喜欢的就是他这双眼睛，同现如今她头顶的这片星空无异。

不过，他更耀眼一些。

更让她...喜欢一些。

“我很喜欢。”泠水突然开口，这番少见的直言，连“为师”的自称都忘了说，倒成功惹得瑟尘怔了一下神，顿时喜出望外。

“师尊喜欢便再好不过了。”在泠水面前，他总是不会刻意隐下自己的情绪，因此，他此时的喜形于色，正完完全全地落在泠水眼中。

“从此往后，即使徒儿身不在此，也有星月替徒儿守着师尊，守着这虚境。”

泠水看着眼前这个只因自己说了一句喜欢便格外高兴的人儿，心里更是软得一塌糊涂，终是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顶。

即使经过年岁变迁，他的个头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要比她还高出一些。

从那以后，凡是暮色降临，云屿虚境的星月便再没熄灭过，也同他所说的，在瑟尘赶不回来的那些夜里，这些以往在泠水眼里毫不起眼的星子，倒真像是她那小徒弟的分身一般，尽职尽守地同她做伴儿。

泠水始终觉得，无论经历了什么，曾经的美好都是真的，所给她带来的愉悦和幸福也都是真的，因此即使到后来，她同他狠话说尽，也从不忍心将那句‘不如莫遇’道出口。

她曾因他切切实实地感到过庆幸，庆幸与他相识，庆幸将他纳为弟子，庆幸他出落得如此让她骄傲，不负天资，不负努力，更不负她。

这种想法，即使事到如今，也从未变更过一分一毫。

于是，在意识到纵是夜幕降临，此时的虚境也无半点星光之时，她心里终是忍不住咯噔了一下。

她不由地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没事的，这个梦，定是发生在许久以前。

久到，她的徒儿还未来得及将那片前世伴她已久的星月，满心欢喜地赠予她。

可是朝夜清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甚至有点踉跄。

她开始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整个虚境都不对劲，这个梦也不对劲，这一切的一切，都同她起初认为的，完全不同。

这个虚境，并不是她以往的那个虚境，更不是她梦里的虚境！而是.....

下一刻，朝夜清的脚步顿住了，眼前的事物，给她所有的想法，定下了论证。

.......怀梦草？

怀梦草，似蒲，色红，昼缩入地，夜则出， 种于火之山。

怀之，便可梦见自己想梦见的人。

她上辈子，可从未将此仙草种于此地。

现下心中了然，却反而变得有些迈不开步子，朝夜清不自主地握了握拳，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于是，怀梦草便从起初的一束，两束，逐渐变成了一簇，一丛，以至于最后离得尚远，便已能窥见的一大片。

密密麻麻的红色自地面探出，明明鲜艳似血，甚至可以说是赤得刺眼，可在朝夜清眼里，却陡然徒生出一片衰败零落之感。

而那片红色蔓延的边际，是那棵整个虚境内长得最高大，耗费了她最多灵气滋养的桃花树，也是朝夜清前世最喜欢待着打盹，喝酒的地方。

在那棵树下，她不知道埋了多少的酒，只知道每次去，一挖，便总能掏出一罐佳酿。

她最喜欢在夜晚独自一人时，提着酒壶，飞身跃上树梢，侧躺而下，边喝酒，边打盹。这棵树，就连随便一道枝干，都比旁的树粗壮得多。

这下，朝夜清没敢再往前走了，自方才起，她便开始控制不住的心悸，起初，她只当是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措手不及，有些慌忙罢了。

可就在此刻，在离那红色边际越来越近的此时，那股气息也开始越来越重地，在她的心头萦绕。

那是她前世，最熟悉不过的。

那么独一无二，那么被习以为常，却又那么足够刻骨铭心的。

……他，也在这？

朝夜清的心一紧，就连在心底发问的声音都忍不住发颤。

一时间，她的思绪变得混乱不已，甚至有些难辨今夕何夕。她突然想起前阵子听那说书人所说的，瑟尘自那场大战后便在云屿虚境闭关五百年的事。

当时未曾注意，现下方才反应过来，这云屿仙境，同她自身神力相连，应在五百年前她身殒之际，便一同塌了才是。

不曾想竟被那小子保留了下来，那虚境结界向来认主，只许唯二人进入。现如今，倒被他占为己有了…

那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若是现实，她为何能身在此处窥见于此？

若是梦境…

这是她泠水的梦，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