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还珠
04 来自死者的信
来到水源地，我看到了一具前所未见的尸体，在之后一年多的经验中，这具尸体的样子依旧堪称离奇。
这个人口鼻歪斜，面容极为扭曲，似乎相当痛苦。他当时还活着，但四肢在不停抽搐，口中有白沫渗出，还在发出断断续续的，类似垂死幼兽的呜咽。
夏沐风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有些无所适从地搓了搓手，随即摇了摇头：“救不活了，士的宁中毒加上见血封喉毒，光靠我们几个没办法解决。主要是士的宁中毒的注意事项过于麻烦，患者不能见光，不能有声音刺激，不能有任何肢体接触，简直就是一个半死的吸血鬼了。”
“医学上的解决办法是洗胃，用百分之零点一的高锰酸钾溶液洗，前提是控制住肌肉抽搐。他目前这情况，明显要严重得多，已经出现了严重惊厥和阵发性肌肉抽搐，是大量摄入士的宁的旁证。再加上中毒时间肯定超过了十五分钟，还有见血封喉毒汁这种猛料，肯定是救不活了。”
虽然夏沐风已经下了判断，这个男人在逻辑上也是凶手的一员，但他依旧仁慈地将凶手的身体轻柔而有力地挪到阴凉处，此时接近十点，太阳终于露出头来。
“至少这样，会让凶手先生在临终前舒服一些。”夏沐风注视着凶手那七扭八歪的身体，认真地划了个十字，先竖后横。这种划法，我在《退休的颜料商》一案中提到过，当时被侦探先生用于向法医小姐聊表歉意（似乎是个有趣的玩笑）。现在，我的神学素养已经足够指出，这是圣伯多禄十字（这里沿用旧式译法），通常用于表示谦卑或者用来致歉。一些左派神秘学家则认为，和耶稣十字画法相反的圣伯多禄十字代表着渎神，是恶魔的象征。这种观点由于缺乏事实论据，没有被考据学家们采用，不过因为足够耸人听闻，倒是很招哥特式小说作者和后朋克艺术家的喜欢。
考虑到侦探先生热衷于戏剧效果，这一次他也许和后面两种人站在一起吧。不过，划出逆十字究竟是出于对恶魔的怜悯，还是对它的嘲弄呢？这我可就说不明白了。
夏沐风给洛鸣发了条短信：“凶手中毒极深，毒物繁复，已无施救必要，理论存活时间亦不支持施救，建议准备解剖。”
这时候，昏迷的凶手终于停止了抽搐，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之后，这个人艰难地扼住了自己的喉咙，他的喉头咕噜着，脸色慢慢发青发紫。两分钟后，他的呼吸中断了，瞳孔缩小，身形扭曲着侧卧在水泥地面上，像一只死掉的幼蚕。
虽然凶手的身体已经扭曲变形，但我们还是在他的右手中发现了一把叠好的折叠刀，夏沐风熟练地翻出刀刃：“嗯？刀刃上沾着灰白色木屑，还有熟悉的乳白色树汁……”
“看来，凶手就是用这把刀放掉前一个现场的见血封喉毒汁……然后涂在箭上的。”医生嘀咕着：“感觉有哪里不对，这个人也没缺胳膊少腿啊？那他为什么要把最重要的凶器留在现场呢，明明最不好收纳的毒箭都已经用出去了，在身上揣下一把折好的刀子和一根完全没有毒性的见血封喉树枝应该很简单吧？这两样东西小到只需要一个上衣口袋就能装下啊……”
“除非……他有必须留下重要凶器的理由，比方说……近在眼前的威胁。”夏沐风沉思片刻：“这也只是一种无从证明的猜测，还有很多种促使他这样做的理由，你没有必要过于上心。”
“没问题，”医生向我提了一个问题：“你以前没有见过这样的尸体吧？我想看看你能发现什么问题，正好一口气帮你解释了。”
“他的体态和以前见过的其他死者都不一样，为什么会是这副模样呢？”我问。
“嗯……这是中毒引起的角弓反张，也是士的宁中毒的副作用之一。”夏沐风笑了笑。
“也是新生儿筛查的重要指标，如果一个新生儿有先天性的角弓反张，那医生们可要拼尽全力，保护并矫正小孩子的扭曲的脊柱。”医生说。
“他的脸为什么会歪成那个样子？”我看了看死者歪斜的口鼻，想起了李秋平中风的父亲，然后就想到了一只鸭嘴兽。死者的口鼻已经歪到让人联想起鸭嘴兽了，空气中充斥着某种难言的荒诞。
“这个问题嘛……等会儿再谈吧。”夏沐风搓着手：“哎呀，今天还是有些冷，对了，谢前辈认识他吗？”
谢济盯着死者看了一会儿：“可能是他，不过这个人吧，十多年以前因为电信诈骗被通缉过，他怎么就没往外跑呢？又是怎么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待这么久的？莫非……有什么人？”
“我也这样怀疑过，有一个伟大的罪犯，在控制这些有前科的恶徒，顺便负责给有犯罪意图的正常人提供服务，并且收取某种报酬。”夏沐风摇了摇头：“包括制定犯罪计划，派谴合适的帮手协助犯罪等等，不得不说，这位素未谋面的大理论家非常聪明，一些犯罪计划堪称天才般的杰作，虽然他偶尔会犯犯蠢，但应该肯定他的创造力。我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见见这位先生。”
“该不会……”我欲言又止。
“没错，我们搭档之后的所有案子，都出自这位犯罪咨询师的辛勤策划。”夏沐风笑了笑：“真希望他不是数学教授，要不然我们就得滚一次莱辛巴赫瀑布了。”
2023年11月，我从伤病中恢复，开始动笔归纳这一年半和“M”的六次交手，回忆起这句话，我只能感叹，夏沐风真是一语成谶。
夏沐风思考片刻后，就开始翻找死者的上衣口袋，找出了一封信，如下：
敬爱的先生：
无意冒犯，您的工作已经触犯了本人客户的利益，我不能劝您停止侦查，就像您暂时不能阻止我教唆他人犯罪一样。幸好我不知道您是谁，您也没办法马上查明我是谁，我们还能彬彬有礼地互通书信，这还能给我一些小小的慰藉。
我不愿与您为敌，却又不得不与您为敌。我们都太有职业道德了。
衷心希望胜者是您，代我向蔡小姐问好。
您忠诚的 沈壮飞
我一头雾水地看完了信：“沈壮飞？他不是死了吗？”
“是啊，死透了，我看着他死的，严重铅中毒，马上就死了，连施救空间都没有。”夏沐风笑了笑。
“那怎么还……？”我疑惑了。
“你相信已经死了的人会亲自在信里署名吗？”夏沐风笑着问我。
“冒名顶替？”
“恭喜你答对了，这就是他使用的小技俩。”侦探先生搓了搓手：“我记得之前某个倒霉蛋和他的同伙用过这一手，啊，我们暂且把他叫做M吧。”
我点点头，看向了尸体，衣着整洁，光亮如新。
“嗯……刚刚上过浆？”夏沐风嘀咕着，走来走去：“有些奇怪，为什么会让一个诈骗犯从事谋杀的善后工作呢？如果他受了M的指派，同时被派去完成两件事……M对他的员工真不友好。又或者只是顺便替M送信？哼，谁知道呢？”
四个警察抬着担架赶过来，夏沐风和他们谈了几句，让他们把尸体运走，顺便把M的信交给他们之后，就拉着我往回走。
“重新上楼，沈绛珠家里还有线索。”我的朋友身形矫健，像黑猫一般飞跃街面上的障碍，三分钟后，我们又回到了沈绛珠家里。
“好了，现在，试着把两个卧室打开……”侦探先生自言自语，很快地开了锁。
两个卧室里都有生活过的痕迹，我们找到了一些珠宝，信件和表演类书籍。值得一提的是，卧室的采光终于正常了。
其中一封信是这样的：
亲爱的小姐：
请于2019年1月22日前往xx街7号，吾等在此恭候，您应当取得属于您的遗产，随信附赠一串珍珠，聊表敬意。
又及：如有时间，请务必前来；如无时间，亦可。本属于您的东西，吾等会世世代代保管下去，希望那微薄的赠礼能使您免于拮据，敬祝二十三岁生日快乐。
两个忠仆 上
以下是2020年的来信：
亲爱的小姐：
疫情来了，希望您一切都好。去年您没有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您见面，世事的变化如此之快，真让人无所适从。
听说您已经是小有名气的话剧演员了，我们不胜欣幸，随信附上一本康格里夫的戏剧选集，应该对您有用。
又及：现在想给您寄些珠宝首饰变麻烦了，令尊的脾气又谈不上多好，多多保重吧。
署名同上，近两年的信也大同小异，不过今年寄来的信还未曾拆封，看信封上的邮戳，应该是1月20日深夜送到的。
“昨天夜里到的信？怪不得，那时候沈绛珠已经失踪了。”我想了想：“也就是说，昨晚邮差进过这屋子？”
“不对劲，这不合常理，我们早上进来的时候，大门都是锁着的。这里怎么会有昨夜的信呢？有三四种可能啊……”夏沐风在卧室走来走去，转了二十多圈：“嗯……要说有外人闯入，我初次撬锁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若说有人在撬锁方面的本领比我更高明，这也是很难得的，可能性太小了。如果不是外人闯入，邮差又不可能有钥匙……”
“不可能，我们被某人小小地摆了一道，哈，猜猜是谁？”夏沐风笑了笑。
“不是外来的，那么这个人至少认识沈绛珠，锁没有被撬过，说明这个人是通过正常途径进屋的。所谓正常途径，无非两种：其一，是沈绛珠自己开的门，其二，是这位朋友自己用钥匙开的门。”
“附加条件有两个，一是医生说，他有钥匙，但每周只会来一次，如果他没有说谎，那之前来的人肯定不会是他。房门钥匙应该只有三把，沈绛珠和医生各有一把，那么，剩下的那把钥匙多半在这位访客手上，依据医生的证词，这个人只可能是王明玉了。”我说。
“非常漂亮的推理，第二个附加条件是什么？”夏沐风笑着问。
“一个病成那样，并且病情不断反复的人，不太可能在深夜给别人开门吧，所以，这个人多半有钥匙。”
“所以，把一切的条件放在一起：沈绛珠有一个朋友，多半有一把钥匙，曾经在某天深夜到访，并且不是医生，这样就清楚了。”我回答。
“啊哈！非常漂亮！”夏沐风拍着手：“那么，你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时间是某天深夜的？”
“我观察了信封上的邮戳，印泥的新旧程度明显不太对头，像是有两层。”我说：“有人偷偷加盖了一次邮戳，而且邮票也不对劲，被贴歪了。如果是从邮局发出的信，可不会把邮票贴歪啊，这就说明，有人在收到邮局的信之后，重新加盖了一层新邮戳，并且把原有的邮票撕掉了，新贴了一张，但是贴歪了，空出来的地方还有上一张邮票的残留物。之所以说是某天深夜，是因为这个书房的背光布局，太奇怪了。”
“嗯，确实，到了晚上，连一点儿光线都透不进来，恐怕就连灯光也有难度。”夏沐风点点头：“为什么会这样呢？按理说，双相障碍的症状里没有畏光，也不存在什么畏光的可能性啊。极度畏光应该是血卟啉病的症状之一，那是一种代谢性疾病啊。”
“我有一种没来由的猜想。”我说。
“《铜山毛榉案》吗？我也有过这样的小想法，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侦探先生眨眨眼，对他的哥哥说：“啊，能请你把信封交给洛鸣吗？”
“当然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位王小姐是敌是友啊？”医生问。
“对沈绛珠来说，王明玉无疑是一位可靠的朋友，因为她能够发现有人在暗中计划夺取原本应该属于她朋友的财宝，并尽己所能地加以防范。但是对我们来说，恐怕很难妄下断语。”夏沐风想了想：“嗯……我尽量做一做群众工作吧。摆在我们面前的事务可太多了，先去验证一下财宝的真假吧，以免那是一场更邪恶的骗局。正巧明天就是1月22日，赶巧去一趟也不错。”
“同意，我明天应该能腾出几个小时的空闲时间。”医生回答。
“啊，那太好了。”夏沐风笑着转向谢济：“抱歉啊，不能带您去凑这个热闹了。”
“那没什么，不能打草惊蛇啊，万一打草惊蛇，他们肯定不会和你讲实话的。”老警察笑了笑。
“感谢您的理解。”夏沐风鞠了一躬，把一张叠好的字条塞到谢济手里：“如果有时间的话，您可以经常去看望一下您的孙女，那孩子命苦。”
“谢谢，如果你需要什么材料，我会尽可能帮你拿到的。”
夏沐风和谢济告别，我们就离开了沈绛珠的住处，在离开之前，夏沐风非常谨慎地把所有和沈绛珠有关的信件全部收集起来，用一个大袋子装好。
夏沐风特意把房门大开着：“如果借此诱敌深入……倒是有趣。”
为了让可能到来的凶手有一点收获，夏沐风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句诗词：“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接下来去哪儿啊？”我问。
“邮局，研究一下那封信从哪儿来的，你还记得信上的邮戳吧？”夏沐风问。
“自然记得，就怕假邮戳和真邮戳指向了两个地方，你目前的状况不适合剧烈运动。”我说。
“那也不碍事，我可没有低血糖和低血压。”他笑了笑。
我们对邮局的访问很有收获，一月十七日晚上，沈绛珠是在家的，但我们并没有了解到写信人的身份。
夏沐风花了些时间，买了几块肉和一些磨成粉的谷物。
“你这是做什么呢？”我问。
“狗粮的原材料，尤其是一些猎犬，最需要摄入肉类和谷物粉，偶尔也需要少量的蔬菜。”夏沐风笑了笑：“可不能亏待这条好猎犬，法国方面是按国礼标准送的，明面上的国礼还有一件。”
“啊？他们出手这么大方？”我有些惊讶。
“堂堂一个欧洲强国，两三件国礼肯定是拿得出手的。再说了，那可是万亿级别的失物，三十件国礼都不一定比得上失物价值的百分之一。”夏沐风笑了笑：“他们甚至想给我一个名义上的勋爵头衔，被我以社交恐惧症为由拒绝了。”
“这样啊，那另一件国礼是什么？”我问。
“啊，这是……外交秘密。”他眨眨眼。
“送礼嘛，肯定要投其所好，你有演奏小提琴的爱好，并且非常明显。那么，小提琴当中够得上国礼之称的传世名器就只有那一种……斯特拉迪瓦里。”我想了想。
“嗯，回答正确。”夏沐风拍了拍手：“看来，想对你保密，已经有些难度了，进步非常明显。”
又到了晚上，我建议夏沐风早点睡觉，他不置可否，问：“你觉得呢？阿格拉宝物怎么样？”
“不好说啊，但肯定有琼诺赞.斯茂这个人，对不对？”
“而且舒尔托兄弟可大方多了。”夏沐风搓了搓手：“有趣，真有趣。”
“可惜的是，我们这次要找的是玛丽.摩斯坦，一个大活人。”我说。
“这可说不好啊，我总有些忧虑，内外交困，嗯，内外交困。目前还找不到那个直切要害的突破口，还有M先生，他也是个棘手的敌人啊。”夏沐风苦笑。
“为什么是M呢？”我问。
“你还记得那几份挑战书的署名吗？”
“米勒敏啊，怎么了？”
“那其实是一个英语单词的近似音译，只不过翻译的有点不标准，抑或是觉得正常音译太西方化了，不像个中国名字。”我的朋友笑着说：“罪犯们总会在奇怪的地方彰显并贯彻他们的艺术追求，这真是个有趣的现象。millennium，中文直译是千禧年，正常音译是米勒姆才对。”
“希望他不会养着一千多个吸血鬼士兵吧……”
“哈哈哈……想起那个叫《地狱之歌》的漫画了？明明它最初的译名还要更帅一些。”夏沐风笑了笑。
“还有阿卡多的哲学观点，虽然用精神三分法能完美解决，但初次看见还是很惊艳啊。”
“我很庆幸，自己是那位吸血鬼跨越次元壁的同僚，而且比他更像个人。”夏沐风眨眨眼：“关于人类的一切都很有趣，不是吗？”
“所以你决定好了吗？要不要睡觉？”我问。
“当然了，我是乖孩子，等我忙完这些事吧，放心，要不了多久的。”
“需要我陪你睡觉吗？”
“当然了，我可受够那些噩梦了：像是从万米高空坠下，被白色的食人花吞掉，被困在一只巨大蟾蜍的巨大肚子里出不去—我想那东西是克图格亚……要是真有旧日支配者或者旧神的话，廷达罗斯的猎犬可不会放过我。”
“真是……活灵活现。”我说。
“因为我经常做这样的梦，我想过，如果我的侦探生涯在未来的某一天宣告终结，而我又有幸全身而退的话，就去当一个恐怖小说作家，或者……”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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