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农庄（下）

世界是多么的离奇啊！我还记得在莫斯科的时候，卡普列尔是多么的优雅而英俊，他纤细的手掌可以在钢琴上弹出让人迷醉的曲调，灰蓝色的眼睛中常常放出快乐而自信的光彩，在上台时，他笔挺的身材也总是为他招来一阵赞叹。在和我辩论时，机敏的反应和高超的记忆力，那种抓住对手稍纵即逝的错误反击的敏捷，和他在遭到失败后微微一笑的大度，是多么令人怀念。

但是现在，他身上那些曾经闪闪发光的东西全部不在了，他现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庄拖拉机手。每天手上捧的不再是书本，而是那些他从来不会多看一眼的农具，他的头上不再是典雅的台灯，而是草原上毒辣的阳光和冰冷的雨水。雄鹰之所以成为雄鹰，不是因为金色的羽毛，不是因为尖锐的利爪，也不是因为雄健有力的翅膀，而是如鹰般思考，如鹰般行事，所以我清楚，就是他回到原来的生活。卡普列尔也已不再是那只雄鹰了。

他带着我来到农庄的办事处，那里一个黄皮肤的哥萨克人接待了我。问了我一些简单的问题，如姓名，年龄，为何来到这里以及是如何知道这里的等，我还把尼古拉同志的名字报了上去。

“尼古拉?您指的大概是顿涅茨克城的那个办事处副主任吧？”

“是的，是他把我介绍来这里的。”

“但是，这里平时是发配犯人的地方啊？这里还被别人称为‘第二古拉格’，尼古拉同志怎么会把你发到这里呢？是没有人愿意到这里来的呀？如果要征兵的话，那您还要第一个上战场呢。而且，顺便说一句，您是这五个月里第一个来到这里的。”

天啊！ 我此时才知道他临别时的眼神是什么意思，那里面分明是一个伪君子的自私，那次在草原上的谈话，也不过是在为他自己开脱罢了。为了出一点所谓“成绩”，他把一个满怀希望的年轻人送到了地狱。然后又披着善良的外衣，说些什么“不辜负你的希望”之类的话了。

“那么，现在还能…”

哥萨克人露出了微笑:“同志，您都来到这里了，还想着走啊？这附近都是草原，没有城镇，就是您真的到了顿涅茨克，一旦被内务部抓回来，那可就生不如死喽。那些家伙会把你送到西伯利亚，斯摩陵斯克，新地岛或是天知道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而且我相信，此时尼古拉同志已经把您的资料送去了内务部，这样抓回您只是时间问题，只要您不是尤里-加加林女士，没法逃脱地球引力，他们找到您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说…”

“是的，同志您只能留在这里，刚好我们的一个小麦种植员到列宁那儿去了（愿他安息），您今天先看着阿尔焦姆工作，明天就可以正式开始自己工作啦！”

“那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呢？

“离开?离开这里?下次打仗的时候吧，或是等到总书记同志开恩大赦天下。好了，别扯这些没用的，去干活吧，小麦地在后面，沿着大路走就可以看见。”说完之后，他便不再搭话。

我默默地出门，卡普列尔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失落，就对我说:“其实我也是被牵连来到这里的，冬妮娅的父亲被批为英国间谍，他被枪毙了，冬妮娅…她被抓到了卢比杨卡，之后…之后就没了音讯，我被认为是他们的‘走狗’，被莫斯科人唾弃，最后没了工作，没了住房，只好承认了那些莫斯科人安插给我的‘罪行’，来到了这里，起码不会饿死。”

但是此时我已经对这些事不关心了，我只看到了自己的苦难，自己的悲惨生活，为什么会这样？我难道不是为了国家在努力吗？

我懒懒的来到了麦田，阿尔焦姆同志早就在那里等着我了，他交给我了一些小麦种植的基本技巧，何时浇水，何时收割，怎么知道小麦田有没有长虫，在哪里施肥，要怎么施肥，要怎么观察应该施哪种肥等等，我把这些知识大概记在了脑子里，就跟着他去了小麦地看看。

一天在恍惚中就过去了，草原上的夕阳是如此沉重，那落日不像是从天空中落下，倒像是一个淘气的孩子，被狠心的母亲硬是拖回家，大地无形的手臂把它拖走，它挥舞着红色的拳头挣扎，从由于呐喊撕裂的嘴唇中沁出的血染红了它白色的云霓披风，但是终究还是徒劳，随着太阳绝望的手指消失在地平线，一天还是过去了。

晚饭是羊肉汤和黑面包，那股味道我实在喝不下去，只好就着一小杯水配了一个冒着酸味的黑面包，一个我没见过的大胡子老头斜眼瞥着我，冷笑了一声:“这人这么娇生惯养，怎么可能适应这里，像这种人在战场上只有被枪毙的命--如果他没有当逃兵的话。”

哐地一声，卡普列尔把他的一碗汤扣到了那个老头的脸上，一边大声喊着:“罗曼-撒卡洛夫，你有什么权利这么说他！”一边朝他扑过去，拳头落到了那个叫罗曼的老头的脸上。两个人在地上滚作一团。

“你们两个！全部滚去睡觉！两个都是！”阿尔焦姆一声大喝，两个人只好住了手，但还是狠狠地盯着对方。

“罗曼，回到宿舍去，卡普列尔同志，安德烈同志，跟我来。”

我与卡普列尔跟着他来到了一边，阿尔焦姆对着我叹了口气:“您有梦想，这很好，但是在实现梦想的路上，会有很多很多的困难，您今天经历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第一次 但不会是最后一次。”

“我是打过法西斯的，那些德国人很恐怖，比现在您经历的还恐怖的多，不要气馁，一旦您气馁，便会怀疑，一旦怀疑，便万事皆休。”

我望着阿尔焦姆那张苍老且平静的脸，那是一张多么智慧的脸，又是一张多么普通的脸啊！

从第二天开始，我也正式成为了一个农庄庄员，负责在早上照顾小麦，下午去帮卡普列尔开荒，大家也渐渐接纳了我，就算是罗曼老头，尽管面上对我很粗暴，但是在打汤的时候，还是会给我倒一杯他自己煮的奶茶。

但有一件事即使是阿尔焦姆都没有想到，我的集体农庄生活，只有几个月便结束了。

我至今记得那一天，在那一天的早晨，一位衣着考究的少校来到了我们的农场，他佩戴着黑色的肩章，上面绣着鲜红的镰刀锤子标志，胸前的卫国战争一等勋章闪闪发光。

他微笑着同阿尔焦姆打招呼:“你好，同志，我谨代表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总参谋部通知您，您和您的所有农庄庄员同志，已经被征用作为明斯克第一方面军步兵。您和您的所有员工将被编入第三步兵团，明天会有运输机来接，如今走陆路已不安全。在大约两周后，您和您的二十名同志将加入对联邦德国的进攻。”

“我能问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位少校转过头来看着我:“是战争，我的同志，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最后对决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