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莫斯科到顿涅茨克

从莫斯科到顿涅茨克的旅程是我第一次的冒险，也许它不是最惊险刺激的，也许它也没有载入史册的功绩，不过这“第一次”给我的人生打下了深深地烙印:我不必苟且在他人的羽翼下，而是可以自由的，独立的生活。

为了省钱，我买的是三等票-也就是站票。我那时并不懂顿涅茨克和莫斯科离得有多么远，更不懂那里没有什么集体农庄。只是怀着一腔热血和对乌克兰懵懂的认识，就此踏上了前往那里的火车，我至今记得当售票员听到我要买三等票到顿涅茨克时惊讶的神情（笑）。

一转眼，克里姆林宫的红墙碧瓦，红场的列宁墓碑，飘扬着红旗的共产主义首都便从我的人生中划过了，那时我并不知道，我再一次回到莫斯科，已是垂垂老矣。

火车喷吐着浓烟，向着未知的远方冲去。

俄罗斯的原野是广阔的，也是无情的。无数的路程，窗外都是石头荒地，点缀着些许杂草，没有树木，更没有高楼，偶尔从窗前过去一群羊或牛，他们和他们的牧者会在火车旁停下来，用平静的神情打量着这个钢铁巨兽，比起现代化的潮流，那些农民是多么的渺小啊！他们的眼神中没有快乐，也没有悲伤，但那前额，那皮肤，那粗糙的衣裳，无不透露出一种巨大的哀伤，一种平静的哀伤，一种我曾经只在《纤夫》那幅画中看到过的神情。我曾不止一次希望洞悉其中的奥秘，但是却始终无法参透，至今如此。

凭借着纯粹的意志力与耐心，我在火车上站了一天，直到晚上，便感觉双腿像是已经消失了很久，但是火车一旦震动一下，那种火烧火燎的疼痛便会传遍全身。为了减轻一只脚的负担，我会在一只脚站累后，把身体的重心倚向另一边。不过这样只会使得疼痛一次又一次传遍全身各处。有时候，火车到站的间隙，我会趁着前人离开座位，之后的乘客还没有上车时，在座位上小坐一下，减轻一点腿上的疼痛。这种方法唯一的用处是让我站起来后疼的更加厉害。如同吃过蛋糕后，对黑面包感到厌恶一般。在别人叫我站起来的那一刻，我是多么的痛苦与折磨啊！在那个时刻，我多么希望自己买的不是站票，而是头等票，那样，我不仅可以享受舒服可爱的皮沙发，还可以有一份便餐，可以一边吃喝，一边看窗外的风景掠过…可是金钱上的拮据使得我无法享受舒服的座位，只能靠着想象坚持住不倒下，好像乞丐靠着画饼充饥。

忍着痛苦，俄罗斯的晚霞出现在了窗外，那比太阳还火热的晚霞，烧啊，沸腾啊，汹涌着澎湃啊，这火烧遍了天，烧红了云，烧飞了鸟，烧着了树，好像宇宙万事间只有这晚霞的存在。俄罗斯母亲是苍老的，有无数的痛苦曾经折磨过她。德军的铁蹄践踏，法国的暴政君王，沙皇的秘密军警，十四国干涉军的咄咄锋芒，都把她折磨的体无完肤，遍体鳞伤。不过她从未屈服在侵略者之下，她的骄傲，她的痛苦，如今在这晚霞中得以宣扬和爆发。在这晚霞中，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无数的士兵要为了俄罗斯而战。不仅仅是因为家，还是因为这片美景需要守护。我的疼痛，比起俄罗斯母亲永恒的伤痛，又算得上什么呢？

时间到了半夜，火车仍旧在向前奔驰，黑暗的旷野从未关严的窗户中刮进黑暗的风。有的乘客裹上了毛毯，有的相拥而眠，不一会儿车厢中叽叽喳喳的聊天声便消失了。只剩下风愤懑的低语和车轮发出的震动，显得更加无助和寂寥。

灯渐渐昏暗，整列火车陷入了沉眠，可是在第三节车厢中，我还是孤身一人靠在车厢门上，用手搂着肩膀，不时灌一口包里的伏特加来取暖。在这时，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在莫斯科与塞瓦斯托波尔的夜晚，那些温暖的鹅毛被褥，画着驯鹿和儿童的小手炉，父亲在床边笑着讲的那些笑话和与卡普列尔一同辩论的那些夜晚。果木在炉火的舔舐下发出温暖的滋滋嘎嘎声，和蒸腾起的热气，更多的是食物-老天啊，如果我在出门时再准备的充分一点就好了。炉子上咕嘟咕嘟冒着气泡的肉汤，大根大根的红肠，里面塞满了肥肉，吃起来满嘴流油…一阵寒风在我脸上打了一下，把我从美梦里拖了出来，又一次回到了冰冷的现实中。那些回忆，曾经是多么可亲可爱，让人留恋不已啊！现在却如同恶毒的精灵一般，在我身边肆意嘲弄，折磨着我的心灵。

我又一次想到了父亲，那个看上去普普通通，毫无特点的男人，他为了我的学业来到了莫斯科，为了我收获了他从来不必的贫困生活，但是我现在不仅没有出人头地，甚至连一份稳定的工作都没有着落。痛苦的感觉又一次重重的折磨着我的内心。现在我在火车上奔向远方，我的父亲是会支持还是批评?我说不上来。

火车前行，再前行。

慢慢的，从零星的建筑开始，一栋又一栋的楼房冒了出来，火车进了城。

顿涅茨克，我来了。

火车缓缓进了站，蒸汽吞噬着整个站台，我便这么如同腾云驾雾般来到了这个魔幻的城市。

提着装钱和生活用品的小手提箱，我被双脚拖着来到了外面的街道，不时闪避着横冲直撞的汽车与行人，几分钟后，我倒在一家小客栈的床上，进入了梦乡。如释重负的感觉放松了我的神经。

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我才起床看看这个地方，这个我曾经朝思夜想的地方。

顿涅茨克时是一座拥挤的城市，是现代文明和草原文化的交汇之地，在斯大林同志和列宁同志的画像下，哥萨克人正跳着踢踏舞，在头戴红星帽的卫兵旁边，是来自草原的马队，工厂的烟囱林立在星罗棋布的木屋之上，巨大的红星于骏马边闪耀 ，这就是顿涅茨克，既古代又现代，既草原又工业，既原始又摩登，既古老又年轻。

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偏袒我，爱护我。站在街边，看着人来人往，人在异乡的孤独又一次席卷而来。我想到了莫斯科，那里的楼房是多么奢华优雅，那里的人是多么美丽，在这里，却没有一丝这样的气息。路边的小酒馆中，烟雾缭绕里正播放着《歌唱动荡的青春》:

“ 只要我还能够行走，只要我还能够看见，只要我还能够呼吸，我便将继续前进。”

“看风雪茫茫，夜空中流星飞翔，我心向我召唤，奔向动荡的远方…”

阳光透过层层的屋顶照下，无论如何，一切总算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