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羽郑南衣83（加更）

残阳如血，将角宫殿宇和郑南衣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郑南衣最后还是没有走上前，她也不知该同宫远徵说什么，毕竟他看起来那样伤心。

况且他身边俨然已经有了解语花，她又何必横插一脚。

或许是一刹那，又或许是过了很久，郑南衣转身打算离开这里。他们两兄弟的事也不该是她能插手的。

角宫同往日一样肃穆，没有什么摔东西的刺耳声。只是一派沉寂，要将人彻底淹没的沉默。

郑南衣遥遥看了一眼紧闭的角宫大门。夕阳笼罩，整个大殿像是被血色吞没，看着好生悲凉。

她不知道是怎样的执着，才让宫尚角坚守在这个处处防备他的地方。

虽然郑南衣并不清楚议事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看宫远徵挫败的模样，她也隐约能猜到结果。宫尚角怕是输了，甚至不仅输了，还反被雾姬将了一军。

郑南衣不清楚事情原委，但她清楚人性，往往越是亲人和朋友才知道刀子往哪里捅最痛。

宫门这帮子偏心眼的，难保不会拿宫尚角的痛处做文章。

夕阳落得很快，又换了一轮弯月牙高悬。

郑南衣恍然发觉自己竟愣了这么久，她抬腿朝前走。但她心中有事，走路也恍恍惚惚的，冷不丁和拐角处窜出来的女侍撞了个趔趄。

“对不起，对不起！”女侍看着也是个心神不宁的，同她一直道着歉，慌慌张张的站起来又差点绊倒自己。

“你没事吧？”郑南衣扶稳小姑娘，又替她拎着偌大的食盒，试图安抚好她。

不想小姑娘直接抓住她的袖子，神色几分犹豫，但仍带着哭腔向她请求。

“姐姐，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去宫二先生那里送晚膳？”

“额，我想我的身份可能不……”

郑南衣的拒绝还没说出口，就被小姑娘的汹涌泪意给堵回去了。

“宫二，宫二先生回来时发了好，好大的火，我……我不敢……”

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别人声音大一点就能吓得发抖的年纪，又如何能要求她像个大人一样思量周全。

郑南衣在她祈求的目光下点了点头，然后就被小姑娘用看壮士的态度，十八里相送般，一路目送着进了角宫内殿。

宫尚角就坐在正中间，惨白月光照进窗棂，落了他一身霜色。

他看起来很是安静，未有失态，唯独那向来挺直的脊梁弯了下去。无锋的血腥追杀没能压垮他，那薄薄几页医案却让他低了头。

议事厅上那一刻，他在想什么呢？

郑南衣心中痛惜，鼻尖也有几分酸涩。

“谁允许你进来的！”

“出去！”

茶盏迸裂，飞溅而出的细碎瓷片堪堪擦过发丝，郑南衣头一次压制住本能，没有躲避，反而一步步朝他走去。

“他们说你一直没用晚膳。”郑南衣自顾自地放下食盒，权当没听到他的怒斥。

“多少吃点吧。”

“徵公子一直候在外面，他很担心你。”

墨池的水光粼粼，映在墙壁上，映在少女柔和的脸颊上。

摇晃的光影里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眼，烟雨浸润般水亮。

没有畏惧，没有怜悯，只是一团和气，无限温柔。

义无反顾踏月而来的身影坚定又执着，是这方黑白世界中唯一一抹亮色，一举照亮宫尚角的眼前。

她总是这样，有股子看不清形势的傻劲儿。

宫尚角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好像也是在这样惨淡的月光下。有种天马行空的虚幻，又像是命中注定的宿命感。

血液大量流失让宫尚角感到一阵赛一阵的冷意，他渐渐模糊了视线，却仍旧凭着意志倒在了花草蔓生，遮蔽视线的地方。

头顶是迢迢牵牛星，脚边是秾艳飞花，他甚至觉得若是死在这里倒也不失为个好去处。

但无锋一日不灭，他就不能这么轻易地倒下。

确认周围并没有无锋的刺客追赶而来，宫尚角撑着长刀摇摇晃晃试图站起身。

那一团人影就是在此刻从天而降，直直坠向刚爬起来的宫尚角，将人又砸了回去。

宫尚角生生呕出口血。他心中郁愤不已，没想到临到头，没被无锋弄死，反被个黄毛丫头搞得半死不活。

兴许是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缩着的人影赶忙从他身上滚下来，挨坐在他身边同他搭话。

前言不搭后语，听着让人发笑。

宫尚角从叶隙间窥见来人的模样，她的瞳仁是浅的琥珀色，透着点小兽的清亮，圆圆的眼，圆圆的脸，还有一副未长开而矮小的身量。

她也在瞧他，虎头虎脑，一点警觉性都没有。甚至连姓名来历都没问清楚，就直接背着他踉踉跄跄地往山下赶。

她一路絮絮叨叨了很久，又是自报家门，又是安抚他，但宫尚角也只勉强记住了个名字，郑南衣。

原来是浑元郑家。

在彻底坠入黑暗前，宫尚角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些。

宫尚角伤的极重，在郑家养了好些时日。

郑南衣一直以为是自己一屁股把人坐得半死不活，哭着闹着说要为宫尚角负一辈子的责。

任郑家主好说歹说，郑南衣都没打消赎罪的念头。于是他只好换个思路，劝宫尚角别同她计较，任她说什么做什么都别理她，等他回了家，等她过了劲，一切就好了。

宫尚角完全理解郑家主拳拳爱女之心。

他比郑南衣年长许多，又是刀口舔血的日子里闯过来的人，自然不会同个小孩计较什么。

宫尚角那时就已经初见锋芒，即使面对的是江湖上颇有名望的长辈，他也是不卑不亢的姿态，令郑家主称赞不已。

于是在他养伤的时日里，郑老家主便将他和自家女儿放在一起教导，希望能借机好好感化一下自家那位顽童。

但郑家主的愿望最终还是落空了。

得了指点的宫尚角确实是肉眼可见地进步迅速，而他家那位——郑老家主想起跑到林子里漫山遍野地抓抓萤火虫的郑南衣，叹了口气。

算了，不说也罢。

反正她轻功好，虽然干啥啥不行，但跑路第一名啊。这个江湖只要跑得够快，活命的机会就大。

郑南衣捧着纱罗中的萤火虫去寻宫尚角的时候，他正在练刀。

少年从早练到晚，也没见他休息过，郑南衣不知道他怎么吃得消。

只得一直喊他的名字，试图叫停他，连楼外的大黄都被她叫醒了，也跟着呜呜呜叫起来。

宫尚角知道她缠人的很，不达目的绝不消停。他拿她没法，认命地收回刀，朝她走去。

那抹橘色同往日一样，大喇喇地站在池中的石块上，也不顾肆意铺垂的裙角腰带浸在水里。见他终于来了，便朝他兴奋地招招手，举起手中纱罗团成的圆球。

“喏，给你做的灯笼。”

郑南衣一说话，步摇上的琉璃珠也跟着叮叮铛铛晃动起来，明晃晃地十分惹眼。晚风急促，橘色软纱被吹得鼓鼓囊囊的，远看就像个小小的砂糖橘。

郑南衣性子急，见宫尚角不急不慢的，便提着裙裾，几步跃了过来，一面还哒哒哒地说个不停。

“我又不需要。”

宫尚角说起话来总是不客气。

他不懂为什么有傻子会因为别人无意的一句话而跑个几天几夜，就为了抓一群萤火虫回来做灯笼。

郑南衣也不说话，一双眼滴溜溜地转，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执意要将东西给他。

宫尚角还没来得及开口，郑南衣就开始她的表演，“宫尚角你别丧气，你要是真瘸了，我就养你一辈子。”

“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饿着。”

他简直要被气笑了，想他好好的角宫宫主怎么就沦落到要被个丫头养活的份儿。

宫尚角比她高上许多，他一低头就看见她乌亮的发旋，“一辈子，一辈子，你知道一辈子有多长吗？”

“一辈子就是天天咯，我每天都养着你。”

很久之后他才发觉郑南衣的理解力的确是异于常人的，完全的直线思维，爱就是爱，恨就是恨。

“谁教你说的这些？”宫尚角向前倾身，完完全全地把人圈在自己身影下，一双眼幽深危险，充满不可名状的情愫，情形骤然反转。

郑南衣眼睛眨巴眨巴，是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支吾道，“话本子上看的。”

“你平时都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宫尚角皱眉，好一会儿才冷冷道，“以后谁跟你说这些话，都别信。假的。”

郑南衣似懂非懂点点头，但宫尚角知道她压根没听进去。

那一年的除夕，宫尚角没有回宫门，第一回在外面迎了新年。久违的热闹看得他眼眶发热。

之后想起来，宫尚角仍然记得那一天的每一件事。

他记得郑南衣带她去看系满红布条的榕树，在那里为他放了满天的烟花；

也记得她为了让他吃到带有祝福的饺子，特地在每个饺子里都放了钱币；

他记得他、郑南衣、郑老家主一齐守在子时那一刻，鞭炮响起的时候，互道祝福……

但到了离开的时候，他和郑南衣还是闹得不体面。

后来宫尚角出任务，一年总有几次会刻意绕道，打马自郑家门前而过，但她都闭门不出。

有一日，宫尚角终于又走了进去。熟悉的素白石墙被烧得灰黑一片。她最爱的一墙垂丝茉莉无影无踪。

郑老家主只是苦涩地笑了笑，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

听闻，她去闯荡江湖了。

宫尚角只带走了她屋檐下那枚玉片，偶尔他也会试想会在江湖的哪里碰见她呢？

原来有所挂念是这样的感觉，又痛又不愿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