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白萼生醒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多钟了，没有人叫醒她。窗帘拉得严实，不让任何一缕光抚摸她的脊背。沉重的被子霞盖着她，闷热，出了一身汗。
头是昏沉的，身体软而无力。刚才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要做一个相当于判了死刑的手术，在去往刑场的路上关闭车门的最后一眼，她看到了祝晨晞挽留不舍的目光。她第一次离死亡那么近，尖叫、痛哭，即将消散于人间的恐怖萦绕着她。于是她发现自己那么地害怕死亡。
余汗还未消散,房间里凝稠的空气让她起不来身。白萼生拿起枕边的手机,只有这小小的屏幕的光亮将她通红的脸照得惨白，四下惨静。这时通知“叮——”了一下，是祝晨晞向她发了一条消息，是条视频。“黄昏恐惧症，那是什么？”白萼生点开来看。
那是一种在一天快要结束的孤独无助的感觉，会有对时光流逝的失落，又有对第二天的抵触与迷茫。“太真实了，这就是我。”祝晨晞又发来信息。“我也是，你就像是世界上另一个我。”白萼生回答道。
家里似乎是没人，于是白萼生也不着急起床，只是又复盘了要闻榜。刷视频的时候，白萼生似乎也自找不快似的，剧视频先是看了一对贫困户残疾夫妻的故事，又看了一个寻找被拐儿童的公益告，并报了100块钱，接着下滑,一段抗战电影吸引了白萼生的注意。街头乞讨的,亲人尽无的，有病无钱的，桥底下，山洞里，破衣、瘦骨嶙峋，饿死，淹死，见义勇为，车祸、失足，无依。终究是一个“死”字。想逃的挣脱不掉，身在其外却纵身跃进。
明早五点多又要去上学了，还有不到12小时的的时间。”时间溜得极快，白萼生扇了自己一巴掌，睡了一天的觉仿佛自己的时间被偷走了一天，于是自己无法再缴纳时间的税款。她突然蜷身大声笑了起来，为她自己胆小怯懦不走正道的心而哀悼。她不想上学，可这又算得了什么？
“明天”也变得吓人起来，一点一点蚕食生长着的身体，让它经历新的创伤。白天很可怕，亮光会灼烧她的双眼，夜晚也极恐怖，黑暗舔舐她的耳朵。太繁杂的声音让她不安，无声的拖拽又让她坠入无边噩梦。于是被自然排斥的人只能躲在角落惶惶不可终日。
“死亡”会喜欢被自然排斥的人。“死亡”会一遍遍地询问：“死亡是什么？死亡后会去到哪里。”“如果你死亡后忘记了你今日所有只是困在你最害怕的‘生存’里怎么办？”
在问最后一个问题时，白萼生捂住耳朵，尽力地甩着头要摆脱这个想法。她太害怕“生存”了，那是一种没有自由的选择。但是她又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总是自信地幻想自己的处境并天真地以为自己有得改变，其实只有自己一文不值的尊严和蠢蠢欲动的表现欲。
“咔吧”家人回来了，该吃饭了。白萼生把自己拔起来。
“我，我明天不想上学。”白萼生放下筷子说。
大家没有人看她，只是淡淡地回了句：“你这个年纪，哪有不上学的？都这样，再忍两年。”
“为什么姐姐能玩手机，我不能玩?”白萼生的弟弟问道。
“因为姐姐学习好呀，人家能考上好大学赚大钱，你也得好好学习。”白爸说。
白萼生的勺子停在了半空中，然后手一滑，掉在桌子上。她又心悸了，不疼，但浸到四肢经脉里的是无尽的冰凉与恐惧。“我吃饱了。”她说。然后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反锁上了门。
“好好学习”四个字又缠在了她身上。这四个字本没有什么错，所以让她的心悸更有负罪感。她看了太多网络上学习成绩不理想却奋发图强成功逆袭的故事，很热血，很触动人心，白萼生只恨自己的不争气，恨自己不像教室后排的那些人能全心全意投入学习之中，恨自己不能随大流，只会矫情苟生。
她从未觉得学习是错的，但她无法理解应试教育下的头破血流。有钱人可以靠花钱买奖走综评或出国留学，微小的平民百姓只能一代又一代地走学习的道路。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却又是白萼生无论如何都无法心安理得的。
她心里是矛盾的，睡觉还是学习，找家教还是休息玩乐？看到赵雅南的成绩一点一点上升，她满心的嫉妒，却还只是自己心底里的乱斗。霍攸宁开始学习了，那我也学吧；赵雅南中午不睡觉了，我也不睡了；陈轩昂又做了本新题，我也买了；祝晨晞却告诉她，要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
这快把白萼生逼疯了，什么是适合自己的？为什么只有她找不到，为什么只有她如此地在意别人，为什么只有她没有那么多的上进心。“我是不是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白萼生想。
“咔吧。”一声响动，是白爸拿着备用钥匙打开了白萼生刚反锁上的房门。“你干嘛？”
白萼生没有力气再说话，只是淡淡道：“我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也请你们，不要再说我学习好了。”
“你学习不就是很好吗？中考考了全市前几，怎么不算好呢？再说了，说你两句又怎么了？”白爸说，白妈也从后面跟了过来。
“那已经是初中的事了，那又算得了什么？现在是高中，我天生的笨，我现在就是学不好了。”
“学不好不会慢慢学吗……”这句话还没说完，白萼生“砰”地关上了她的房门。
下一秒，门又被从外面打开，一只大手揪住白萼生的衣袖子把她拖拽到了外面的地板上。
她确确实实是一头栽到了地上，可她只有一个感受——这地有点硬，也有点凉。
白萼生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慢慢地起身又慢慢地走回房间，失去了一切思考能力，然后她很轻很轻地说：“我想死。”
一瞬的寂静。
“你怎么这么自私啊，啊？怎么你就想死了？学习难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难！噢，我们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让你上全清和市最好的高中，当初是你自己说要去的，对吧？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呢？”白妈突然叫出来，对着白萼生厉喝道。
这似乎触动了白萼生心底里的一根弦似的，她也歇斯底里起来，“我就是想死，我不想上学怎么了！”然后一只大手又将她从房间里拖出来，白萼生不住挣扎，但毕竟一个小女孩的力气，不能抵过一个成年男人的力气，所以她还是被迫地到了客厅里。
“谁不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怎么就你想这想那。我不信你们班同学都这样！”白爸对着她吼。
“祝晨晞，他简直和我一模一样。”白萼生面部充血，也大声叫了出来。
“我怎么没听说过他？你怎么不跟陈轩昂这样的好的学，偏偏跟那样的学？”白妈也在一旁说。
白萼生用余光看着弟弟回到房间后才开口：“能不能别再逼我了！”她尖叫到破音。
“谁逼你了？啊？说清楚谁逼你了？噢，我们做大人的还有错了？”
“大人为什么不能有错，你们为什么不承认呢？”
啪——
白萼生又是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脸有点麻、有点凉，接着才开始发热。头偏向一边，看向柔软的沙发。茶几上有什么呢、她想。有摇控器，水果刀、香蕉苹果梨。我竟然还在做幼儿园的游戏，她在心里发笑。
然后是被拉着去了阳台。白萼生家是开放式阳台，夏季会盛有雨水，让一家人都手忙脚乱地向外舀水。这又要干什么，她想。
“你不是想死吗？你死去啊！”白爸将她按在栏杆上。白萼生锁骨下面的位置被卡在铁栏杆上，这个也很凉，她想。还没再来得及思考下一句话，又被拽回去扔到客厅的地板上。
此时她在发觉自己刚才在四楼直视十多米的楼底，很高，她从心底里泛出怕意。
天眩地转的感觉终究是被她给领悟到了，没有眼镜让她眼前一片模糊。一切又好像被设置了慢动作，让白萼生可以细细体味这其中的奥妙。不过就几秒的时间，她的大脑又飞速转动，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
死了，大概不会有记忆吧，会重新做人吗？那么经历的会是一样的吗？所以“我”死了还是活着，或者说上一秒的“我”死了，而这一秒在思考的“我”是重新活了一遍的“我”？亦或者说，“我”只有一个，一直在死去活来？我过了一个人生还是千万种相同的人生？
她的胳膊倒在了地板砖上，又热又凉。窗户都紧闭，生怕一点可供他人闲嚼的声音蹦了出去。白萼生忘记了自己胳膊上又是什么时候刻的划痕，早就结痂，显得和蔼可亲。反正是当她又重新掌控身体的时候，又感受到了阵阵疼痛和阵阵宽慰。
白萼生猛得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去够电视柜上的桃木剑。她听说桃木剑能斩杀邪祟，不如就让她在自己周遭挥舞几下，让自己叛逆的“灵体”魂飞魄散。
不过才刚刚拿到，如虞姬一般刚挥舞了一下，白妈就夺走了木剑。白萼生瘫坐在地上，突然的脱力让她无助。
于是占下风的是白萼生自己了，也许一直都是她自己。
“对，清和市区x小区x楼401室，你们一会来就行了。500块钱……死……一会你们到了再付。”
那是什么？
白萼生也记不清这是一天还是两天的故事了，也许连续几天都是这样子。
记忆？调整，回想。
好像连续好几天自己都大闹一顿了。
是吗？
再想想。
今天不是那一天，今天又是昨天与明天。
家里有桃木剑吗？
多久了？
“我不去，我不去。”白萼生抵死挣扎。“我再也不说了，求你们了，我再也不说“死了。”
她止不住泪水。
什么时候说的？
车来了吗？哪里的车？
泪水流了很多了、大概。
天旋地转。
心理医院第一次来绑白萼生的车走远了。
空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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