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春风上国繁华（26）

在没有回到长安之前，杨嘉仪曾经幻想过很多次重新踏入大兴宫的场景，这里仍是国朝最至高无上的皇宫，象征着帝王皇族凌驾于黎民百姓之上的绝对权威，但住在这里的主人，却早已不再是她的阿翁。

十八年前，太子妃韦氏诞下元德太子遗腹子，隋炀帝降旨，册封其为大兴郡主。杨嘉仪是生在大兴宫里的储君之女，她在这里受尽荣光，却也尝遍了人情冷暖。

金绣云凤纹装饰着华丽的裙裾，杨嘉仪站在大兴宫之外，望着那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琉璃瓦，半晌没有动作。杜如晦站在杨嘉仪身后，开口提醒道：“陛下早已等候多时了，昭阳公主请吧。”

自流云观事变之后，前隋挑起阿诗勒部和大唐纷争的计划失败，锦瑟被关入大牢，而杨嘉仪则因着李世民的命令，由杜如晦一路护送至长安大兴宫。

旨意说是护送，但在杨嘉仪看来，倒不如说是押解。她与锦瑟不同，锦瑟只是景武公杨素的孙女，是因杨玄感谋反而被没入宫中为奴的罪女，但杨嘉仪却是李渊命人搜寻了整整九年都不曾抓回来的前隋嫡系血脉，是天下反唐复隋势力的主心骨，是定襄城里所有人的希望。

他们盼着她能扛起反唐复隋的旗帜，盼着她能复兴大隋昔日的无上荣光。没有人问过她想要什么，他们只会一遍一遍地对她说，公主殿下是永远属于大隋的。

其实杨嘉仪心里很清楚，那些打着她的旗号做尽算计之事的人，不过是在利用她的身份。他们选中了一个杨氏旁系的孩童做了隋王，他被养在定襄城的隋王宫里，大业若能成，继承大位的人，就会是那个孩子。即便不是那个孩子，也只会是其他的男孩子。总之，他们不会容许杨嘉仪坐上那个位置。

哥哥已经死了，她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了任何血亲。纵然大业能成，也不过是为他人作了嫁衣，哥哥没有血脉，她也无意让自己的孩子继承这样的野心。

哥哥死在李渊手里，李氏夺走了杨氏的江山，所以他们所有人都认为，杨嘉仪深恨李氏，深恨大唐，但有一件事情，他们都猜错了。

在长安做质子的那些年里，杨侑作为哥哥教过杨嘉仪的唯一一件事情，不是为他复仇，也不是复兴大隋，他只是教她，身为公主，享天下之尊，担天下之责。

杨嘉仪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眼前这她幼年玩耍时走过无数次的宫殿，这里，曾经是她的家。

金碧辉煌的宫廷里，李世民端坐在龙椅之上，殿中仅有他一人，望见杨嘉仪的第一眼，他仿佛重新回到了曾经轰动一时洛阳赏花宴，名动长安的韦氏小姐赋诗咏叹洛阳牡丹，惊得四下瞩目，就连太子都为之倾心。太子妃韦氏是京兆韦氏精心教养的名门千金，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美人，杨嘉仪生得很像她。

见杨嘉仪和李世民对望着，一时都没有动作，杜如晦道：“昭阳公主，见到陛下理应叩首拜见。”

“拜见？”杨嘉仪笑了一声，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拜见谁？窃取大隋的乱臣贼子吗？”她轻轻展平衣袖，对着李世民道，“昭阳也读史书，古往今来，若论得国之正，天下莫如汉之高祖。李氏若是当真认为自己得国极正，又何需杜尚书在此汲汲营营，为你的主子正名呢？”

杨嘉仪的话语极其狂妄，杜如晦果然大怒，正要发作，李世民却已经挥手示意他冷静些：“克明啊，你先退下吧。朕有些话，想单独和昭阳说一说。”

警惕地看了杨嘉仪一眼，杜如晦劝阻道：“陛下，前隋旧部煽动洛阳民乱，杨氏女在此，不得不防啊。”

“克明啊，昔日渭水会盟，若非昭阳那一箭正好射中了朕的酒杯，只怕朕早已中了阿诗勒部的奸计。昭阳若想取朕的性命，便不必出手相救。”李世民却道，“朕相信昭阳。”

待杜如晦退下，杨嘉仪才道：“李世民，你莫不是以为，区区几句花言巧语，就能消除你我两家刻骨的血仇？”

“杨李两家本是表亲，走到今日这一步，皆是因为隋炀帝滥用民力、奢侈无度，乱世之中，强者为王。李氏也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成王败寇，李世民并未认为自己昔日做错了。早在李渊决定从太原起兵的那一刻起，事情便再也没有了回头的机会。若是昔年隋炀帝平定了叛乱，也必然不会放过李氏上下数百口人命。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顺势而为’。你自己也说了，杨氏与李氏本是表亲，我阿翁与李渊尚是表兄弟，你们又何曾顾念过表亲之情？”杨嘉仪冷笑道，“你们一个个的，都说我阿翁是昏君、暴君，死不足惜，那我且问你，李世民，武德二年，李渊杀我哥哥杨侑，又是因何？”

“你不是自诩仁德之君吗？那我问你，我哥哥杨侑犯了何罪？”杨嘉仪的双眼微红，她质问道，“他一无留恋皇权尊位之心，二无反唐复隋之意，他只是想看着我长大，我们兄妹自始至终都只是想好好活下去。哥哥何辜？我们兄妹何辜！”为何偏偏是他们做了这帝位皇权之下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