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国军驻地还有两个县城，就地安营，起了篝火。
陈倦把情况汇报重庆，放下电话。蒋织繁捧着一个军用水壶，看他反复摩挲着手枪，看不清表情，只记得那天晚上他站在那里，肩膀微微颤抖，良久，抬手擦了擦眼角。
舅舅要他们先去不远处的三十九师歇脚，再由陈倦护送蒋织繁回重庆。陈倦零零散散的部队就在三十九师整顿，听候指示。
那天晚上陈倦坐到半夜，只有一个帐篷，他把睡袋给了蒋织繁，自己席地坐在地上抽烟。一根接一根，零星火点被摁在地上。
“南京.....她声如蚊讷。
“被占领了，在杀人。”陈倦从军装口袋摸出最后一根，要往嘴里送。
“不是你的错，抽烟折磨自己？”她连忙冲过去，一把打掉了他手里的烟。
陈倦看她一眼，今天她草草洗了头发,梳的整洁干净，乌黑卷发编成了两个辫子垂在胸前，干净的女学生。
他咽了口唾沫，还是开口“如果我说，你那回家逃难的同学可能也会有危险，你会不会觉得自责？”
蒋织繁一愣，忙说“苑兰爸爸是保安团的，她怎么会——”
“你觉得日.本人会做安抚民众，施粥放粮这种事？”
蒋织繁瞪大了眼，啊的一声回过神来，猛的抓住他的手“你们！”
她顿时住口，你们，也有她的族叔和舅舅，她所有千丝万缕关系的高层亲友们。
“我们只剩下祈祷，琵琶的原主人没事。”他迅速站起来，解开憋人的风纪扣，翻出来的衬衫领子下面还是一截白白的皮肤。蒋织繁说不出话来，陈倦并不比她大几岁。
陈倦看她担心的在哭，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拂去她满脸的泪“放心，以后我杀成千上万的日.本人。”
蒋织繁哭的更放肆了，抱着她的琵琶泣不成声。陈倦想说南京的事他知道的不多，可能没有预想那么坏，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哭累了，靠在陈倦身上不肯松手。“等我回重庆，就叫舅舅派一整个飞行大队去救苑兰。”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臂弯里。
“陈倦，谢谢你一路护我。”
美.国长大的孩子，和朋友互相依偎拥抱，她习以为常。陈倦僵了一路的身子，也习惯起来，抬手拍拍她的脑袋“蒋小姐，不用怕。”
蒋织繁抬头看了看外面漆黑的天幕,怯怯往他身上缩了缩“你们行军打仗，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陈倦似乎在思考，良久开口“军校毕业后我就被扔进部队，怎么升的少校我都忘了，好像是那次跟我爸爸一起。”
蒋织繁会心道“二代子弟都是这样么。”陈倦愣了愣，展眉一笑“我不甘心，想自己闯。第二次参加大战，刚撑几天就接到撤退命令。本想跟兄弟团团长一样死守，突然接到电话，说蒋小姐不愿走，务必安全带回重庆。”
蒋织繁有些歉然，低声说“我以为...我当时以为是舅舅又吓我.....”
陈倦正欲开口，外面一阵响动，他迅速摸到手枪,把蒋织繁护在身后“别出来,就在我后面，嗯？”
蒋织繁紧紧抓着他的衣摆，在一片黑暗中点头。
后来再怎么回忆，也拼凑不起那段日子的陈倦。他面孔英朗，眉眼还有些少年稚气。那夜有一对日.本兵偷袭，他们打成一团，陈倦不敢离开蒋织繁，拉着她蹲在土坑里，紧紧攥着她的手，指挥着自己的部下兵分三路，趁黑绕到后面瓮中捉鳖。
蒋织繁只记得陈倦打枪的时候眼睛很好看，他生的就像个军官，天生一副不羁模样，认真起来眼神也会发狠，一种迷人又可爱的狠。
陈倦安顿好部下，就带蒋织繁回了重庆。他们坐火车，两队人护送。火车上气氛沉重，黑压压的一张张脸，离不开南京两个字。
陈倦拥着蒋织繁往最里面的上等车厢走，有男学生已经在背后骂骂咧咧“懦夫!陆军都是懦夫！”
“是他们把南京丢给日.本人了！”
“打都没打，好意思撤退！”
“亡国啊！”
此起彼伏的声音咬着他，陈倦脚底千斤重。那只小小的手一把反握住他，把他往自己身旁拉“你低什么头！”
蒋织繁在一双双变幻莫测的眼睛注视下拉着少校往前走，小小的手还保不住他整个手面，太用力，指尖发白了。
她摸出那把玉颈琵琶，试着弹出几个音调。
“苑兰说，南京女孩子都会弹。我刚去念书的时候，求她教我。她说我讨人喜欢，让她爸爸找遍南京城，送我这把琵琶。”
她望向车窗外极速后退的风景。
“妈妈去世很早，爸爸娶了华侨的女儿。舅舅说她看不起中国，那么多年不让我和爸爸回来。把爸爸骂了一顿，说温家的女孩子不能不吃中国菜。那时候有个飞行员叔叔去美.国受训，舅舅让他把我接了回来，下飞机，发现我好几箱子的洋装，给我扣下了。”
她低头，细弱的手指拂过一根根弦。
“陈倦，干什么垂头丧气？你比我舅舅小那么多岁，还怕不能替父辈驱除鞑虏？”
这种荡气回肠的话由她嘴里说出来,却有种难以忘怀的韵味。陈倦耳边绕来绕去，像只蝴蝶栖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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