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约定

2000年春

“干杯！”

我跟李响和安欣，久违地聚在一起吃饭。为了庆祝他俩第一次劫后余生。

天色已晚，炒粉摊的老板拉起了一盏灯，挂在了外面的桌子上空。灯泡的外壁已经被熏得昏黄，灯光虽不很亮，但是也在黑夜里撑起了一圈温暖。

这次的手榴弹事件着实吓人。那天李响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听着声音就有些不对，“小雪，你……”在我再三追问下，他才说今天遇到了危险状况。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是我觉得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如果是一般情况，李响不会这么晚还给我打电话。但是因为涉及案情，具体情况我也不好多问。但是我能肯定的是，他一定是从鬼门关边上走了一圈。

突如其来的危险打得我不知所措。虽然我早就知道，警察的工作，甚至检察院的工作都会有些危险。但是我从没预料到，意外会来得这么随意。我总是不愿意正视，总是怀着“今天不也平安无事”这种鸵鸟思维，习惯地把头埋在每一天的繁忙和平静中，而这次一下子把我拉了出来，和残酷的现实面对面。

思绪抽回现实，我看着眼前的这两个人，安欣正起身招呼着老板再来锅生滚牛肉粥。李响又给空杯子续满了酒，一饮而尽。

这样鲜活真实的两个人，这样满身烟火气的两个人，这样生机勃勃风华正茂的两个人。怎么可能跟死亡联系在一起。不真实感填满了我。如果不是真的一些命运的眷顾，我眼前的这两个人或许已经消失了。

今天李响很不对劲。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一杯接着一杯喝过酒。他好像是故意的，想把自己喝醉。

李响一个仰头，又喝尽了一杯。

“响”安欣把李响端起酒吧的手按住“今天喝好多了”

李响腾的一下站起来了

“安欣”，他端起酒杯，突然正式的敬酒让人猝不及防，“安欣”他喉咙里仿佛有什么话，却一直说不出，脸上的表情愈加凝重。

安欣也站了起来。“响，不用多说，咱们俩是战友，我相信，要是我有危险，你也一定会救我”说完，安欣碰了一下李响在空中的杯子，一饮而尽。

李响脸越来越红，举在半空的手捏得塑料杯子嘎吱作响。

手榴弹事件一定没有那么简单，到底怎么了？李响出什么事了？我愈发担心，犹豫着要不要问问。

安欣也感受到了这可怕的沉默，他猛地站起：“来，让我们一起碰一杯吧，祝我们能早日破案”我赶紧配合安欣也举杯站起来“对！祝你们早日把案子送到我们检察院，你们绳他，我们法他，绳之以法”

我的话把大家逗笑。

三个玻璃杯碰在一起，杯中的啤酒反射着灯光，倒像是烈火的颜色。

我拿出问同事借的相机“咱们认识这么久，还没合影过，这是我专门找我师父借的，德国的相机！咱们一起照一张”

“一二三，茄子！”

那天我被一下子拽进现实，就像是突然从深海猛地上浮到水面，双手无措地乱抓，却什么也抓不到，心里发慌。后来我明白了，是因为现实证明给我，所有的美好都可以被轻易拿走。我需要一个证据，证明这段时间，证明我们之间的感情。我向来不相信所谓的回忆，再深刻的记忆，都会被时间一点一点地磨平，最后遥远到你都会对亲身经历存疑。如果他俩真的没回来，我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遗忘和失去给了我无限的恐惧。所谓“珍惜眼前人”，我下定决心一定要留下些什么。

“回头我把照片洗出来再给你们”今天我们喝了很多酒，临别时大家都有点不想分别，但是明天还是工作日，必须得回去了。

“小雪，我送你”李响今天一直没怎么说话，刚才也站在安欣身后，默默看着我。

“你喝了那么多还行吗”我问

“行，他可太行了”安欣一边笑一边搂住李响的肩膀，把他往前推。

李响被推到我身旁：“我,我担心晚上不安全”，他小声解释着。

“对！前两天旧长街还有打架的，不安全，可不安全！”安欣今天非常热衷起哄。“你们俩一起走，快去”说着把我们俩外后转。

“好吧，再见，安欣你也注意安全！”我回头跟安欣挥手，其实我说的注意安全不是只说今天。安欣也珉着嘴笑着跟我们俩挥手。

又一次跟李响一起回家，熟悉的路，熟悉的月亮，熟悉的人，我心里默默地想：10年之后，我们还能这样并肩而行么。也许现在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但是我看着李响单薄的背影，看着他双手插兜，闷闷不乐的样子，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做不到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寒冷的月光里。

“李响！”我把李响叫住，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给你”

李响接过，好像有点没反应过来，“给我的？”

我笑着点点头，他的眼睛好像小狗的眼睛，映着月光，亮亮的。

李响轻轻打开，我踮着脚背着手，跟他介绍：“那天放假去逛街我一眼就看中这个钱包了，你看这里有证件夹层你可以放警官证，这里还可以放照片，怎么样我会挑吧”

李响小心翼翼地拿着，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也很珍惜，他轻轻点头：“谢谢！”他又想起来什么，不好意思地想问什么。

我抢先一步说：“不是什么名牌，我那天刚好碰见的，一顿饭钱。下次你请我吃干炒牛河好啦！”我之前在镜子里排练了无数遍，最后大脑还是下意识地自动选择了最故作轻松的说法。我从来不是一个果决的人，迈向往未知的方向的每一步，都是我下定的一万次决心。既然我没有办法把私心坦然地说出，那让我把它埋得再深一些吧。

李响抱着盒子，快要埋在胳膊里的头点了点，突然转过身去。

我终于忍不住，“李响，你今天一天情绪都不对。是不是那天还有什么事情？”

“小雪，我对自己很失望”李响声音低低的，带着些沙哑，听得出来，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那个人拿出手榴弹的时候是安欣把我一把推开，他自己扑上去的。我那时候脑袋闪过很多东西，但是腿都动不了，我害怕了。小雪，我怎么能害怕，怎么能缩在后面啊！要是真的手榴弹，安欣就是用自己的命换了我的命。我原谅不了自己。但就算这样，师父，安欣，还有你，没有一个人怪我，反倒还安慰我。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自己没用，小雪，我，我是不是不适合做刑警？”

一直以来，李响一直是那个解决问题的人。他冷静，踏实，做事周全，为人细心。总是让人放心地信任他，安心地依靠他。但是他也不过比我大一岁，也才是个25岁的年轻人啊！莽村的出身，不靠谱的父亲，逼着他长大，让他必须变成一个战士，自己抗着大山往前走。他自己拼命考了警校，又从派出所调到了市局，其实如果李响愿意，他可以过得轻松很多，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看着圆滑周到，但是实际上对案子，对同事，对朋友，李响都不肯放低一点要求，所以我说他老是绷着一股劲。可是，李响啊，你已经很努力了。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人就会犯错误，就会有七情六欲。这次的突发情况，一定是把他一直紧绷的绳子给生生扯断了。

我下意识地想去抱抱李响，但是手伸过去又变成轻轻地拍了拍肩膀。

“李响，你知道我们检察院还负责监督死刑枪决吧”李响听着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也短暂地从情绪里跳出来，他点了点头。

我继续说道“他们科忙的时候，我被借调过去帮忙了一周。我第一次去现场就赶上枪决一个贩毒黑帮的老大，这个人做了十几年白粉生意，手上二十几条人命，都够枪毙10次了。我以为他是那种穷凶极恶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人。但是等到我们给他戴上眼罩的时候，你猜他怎么了？”

李响说“他要摘眼罩，看着行刑？”

我摇摇头“他尿裤子了，浑身都在抖”李响哑然失笑

“所以啊，李响，恐惧死亡是人的本能，你们本来就是在逆着本能做事情，已经很不容易了”

“但是安欣可以……”

我抢先说道：“人和人不一样啊，你第一次在水中捞尸体的时候不也没有吐，很多人第一次都受不了的。只是人和人脆弱的地方不一样而已。我问你，如果安欣遇到危险，你会弃他不顾么？”

“不会！他是我过命的战友！”李响抬起头掷地有声地回答。

我看着李响笑了，“对嘛，所以我们李响从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就把这回当做一次经验吧，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你肯定第一个反应过来，冲在最前面。”

李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知道我的话他听进去了。不知道是还有酒劲还是因为心情刚好点，他的头发乱乱的，身上也没有平时的雷厉风行，整个人都散发着和煦的温暖。

“李响，我可是一定要成为最好的检察官的哦！所以，你也一定要当最好的刑警队长！”我挑着眉，故意开玩笑。

李响看着我的眼睛，我们的目光交汇，我也不躲避，仿佛月亮下只剩我们两个，我听见他对我说。

“小雪，我不会忘记我们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