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员发疯

正是午后，阳光暖洋洋的照着。

楚安瑜坐在床上，木然地望着那盏花灯。

她不知道她那晚怎么从尤芳吟房里回来的，只是紧紧抱着花灯不松手。

周寅之杀完人，没耽搁半点时间，就出门逃命去了，他贿赂了城门轮值的兵士。

人死了。

凶手逃了。

次日蜀中和江南的消息姗姗来迟，包称早在半月前，任氏盐场与江南相关的协会，皆以参加谋逆之罪收监入狱，如有反抗者杀。

消息被封的死，对方下手也狠，没几个人敢通风报信。

若不经朝廷驿站，消息传到忻州，少说得有一个月。

而周寅之也深知这一切。

查抄的事情交给锦衣卫和官府去做，自己则单枪匹马来到了忻城，演了一出虚与为蛇的好戏，伺机向尤芳吟下手，夺走印信，以便于取得其余存放在各大钱庄、票号里的万贯之财。

听完回报，楚安瑜只是无力地点点头。

楚安瑜怔怔地看着桌案上洗净的簪子，黯淡的花灯，盛开的海棠花，沉声道：“花影，你去京城，把周寅之的宠妾幺娘绑过来，记得留下记号给周寅之，必要时可以去找郑保或者萧定非。”

花影道：“是。”

转身准备出房门，又被楚安瑜叫住，“等等——

先去告知谢先生一声。”

花影微微一愣，应声点头。

楚安瑜颓然地躺下，尤芳吟随姜雪宁而来，姜雪宁为她而来，是她间接害死了尤芳吟。

她自认为她不是个好人，但也并非坏人。

两世，她只亲手杀过一个人，一个是前世的她，一个今世的李佑。

为什么，两世姑母还是死了，阿娘还是死了，今生又添芳吟。

做个坏人，也好。

她本就该做个坏人，世界以痛吻我，我为何还要相信善心终在，对世界抱有希望。

适当展露自己的恶，反而能更好保护自己，保护身边的人。

皇廷，一定要覆，萧氏一族也别想活，周寅之，一定要杀。

两世的仇恨全部积压，在这一刻全部喷涌而出，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被褥皆湿，哭得晕厥。

谢危站在门外良久，只是静静地听着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声，虽心如刀绞，却忍住推门进去把她揽在怀里的冲动，他知道楚安瑜只需要静一段时间就会想明白的。

＊

天教要反，兵起金棱，南方流民向北迁徙。

圣上勃然大怒，像是要派定国公打回去，而处在后宫的萧姝夜不能寐，每每入夜，便是撕心裂肺的喊叫，是天下人的谴责唾骂，是圣心不握，死无葬身之地。

尤芳吟下葬的日子，定在正月十四。

南边乱了的消息也陆续传到忻州。

前有朝廷，后有天教。

天下大乱，黎明不安。

只能在忻州城外找个风水不错的地方，将人下葬。

万贯家财，朝廷一抄清空。

盐场商会，更无半点音信。

任为志喝了几天的酒，操持着丧礼，一觉醒来看到惨白的天光，听着那喧闹的动静，跟着走到外面去，看见素服的众人，还有那一具抬上车的棺木，竟有种一梦往昔的错觉。

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除了自己，一无所有。

直到唱喏响起，他才恍惚回神。

这位曾经潦倒落魄又凭借大胆的银股绝地翻身的任老板，一身书生气，却又回到原本撩到模样，捧了牌位，走在最前方。

出城。

入土。

安葬。

一座新坟便这样立在山脚，纸钱满天飞。

马上就要离开忻州了，楚安瑜和姜雪宁多留了片刻，再好好看看芳吟，军中好手隔着远远的望着，其余人在山脚等候，任为志更是转身离去，仿佛在这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姜雪宁立在楚安瑜身侧，苦笑道：“那晚芳吟跟我说，她在被丫鬟婆子按入水中时，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这两年来我看着她有时微微出神，在透过她看着上一世的尤芳吟，这个傻姑娘，都看出来了却还是往里咽。”

楚安瑜无言。

半刻后，在平静中，她缓缓开口：“周寅之，萧氏一族，沈琅，都要偿命，为姑母偿命，为阿娘偿命，为芳吟偿命，为…楚府偿命。”

楚安瑜侧过身，握住姜雪宁的手，“宁宁，回去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姜雪宁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快要走到山脚的时候，山林之中骤然传出惊怒的暴呵：“什么人?！”

刀兵交锋之声顿起！

所有人都觉得头皮一炸，悚然震惊。

姜雪宁呆了一瞬，随后提起裙角疾奔而上，阿瑜！

燕临的反应极快，想也不想便抽剑飞奔上去，姜雪宁还呆在原地，他便到了新坟处，只见数十黑巾蒙面之人从山上重叠的密林之中窜出，与周遭看护之人打成一团。

这些人手持兵刃皆奇形怪状，呼啦啦一甩，便套在人脑袋上，再一拽整个头都跟着旋割下来。

端的残忍凶恶。

竟都是血滴子！

燕临扫眼一看，哪还有楚安瑜的踪迹?！

对面山林隐有人影迅速离去。

今日本是丧葬，又是在忻州城外，谁能想到竟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埋伏在此地?一行人带的兵刃都少，军中之人更擅群战，打战拼技术，若论单打独斗岂能与江湖上这些刀口舔血的人比?

一时半会儿竟奈何不了他们，眼睁睁被这般人缠斗延拖，看着山林里的人影迅速消失！

“阿瑜——”

姜雪宁望着一地狼籍，眼前发黑，双膝一软，“咚——”地一声瘫坐在地上，手里紧握着什么东西，崩溃大哭。

整座坟场，一时惨若地狱。

刀剑相交，肢体相残。

哭声不止，血迹飘洒。

有几滴落了下来，溅在崭新的墓碑之上，也将那上头搁着的纸页染红。

“阿瑜…”沈芷衣上山看到这场面脚步虚浮，胸膛似乎被一块巨石狠狠压制，将她的希望破灭，泪水无声划过她的脸颊，久久不能回神。

冷风凄凄，树影婆娑。

谢危踩着脚底下那些躺倒的尸首，从横流的血液中传过，立在那座墓碑前，将那页纸拿了起来，慢慢打开。

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过这字迹了。

写信之人称他为“度昀”，而非少师。

“大争之世，聚义而起；汝本受恩，竟以仇报。苦海回头，尚可活命。正月廿二，洛阳分舵，候汝一人，多至当死！”

“万休子……”他竟陡然笑了一声，捏着那页纸的手背却隐隐有青筋微凸，“正愁找不到你，倒自己送上门来。”

姜雪宁止住了哭声，望向四周，张遮立在她身边默默陪她，燕临在远处望着她，手里的剑还在滴血，沈芷衣呆呆地立在一旁，吕显站在谢危身侧，垂眸看他手里的那页纸，不知在皱眉什么。

她凄声道：“吕显！”

吕显微微一愣，转身看向姜雪宁。

姜雪宁一般都是叫他吕老板的，今日怕是奔溃至极，礼节都不顾了。

“阿瑜让我交给你的玉印。”

在场之人都是人精，但不免也被这一番操作迷惑住了。

吕显走到她身边接过玉印，垂眸细细打量，眼眸连同手微颤，猛地向姜雪宁看去，这滔天的富贵啊。

楚安瑜的玉印，能掌管她的所有财产，他隐约能察觉到在经商这条路上，有一只比他更大的手，将整个领域覆盖，他虽有猜测，却未经证实。

如今，一切乌云都掀开了。

但是，楚安瑜的玉印为何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姜雪宁手中?

吕显能想到，其余人也能隐约察觉到。

姜雪宁举起衣袖擦了擦眼泪，搭着张遮的手臂站起身，端视谢危，思考良久道：“用她给你的东西，覆皇廷。”

谢危看向姜雪宁的目光危险了几分，姜雪宁却毫不畏惧，两方的目光在空中撞了一下。

今天这事她不往深想也知道，指定是天教那帮狗贼，想借楚安瑜牵制谢危这匹狼！

姜雪宁冷笑一声，“救不出阿瑜，我可以让你二十年来的隐忍，毁于一旦！”

张遮拉了拉她，对着她摇了摇头，姜雪宁将通身亮起的刺收回，独自一人转身离开。

姜雪宁的逆鳞不多，正好，楚安瑜便是其中之一，还是任何人都碰不得的逆鳞。

所有人都一怔。

今日姜雪宁算是把这块遮羞布撕了，撕的彻彻底底，响响亮亮。

谢危目光落到吕显手中那方玉印上，沉默良久，竟闷闷的笑出声。

棋局万变，但都逃不过局。

差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