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雪·暗许

正月十八，上京城，昭王宫内

季雪莳觉得很冷。他渐渐坠入深海，亲眼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下沉，浑身上下都被海水紧密包裹，漫无边际是一丝一丝拼命往里钻的冷，冷到骨头缝里。往上看，海洋凝固成一面漆黑的水镜，他什么都看不清，也触不着。

忽然，一声凄厉的叫喊从身后传来。“阿挚，救我！”

转过身去，视线仍然十分模糊，只能隐隐瞧见一道藕粉色的身影，正挣扎着向他呼救。

“小玖！”可当他拼命向那声音的源头游去时，眼前身影骤然化成泡沫，在他指尖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不！小玖!”

身体愈发沉重，头脑也变得昏沉，他恐惧地瑟缩着，绝望地哭泣着。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要将他吞噬掉，迎面是无尽的黑暗，是再没有她相伴的日日夜夜。

小玖，我好后悔，后悔匆匆三面便要与你分别；后悔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我连累；后悔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喜欢你......

“殿下，快醒醒！”

“您怎么了，殿下？”

“殿下！”

从梦中惊醒的那一刻，季雪莳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了。情绪一时仍深陷梦中，难以自拔，他茫然地待在原地，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半晌，他忽而紧紧抓住侍女的袖子，苍白的唇颤抖着，吐出几个字：“小玖呢？她在哪儿？”

“你们把她带回来了吗？”

“您是说长公主殿下？她把您送回来后，就去面见陛下了。”

......空气一瞬冻结成冰，整个屋里的气氛变得沉默。季雪莳松开了微微颤抖着的手，静静地坐在床上，垂着头一言不发。

黎玖，洛玖？原来如此。难怪那日在霓裳阁那些侍从没有上前，难怪那日在朱雀桥头刺客没有放过她。可笑他爱上的人竟是昭国长公主，是他未婚妻主的皇姐。他们做不成夫妻，终其一生，都只能被世俗礼数束缚。

嫣然一笑惹人醉，红尘沦落美人泪。他扯起嘴角，努力让自己笑得灿烂，可笑着笑着却眼眶却红了。

“殿下，一个时辰后便是清和春宴了。陛下吩咐过，若您醒了，就请出席今晚的宴会。奴婢为您梳理打扮吧。”

“好。”

铜镜之中映照的人影挺拔瘦削，如瀑的青丝柔顺地垂在腰间，白皙的肌肤与嫣红的眼尾相互映衬，为他增添了几分破碎的美感。而眼角悬挂的那颗将坠不坠的泪滴更衬得他面容精致绝艳，惹人生怜。朱唇微启，犹豫一番，缓缓吐出几个字；“她也会去么？”

那侍女闻言，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略一思忖，答道：“这次宫宴陛下会宴请各国使者，规模盛大，三殿下自然要出席。”

“嗯。”想来她是会去了。也好，借此次机会与她讲清楚，早些断了自己的念想，对两个人都有好处。

一个时辰后，昭王宫内

此时天气刚刚转暖，宫内尽管燃了炭火，还是寒气未消。对季雪莳这样伤病初愈的人而言，这寒冷更是难以忍受。但这场宴会，他必须赴。

殿外充斥着服饰不同，相貌各异的他国使团。以列为单位，他们排成几队，按顺序相继带着贺礼进入了殿中。朝门前的掌事王公公微微颔首，季雪莳跟着景国使臣进了殿。

昭国女皇正端坐于龙椅之上，神色庄严，眼神锐利，给人一种不容侵犯之感。见离国使团前来，眼角含笑，让人招呼他们落座。女皇今年四十有余，却因保养得当，看起来仅有三十出头的年纪，不笑时一丝不苟，笑起来却令人如沐春风。还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这二人笑起来的模样确是一般无二。

坐在女皇左后方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眉眼间和洛玖有几分相像，却又比她更显稚嫩，穿着一袭稍显繁复的石榴裙，头上缀满了珠钗，在满室夜明珠的照耀下更显得华光溢彩。她随意地躺在缀满珠宝的椅子上，身后围着一群侍女，为她扇扇子，捶腿，剥葡萄。这位年纪尚轻，身份尊贵，又着昭国服饰，想来除了他的未婚妻主——昭国三公主洛玥，也再无他人了。见殿上少女也在好奇地打量着他，季雪莳微微一笑，冲那人轻轻点头，便随侍从在大殿另一侧落了座。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各国使团都已就座，也不见洛玖的身影。难道她落水后身体有恙不能前来？他心中隐隐有些担忧，直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臣女洛玖，拜见陛下。”来人着一袭戎装，发冠高高束于头顶，满头青丝垂落肩头，在殿外寒风的吹拂下随风飘扬，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她衣着简朴，除了腰间悬挂的玉佩，全身上下再无配饰。规矩地行了一礼后，女皇摆手让她坐下，期间两人都未发一言。洛玖从大殿中央走过，视线在北离王子赫宸风身上停留片刻后，快步走到洛玥对侧的座位坐下了。

距离太远，光线不亮，他仍然看不清她的脸。可她自坐下，就一直在和各国使臣寒暄饮酒，唯独对他景国使团视而不见。看着她和北离王子谈笑风生，他心里忽觉很不是滋味，一盏盏酒杯见了底，他却仍觉不够。

后来这场宴会上各国使臣和昭国女皇祝贺的话语，亦或是彼此间的明争暗斗，他都已记不清了。他觉得很闷，言自己身体不适，逃一般地离开了宴会。酒意上头，季雪莳只觉得眼前的景物都模糊不清，扶着长廊的柱子，一路跌跌撞撞着走到了莲池。

可刚走到池边，忽然有一双手从背后蒙住了他的眼睛，温热的气息在他耳边停留。

“抓住你了，我的......阿挚......”这声音温柔悦耳，在寂静空旷的莲池旁，却比平日里多了几分诱惑和危险。

“长公主殿下，请你放开，我们这样，有损皇室威严。”

“你在生我的气，怨我没有告诉你我的身份？”转过头去才发现，她脸颊红红的，鬓发凌乱，紧紧拽着他的衣角不放，俨然一副醉鬼的模样。

“殿下，我也向你隐瞒了我景国皇子的身份，我们皆有难言之隐，此事我不怪你。先前在月影潭我载你一程，在霓裳阁你帮我一回，而朱雀桥遇刺时是我累你受伤，于情于理，我都欠你一个人情。但是，”他想掰开她的手，却又被她用腿缠住，挣脱不得。

“我与洛玥殿下有婚约，你我之间，还是应当保持距离。”

洛玖眼含不解，似是醉糊涂了，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又好像十分清醒，圆圆的杏眼中水雾氤氲，委屈地望着他。季雪莳心头烦闷，不再看她，转身就要离开。没走几步，却被身后之人一把抱住，他当即僵住了，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喜欢你，阿挚。别做我妹妹的郎君了，做我的人，好不好？”她抱着季雪莳，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吻着他耳后的发丝，两人耳鬓厮磨，仿若亲密无间的恋人。

“你醉了，早些回去休息吧。”季雪莳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将她推开，仓皇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跑。

“你也喜欢我，对不对？母皇的责备如何，世人的谩骂又如何？我都不在乎！”她哽咽着，一字一句，破开季雪莳的防备，直刺他剧烈动摇着的内心。

“这些时日，我无时无刻不在痛苦中挣扎。我知道我们不该这样，可我喜欢你，不想将你拱手让人。我从小失去父君，又被母皇送往边疆，在苦寒之地拼命厮杀，以求能有一席生存之地。我这一世......所求不多，惟愿得一心上人，年年岁岁常相伴......”

看着心爱之人哭得梨花带雨，季雪莳自是不忍。略一迟疑，他还是伸出手，轻轻擦去少女脸上的泪，把少女拢在怀中。

“都过去了。从今往后，你再不是孤身一人。”在她抬头看他的一瞬间，他垂眸一笑，虔诚地吻上她的额头。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