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人间看微雨

阿獙驮着小夭飞往小月顶的路上，遇到一只白鹤（名叫狸狸，璟的坐骑），它口衔请柬，并不比阿獙飞得慢。烈阳和阿獙对视一会儿后，一致决定“以多欺少”，一家子对付一个。白鹤看出了“飞天小狐狸”和白色琅鸟不怀好意，便把它们视作了奸佞宵小之辈，一个劲儿地往小夭怀里钻，狸狸笃定这位姑娘不会与它们同流合污。小夭爱怜地摸着白鹤的脑袋，被视作清流的小夭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这份请柬：涂山族长喜得女，邀玱玹携女眷一月后赴宴，鬼方氏的瀛长老排了一出方相戏《长相忆》。

小夭平安到了小月顶，玱玹立刻召医师鄞（哑巴，沉迷医术）治疗小夭的嗓子。鄞诊脉后，用手势回答玱玹：无药可救。玱玹勃然大怒，还是潇潇劝了大半天，最后玱玹妥协了：给鄞一个月的时间翻阅医书，要是宽限了这么多时日还是治不好，再格杀勿论。鄞不知该哭该笑，茫然地看着失语的王姬。小夭拍拍鄞的肩膀，微笑表示：我看好你哦！大半个月过去了，小夭的嗓子一点起色也没有，她一如既往地沉默着，不着急也不沮丧，只是每天都用上好的贡酒浇着洁白的海棠花。离最后期限还有不到三天，鄞没有之前那么惶惶不可终日了，他已经认命了，与其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倒不如自我了断。他自小见惯了各种疑难杂症，就是不清楚王姬的嗓子是被何物所伤，竟然如此厉害。鄞带着药箱走进竹屋，跪在地上请罪，做出一副即将与世长辞的模样。小夭递给鄞一坛海棠花酿的酒，鄞心想：也好，喝完好上路。他仰脖，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小夭笑嘻嘻地问：“好喝吗？这是我照着《神农本草经》培植的醉海棠，我娘给这醉海棠取名叫少昊花。那么，你现在喝的酒也可以叫少昊酒，可解蔷薇散之毒哟！”鄞点点头，表示自己受教了。正哭丧着脸准备慷慨赴死的他，猛然间嗅到了浓郁的生机，他感激涕零地望着小夭，原来王姬一身精湛的医术并不比自己差。小夭见鄞如此感动，便把培植醉海棠的方法毫无保留地将给了鄞听，并嘱咐鄞要“造福百姓”。于是鄞欢天喜地地跑到玱玹面前，告诉他小夭没事了。玱玹询问是如何医好小夭的，鄞咬破手指，在地上写下鲜红的三个字：喝花酒。玱玹瞪大了双眼，潇潇示意鄞别说了，鄞磕头告退。当夜，玱玹和小夭一块儿用晚膳，才总算搞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玱玹因此对青丘更加忌惮，不大情愿让小夭再接触任何有关九尾白狐的人和事。小夭软磨硬泡了一个多时辰，先是说玱玹之前就错过了归墟海那回的方相戏，这次好不容易赶上鬼方氏新排的戏，怎么说也得去瞧瞧。后来又感慨玱玹娶了馨悦和方雷氏，肯定轮不到自己陪着去，一脸失望。

仲秋，玱玹只带了小夭，两人共乘一架云辇来到青丘。

戏台上，鬼方氏的十二个戏子紧锣密鼓地布置着每一幕的场景。瀛长老躬身行礼，言简意赅地向众人介绍这出《长相忆》：“飞鸟失伴，夫妇别离。”

第一幕，碧落请归。木兰县有一小吏季诺，家有一良母、一贤妻。然季母与媳妇碧落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两人积怨颇深。碧落对季诺控诉婆婆“君家妇难为”，季母则对着儿子指责“此妇无礼节"，孝子季诺劝妻”尽心侍奉阿母“。碧落深知季母是个”鸡蛋里挑骨头的婆婆“，不顾夫君两难的处境，一句”妾不堪驱使，徒留亦无益“，主动请归。季诺情急之下顶撞母亲，季母愈加愤懑，更容不下碧落这个媳妇，决定为儿子求娶远近闻名的贤女秦罗敷，大有让儿子休妻、“为娘给你物色更好的女子“的意思在里头。季诺再度顶撞道：”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娶“。季母不吃这一套，对儿媳满眼厌恶嫌弃，不依儿子要留下妻子的请求。

离戎昶连连摇头，”这个蠢女人，纵然心中常苦悲，可哪家不是【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磋磨一个是一个】！只要肚子争气，何愁在夫家站不稳脚跟！自己丢下一句【老娘才不受这窝囊气】就跑了，岂不是给别人腾地儿嘛！性格也忒刚烈了些！“

离戎翎毫不客气地说：”出嫁前能织布、懂裁衣、精通箜篌、酷爱诗书的女子，怎么会无端变成一个【满腹委屈无处诉】的怨妇？要么是自己的丈夫只懂得和稀泥，要么是这婆婆欺人太甚！十七为人妇，怎的才两三年光景就活成这般狼狈模样？“

兰香讥嘲道：”儿媳妇赌气要回娘家，谁知闹大了，婆婆直接想让碧落滚回去就别再回来了。“

第二幕，碧落被遣。季诺请碧落暂时回娘家待一阵子，承诺自己会尽快把她接回来。碧落早看透了世态炎凉，又怎会不知此去多半无归期，她绝望且悲哀地对季诺说："你一向循规蹈矩，难道要为了我毁了你孝子的名声？阿母对你有生养之恩，而我却是可有可无的妻子。我被遣送回娘家后，真的有再回来的日子吗？"碧落叮嘱季诺保管好自己的旧物，千万不要忘记我，哪怕睹物思人也好啊！秉性要强的碧落精心打扮一番后，辞别季母，称”愧对贵家子，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与小姑子茉莉话别时，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如断了线的珍珠。自己没有罪过却要走，心里很不是滋味。可要赖着不走，却又觉得没面子。

蓝枚笑着说："这哪是一个温婉端庄的女子该说的话？分明就是在说【我对不起你儿子，我也不伺候你了，这一堆家务事你自己管吧】！真真有违女德！"

防风意映说：”及时止损，我看这女子倒是活得十分通透。难不成要继续在这火坑里葬送自己一辈子吗?“

第三幕，季诺盟誓。季诺驾着马车，碧落坐在车里哭泣。分别时，忠厚的季诺认真对妻子说”你不会等太久的，我一定会早点来接你回家。我对天发誓，绝不负汝！“碧落终于相信丈夫的一片真心，感动地说：”我会等你来接我回家。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望磐石无转移才好！“可她实在不能只沉溺于情爱，考虑到父兄性情暴躁的现实，碧落期盼丈夫早日接自己脱离漩涡。季诺却没有放在心上，他认为毕竟骨肉亲情摆在那里，哪里会闹出什么大事呢?两人最后都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彼此，难舍难分。

小夭冷眼瞧着，冷若冰霜地说：碧落把季诺当作唯一的浮木，可她不明白，女人不该把全部赌注都压到一个男人身上。作为女子，也可以凭借自己的一身本事闯出名堂，不是一味地依附男子而活。只是失去一个男人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日子不是照样过！”

涂山太夫人闻言，心里多有赞许，她开口问小夭，“王姬有什么傍身的本事?”

小夭欣然道：“做毒药。”

防风邶嗤笑，“王姬的本事真是独一无二。这要是哪天一不小心毒死了你五舅舅，真不知道轩辕王该夸你还是杀你！说不准王姬也会和臭名昭著的九命一样，背上千古骂名。”

小夭笑容扭曲，但还是心平气和地说："我真恨不得马上就把相柳毒死，然后自己拖着他的尸身去向外爷邀功。“

防风邶失笑道：”王姬这么恨九命？“

小夭言之凿凿地说：”非常恨！全大荒谁会护着一个阴险狡诈的九头妖？我看都巴不得他早点死。“

防风邶点点头，”也是。毕竟九命是轩辕国的敌人，也就是你哥哥的敌人。你这么维护王孙殿下，又怎么会让九命有活路呢。“

小夭告诉自己要忍耐，不能再和他耍嘴皮子了，而且自己的确说不过他。

第四幕，碧落婚变。碧落一进家门，就无颜面对家人。碧母一巴掌重重打到女儿脸上，愤怒地说：”你到底犯了什么错过，被夫家遣归？我这张老脸要往哪里搁？我用心教导你如何做一个好妻子，这些心血都白费了吗？“碧落心里全是愧疚和懊悔，声泪俱下地对母亲说：”儿实无罪过。“碧母没多说什么，收留了出嫁的女儿。十余日后，木兰县令遣媒婆来说亲，碧母心里对这门亲事很看好，却还是先问了女儿的意见，碧落哭着说：”吾与季诺，结誓不别离。今日若允，有违情义。“碧母知道女儿心里的挣扎和煎熬，就顺了女儿的心意，婉言谢绝了这门亲事，”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你还是去别处问问，也许就找到县令中意的女子了呢？“不久，长平太守也遣媒婆来说亲，碧母推辞说自己做不了女儿的主。此时势利的阿兄碧穹火冒三丈，丝毫不顾及妹妹处境艰难，他冲进妹妹房间，一顿臭骂，”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你嫁了季诺被遗弃，现在不管是嫁给县令的第三子还是太守的第五子，都好过整天等着那不识好歹的季诺！一边是没有出息、资产微薄的季诺，一边是前途光明、泼天富贵的县令子、太守子，该选谁你还拎不清吗？“碧落内心矛盾痛苦到了极点，她明白等不来季诺了。出于负罪感，她含泪答应了。碧落认清了现实：自己与季诺缘分已尽，再无可能。她不得不认命，不得不再嫁。因为她，母亲受尽了闲言碎语。哥哥也责怪她不明事理，殊不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媒婆定下良辰吉日，三日后成婚。婚期前一夜，碧家收到了数不尽的金银珍宝作为聘礼，阿兄看到有无数山珍海味作为喜宴，心花怒放。碧母走进女儿房间，宽慰道：”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碧落哭得厉害，其实她只是一个脆弱无助的女子，根本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么坚强！

兰香揶揄道：”奶奶快看呀，静夜看得魔怔了！涂山家最好命的女人都流泪了，那我岂不是该投井自尽了？”

静夜回过神来，平复了内心的痛苦。她用帕子擦去了眼泪，笑着说：“我只是看到碧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而季诺却浑然不知，觉得这女子可怜可叹。”

离戎昶不屑地说：“这有什么可悲的！这女的啊就是自作自受。你说她当初要是不跟季母争那一口气，忍气吞声把季母熬死了，还愁没有她出头的日子吗？本末倒置，把心思全放在了婆媳大战上，哪怕多花点功夫在自己丈夫身上，早点为季家开枝散叶，又怎么会酿成被休弃的苦果？其实这女子乖乖嫁了，之后过上穿金带银的安稳生活，不也挺好的？嫁哪个男人不是嫁，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良禽还懂得择良木而栖呢，这女子简直就是蠢笨至极！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苦情兮兮的桥段了。这女的不知道写封信给前夫，问问他何时来接？这男的就放任前妻在娘家自生自灭？由此可见，季诺实非良人呐！”

小夭被戳中了心事，神色憔悴，十分苦恼——轩辕王命她青丘之游后就辞别玱玹、尽快回朝云峰商议与丰隆的婚事，而自己现在的处境简直和这个叫碧落的女子一模一样。到底是等待等不到的季诺，还是嫁给荣华富贵、安稳一生？

第五幕，鹣鹣生诀。季诺听闻噩耗，一时抛下所有顾虑，告假去见碧落。碧落听到马蹄声，连忙跑出去。二人怅然遥相望。碧落伤心欲绝地对季诺说：“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量。父母之命，兄长逼迫，我实在无力反抗！”季诺尖酸刻薄地讥讽道："你和我讲什么蒲苇磐石之誓！磐石千年无转移，而蒲苇就如墙头草！我恭喜你从此作富家妇，不必再跟着我吃糠咽菜、夙兴夜寐、劳苦织布了！"碧落听到如此诛心之语，一时为季诺坚守承诺、不曾变心而感到高兴，一时又为季诺对自己误解重重、自己无可辩解而感到悲哀。碧落本就在答应亲事的那一刻起存了死志，如今听到季诺的这番话，更是想要以死明志。碧落望着一脸漠然的季诺，哽咽着说：“你被阿母逼迫娶秦罗敷，难道我就是自愿嫁给太守子的！结发那日，你我约定共赴黄泉。你记住了，黄泉相见，不见不散！"

西陵淳由衷感慨道：“所爱隔山海，山海两相望。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可知山海皆可平，难平是人心。”

防风峥说：“所有事情都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尽人事，听天命。天意难违，如之奈何？”

玱玹喃喃道：”碧落和季诺被迫分离后，两人明明都有更好、更明智的选择，为何不肯放下旧情、重新开始？“

小夭支着颐，悄声对玱玹说：”这季诺也有身不由己的地方，世上安得两全法，在亲情和爱情间抉择，哥哥也很难决定吧？所谓【痴心女子负心汉】，大多女子耽于情爱，而男子为了权势、家族、大义，必然得舍弃情爱。“

玱玹认真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小夭真诚地回答：”我什么都不想要。“

玱玹无奈地笑了。

第六幕，鸳鸯殉情。自碧落新婚前一夜相见后，季诺便存了毅然寻死之心。季诺辞别季母，”希望母亲命如南山石，福寿康宁。“季母知道碧落今日出嫁，担心儿子想不开，流泪劝道：”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阿母再为你求娶一位窈窕淑女，你就忘了碧落那个女人吧！“季诺默默不语，回房叹息。碧落入青庐，脸上无悦色。新夫催饮合卺酒，碧落脱去嫁衣，立于井旁，慨然说道：”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话音未落，纵身跃入那口深井。季诺闻妻撒手尘寰，凄然道：”今生长相离！“遂良久徘徊于两棵梧桐树下，乃碧落亲手所植，自缢而亡。

涂山太夫人长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璟说："季诺是埋怨母亲毁了一桩本该美满的姻缘，所以用死亡来报复。"

涂山太夫人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焉能轻易求死？“

第七幕，华山合葬。季母悔不当初，直言碧落乃”忠贞烈妇“，跪求碧母：”愿汝女与吾子合葬否？“碧母知道女儿是愿意的，颔首应允。坟墓旁，松柏、梧桐皆枝繁叶茂。有双飞鸟名鹣鹣，绕枝不去。

方相戏演完，众人无不拍手叫好。瀛长老备好纸墨笔砚，邀众人为此作诗。只见防风邶蘸墨思索片刻，一蹴而就写下三句诗。

宴席散去后，瀛长老告辞回到九幽地府，不经意间掉落一人手稿，其诗与十六公子所作别无二致：地上梧桐相待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

观其落款，乃”西陵玥“。

下一章：一剑霜寒十四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