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镇上没有官府，唯一的规则就是强者生存。在没有认识相柳以前，小六一直是回春堂的中流砥柱。几十年前，老木在轩的酒铺被海棠戏弄，小六因为灵力低微，对着海棠作揖赔笑，最后喝了十坛烈酒才让此事和平解决。而轩就是在那时开始欣赏玟小六这个清水镇的小医师。小六佯装醉得一塌糊涂，轩把小六背回了回春堂，路上小六顺走了轩贴身戴着的玉香囊，等轩走后她立马打开一看，香囊里是一截毛茸茸的白狐狸尾巴。小六的眼泪犹如断线的珍珠，“哥哥......"。第二日，小六把玉香囊偷偷放回了酒铺。从那之后，小六对轩的感情就变得不同。当初轩来清水镇开酒铺，小六带着麻子和串子去喝酒，只见一个男子眉眼温润，气度儒雅，远观如水，近看若山，澹澹高士风姿。串子凑在小六耳旁说”六哥，这掌柜的长得真俊。“小六不以为意，回去的路上说他不过是个卖酒的小白脸。而知道那位男子是自己的哥哥后，小六对他恭敬无比，不允许任何人诋毁和伤害轩。相柳以小六亲戚的身份在回春堂喝麻子喜酒，轩本就对小六有疑惑，肯定会派人查查这个所谓的”九表哥“。娼妓馆里，轩以为防风邶故意假扮小六的九表哥，防风邶也对玟小六这个男人很好奇，于是轩表面上和防风邶关系就更加融洽。而事实上，轩对于中原的防风氏始终心存芥蒂。
每次相柳出现在回春堂，老木、麻子和串子，就连小六自己都感慨终于不用夹着尾巴做人了。只要相柳一出手，没什么事是办不成的。
串子按照小六的吩咐，端着熬好的鸭子汤去贿赂相柳。一打开小六的房门，只见相柳正在拼命洗脸，那盆里的水简直乌黑如墨。串子大吃一惊，又不好开口询问。他在心里琢磨着：九哥风尘仆仆赶到这，身上又带着伤。定是六哥用了什么草药来缓解他的疼痛。
相柳注意到串子愣在门口不动，记起了洪江教给他的人情世故，脸上挤出一丝礼貌的微笑，”串子，过来吧。我只是睡醒了发现自己仍然没什么精神，洗把脸清醒一下。你来找小六的？她替我上完药就出去了。本来我洗完脸就想找你问问她去哪儿了。天色不早了，她一个人还跑出去，真令人不省心。
串子见相柳逻辑清晰，把鸭子汤端到桌上，笑嘻嘻的开口，“九哥，您这回从高辛来，是不是路上遇险了？还是菩萨保佑，您福大命大，有力气走回来，六哥的医术是清水镇数一数二的。这不，您来的时候那么虚弱，这躺了一个下午就能下榻了。您可要好好感谢六哥阿！"
相柳微微一笑：”是啊，我是要好好感谢她的。“他什么苦都吃过了，就是没有受过被一个女人捉弄的苦，那对他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串子招呼着相柳坐下喝汤补补，相柳端起碗优雅地喝着。
串子见这是个求他的好时机，便壮着胆子说了起来：”九哥，上回在娼妓馆我俩都玩得挺尽兴的，我看上了桑甜儿，你也搂着樱玲儿上楼快活了。六哥说过，娼妓馆的女人只能偶尔睡一次，但媳妇儿却是可以天天睡的。不如您想想法子，咱们把那两个小蛮腰赎出来当媳妇儿？“
相柳本来尽情地享受着人族的鸭子汤，可听到串子说”六哥说媳妇儿是可以天天睡的“这句话，嘴里的那口汤还没咽下，就掏心挖肺地一阵咳嗽。
串子忙拍拍相柳的背，担忧地说：”九哥，慢点喝。我知道这好事来得突然，您也需要时间想法子。但还是越快越好啊，不然桑甜儿就不肯跟我了！“
相柳点点头，心里一阵骇然，倒不是因为串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是小六那个女人说的虎狼之词。他在轩辕城当防风邶时，虽也见过风骚豪放的舞妓，却也没有他在清水镇碰上的这个女人厉害，小六乃是女人堆里出类拔萃的奇葩。
串子把手搭在相柳胳膊上，眼神里充满了哀求，”九哥，六哥还说你古道热肠，十分乐于助人。你一定要帮我娶到桑甜儿这个媳妇。要是你帮我办到了这件事，我在屋里供起你的长生牌位，保佑你多福多寿，子孙满堂！“
相柳默然许久，脸上的表情变化莫测，一会儿愁眉紧锁，一会儿泫然欲泣。他想起洪江的话：对于一个将军而言，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战场上。即使是在轩辕城花天酒地，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时，也从没想过要娶妻生子这种事。只是入乡随俗，跟着狐朋狗友出没在风月场所，实则清心寡欲，满脑子想的只有战事。自从认识了玟小六，他竟然无聊到去管麻子的亲事，现在是串子的亲事。那么，玟小六下次会给自己出什么难题？
相柳和玟小六做了交易，只要小六活着，就得帮他配制毒药。明明当时只答应了小六一个条件，如今小六在无形中增加了不少附加条件，而他默许了。得知了轩的真实身份后，相柳一直清醒地警告着自己：玟小六，和轩辕王子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一大早，小六大马金刀地坐在轩的酒铺里。相柳负手而立，在一旁看着轩享用早餐，满眼羡慕。
鸡鸣的第一声过后，小六就央求相柳继续装作防风邶，相柳没有拒绝。老木还在厨房揉面，串子坐在灶台喝羊肉汤，小六拉着相柳风一般穿过西河街，来到轩的酒铺前等着。一刻钟后，婢女海棠开门做生意，看见第一位客人是玟小六，眼神顿时充满了鄙夷。又瞧见他身旁的男子模样俊俏，丝毫不输玱玹，难怪主子念念不忘。海棠请小六和相柳进去后，轩也正好洗漱完毕，在一张桌子上准备用饭。
小六喝了一小壶酒，问道：”你妹子呢？“
轩笑着说：”她每日都要睡到日上三杆才肯起，这会子哪见得着她。六哥想见阿念？可阿念更想见的人是......“
相柳看着小六，漫不经心地笑道：”不会是我吧？“
轩微微而笑。小六提醒自己正事要紧，不跟九头怪计较。她对轩说：“我这次来是找你的，串子想娶桑甜儿，想麻烦你通融一下。”
轩不说话。相柳淡淡说道：“只要轩哥愿意，一定能帮上忙。”
轩无奈地看着相柳，防风邶这个无赖啊，本来就是浪荡子，跟在小六身边更是学会了谄媚。
“喝喜酒时，记得请我。”
小六眉开眼笑，“好，好！”
小六起身对着轩作揖，然后拉着相柳直奔娼妓馆而去。
“你怎么知道桑甜儿是轩的人？”
小六放慢了脚步，一脸得意地说：“当日娼妓馆的头牌能看上你很正常。可串子什么长处都没有，桑甜儿怎么就会为了串子拒绝接客？你送我的两株植楮草，我交给串子，串子换成了钱等着娶媳妇用的。可这半年里，串子把那些钱都花在了桑甜儿身上。可以说，串子现在身无分文，仍然整日赌咒发誓说要娶桑甜儿。”
“所以是轩让桑甜儿勾引串子，为的是打听你的来历。”
小六苦笑，“串子有时候就是会犯贱，就是个欠抽打的货。我不是没想过帮串子去娼妓馆赎桑甜儿，可老鸨开的价都够麻子再娶十个春桃了！我也没撤了。只好让串子求你，你总不会知恩不报吧！”
相柳掐着小六的脸，“一碗鸭子汤，我就要帮串子娶桑甜儿。你哪天再有求于我，我是不是还要不顾一切帮你达成心愿呢？”
小六油嘴滑舌，“轩已经答应放人了。只要大人跟我去娼妓馆走个过场，咱们就能把桑甜儿领回家了。我知道大人对我情有独钟，不忍心看我孤军奋战的。”
“我没钱"
小六的脸冷了下来，长叹了一口气，果然妖怪就是要清贫如洗，才会无所畏惧。相柳明明比自己还穷，却照样能做神农义军的军师。而自己在清水镇混了几十年，动用各种关系还是搞不定串子的亲事，最后还是要绞尽脑汁找出幕后操纵之人，再徐徐图之。
小六嘟起嘴，悻悻道：”好吧，那我只好再进深山去挖几株药草，就是不知道后日赶不赶的回清水镇。我本来想了个好法子，可以让你兵不血刃地劫到轩的粮草。看来那个美妙的法子也用不上了。“小六转身就要打道回府，还没走出十步，相柳叫住了她。
相柳声音冷若冰霜，“需要多少钱？”
小六偷笑，立刻走回到相柳身边，“老鸨原定桑甜儿的赎身价是十株植楮草的价钱，后来觉得有利可图就翻了五十倍。轩既然答应放人了，那价钱肯定是按原来的算。”
相柳一言不发，带着小六走出了清水镇，才唤来白羽金冠雕。
毛球驮着他们飞到了千里冰封、万里飘雪的极北之地。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下，落在了他们身上。
小六仰头享受一片又一片冰凉落在脸上的感觉，狂喜地转起了圈。小六脱口而出一句“我在清水镇落脚之前，几乎浪迹了整个大荒，以前我来这儿只觉得很恐怖，但现在却觉得这儿最美丽！”
相柳笑了笑，“这儿的雪也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雪。我为了逃避追杀，逃到了这儿，一躲就是一百多年。这儿的雪不仅救了我的命，还让我心生感悟，从义父传我的疗伤功法中自创了一套修炼功法。”
小六惊诧：九名相柳被追杀过！他竟然也有打不过人家的时候！他还有义父？难道是洪江？不管怎么说，打伤九头怪的高手也算替她出了口气！
小六不再赏雪，她凝视着相柳。相柳刻意回避着她的眼神，他侧过头，淡淡说道：“你再这么盯下去，我可不保证明日日落之前赶得回去。”
小六看着四周白皑皑一片，根本没有藏钱的地方，疑惑道：“你把钱藏哪儿了？”
相柳嘴角噙着笑，慢悠悠地说道：“我没钱，自然不会准备藏钱的地方。但这儿可以找冰晶，就看你运气如何了。”
小六会意，相柳囊中羞涩的时候，多半会来这儿找冰晶换钱。不对，他不在乎钱，而是在乎如果有钱，可以和别人等价交换到什么，他一直在跟别人做交易，包括自己。
小六边郁闷边找冰晶，相柳就跟在她后面，两人总是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小六开始琢磨和相柳种蛊的事情，本意是想祸害他，只要自己受伤，那么他也会感到疼痛。所以相柳一定会保护好自己，这叫借力自保、有人可依。除此之外，小六还知道这个蛊能以命续命。如果相柳真的有九条命，但凡他愿意，自己就多了几条命可活。可万一他见死不救呢？
小六转过身，动情地唤道：“防风邶！”
相柳楞了好一会儿，淡淡说：“玟小六，你到底是谁？我不想听假话。”
小六说：“我不说假话，我只说废话。我没有骗你，我是真把自己当成了玟小六。”
相柳冷笑，“你和玱玹是什么关系？”
茫茫大雪中，小六和相柳四目相对，她迟迟没有回答，也不愿意回答。
在这极北之地，隔绝了所有人世牵绊、所有利益选择，只剩下他与她。小六此刻竟然觉得身有所倚，心里很安宁。可一旦她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就不可能和相柳做朋友了。
小六说:"我无处可去，其实你也无处可去。干脆我们永远都不要离开这儿，就在这儿待着吧。“
相柳看着小六，沉默不语。
小六感到自己呼吸困难，胸口憋闷，脑袋也开始昏昏沉沉。难道是自己灵力低微，扛不住这极北之地的严寒？小六身子向后倒去，相柳伸手搂住了她，冰冷的唇贴着她的唇。
小六知道相柳是在给自己渡气，她感觉到好似有温暖一点点流入她的身体，渐渐驱除着冰凉。她贪婪地吸收着这些温暖。
小六体温在慢慢恢复，极北之地的严寒于她似乎成了夏夜里水缸里舀出的一瓢凉水。小六在心里乐开了花：我三番两次为你疗伤，也终于轮到你回报我一次了。
小六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相柳才松开搂住自己的双手，面无表情，无喜无怒。好像刚才发生的事都是迫不得已而为之，他一点都不觉得尴尬。
相柳抚着小六的脸说：”我从奴隶死斗场里逃出来时，满身都是伤，差点死在涡流中，是义父救了我。那时，神农王还健在，神农国还没有灭亡，义父在神农国，是和炎灷、赤宸齐名的大将军，他为了救我一个逃跑的妖奴，却被我刺伤，可他毫不介意，看出我重伤难治，竟然以德报怨，给我传授了疗伤功法，他说要带我去求神农王医治，可我不相信他，又逃了。“
小六瞬间红了眼眶，她看到不远处有一块晶莹透亮的冰晶。但她没有立即跑去摘，而是看着相柳，认真地说：”赤宸这个名字，我听过。“
小六盘腿坐在地上，笑得凄迷。相柳也盘腿而坐，等待着小六主动讲述她的过往。
小六叹息，”隔着漫长的岁月，重逢让人期待又害怕。我知道轩要杀了你，而我却不能让你杀了轩。他是我哥哥。“
相柳凝视着小六，即使自己已经猜到小六和玱玹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可猜到和亲耳听到是截然不同的。小六和他初相见，就说希望自己一辈子都能是玟小六。她是在恳求自己不要深究她的真实身份，她只想在清水镇安安静静地做玟小六，不打扰任何人。前提是，“如果大人允许”。可自己根本无力阻止，也没法保证她一辈子都是玟小六，就像他自己也没法保证防风邶这个身份会永远存在。只要一个小小的意外，玟小六就不存在了，防风邶也会彻底消失。
相柳微微笑着，“你是高辛王的女儿、轩辕王的外孙女，那么，你的名字叫什么呢？”
“我的大名是高辛玖瑶，因为额上有一块桃花胎记，爹和娘也叫我小夭，取桃之夭夭、生机繁盛的意思。”
“你真实的容貌是什么样的？”
小六哽咽着说：“我忘记自己真实的容貌了，我拼命地想，就是一点也回忆不起来。”
相柳有了上次的经验，知道小六又要大哭一场了。上次是因为梦到自己不得好死了，这次是因为忘记自己真实容貌了。他把她拥在怀里，小六果然开始了嚎啕大哭。
相柳并不急着安慰她“没关系",而是让她尽情发泄这些年所遭受的心酸苦楚。小六哭了很久很久，相柳也抱了她很久很久。等到小六实在哭不动了，却仍然抽抽噎噎，依偎在自己怀里，时不时用自己雪白的衣衫擦鼻涕，相柳平静地说道：”我是个死心眼，一旦认定了什么，不管对错，就算变成魔，化成灰，都绝不会回头。神农国灭后，洪江落魄，亲朋好友都离他而去，而......"
小六不等他说完，心痒难耐，插嘴说道：“而某只九头妖却主动送上了门，也许一开始只是想了结一段恩情，可没想到被洪江看中，收为了义子。恩易偿，情却难还。对吗？”
相柳忽然想起小六是个狡诈慧黠的女人，却没想到她可以在这种时候打破沉重的氛围。
小六嚷嚷着说：“我有些恨洪江，却觉得自己的恨实在莫名其妙。算了，先不说洪江收你为义子的事。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假扮防风邶的？真正的防风邶呢？”
相柳淡笑，“我没有假扮防风邶，我只是在做自己。防风邶是一个妾侍所出，有哥哥，也有妹妹，不过哥哥和妹妹都是嫡系血脉。不管怎么努力，哥哥和妹妹都更受瞩目。因为内心苦闷，那个防风邶沾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大概四百七十八年前，还未成年的他为了筹钱还赌债，离家出走，偷跑到这儿找冰晶。”
小六轻叹了口气，低声道：“真正的防风邶是冻死在这儿的，对吗？”
相柳淡淡地说：“是。我无处可去躲在这儿修炼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他。他快死了，却放不下苦等他回去的母亲，所以他愿意把一身的灵血和灵力都给我，求我代他宽慰母亲，让他的母亲过得好一点。而......”
小六又开始琢磨，“难得碰到一个心甘情愿让妖怪吃的神族，所提条件又不难做到，所以你没拒绝。”
下一章：为你花开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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