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了半日，晌午时分，小六左摇摇、右晃晃，活动着久坐的身子，进了回春堂后院。
半年多过去了，相柳一次也没出现。小六坐在石阶上，望着两亩半的药草地发呆。老木和串子站在屋前看着小六，老木问：“怎么回事？小六以前总是嘻嘻哈哈的，如今性情沉稳了不少。”
串子蹲到小六面前，”六哥，你想啥呢？“
相柳老是催逼着要一些稀奇古怪的毒药，小六很是不解。他吃那么多毒药做什么？
小六说：“我昨晚梦到我许的愿望实现了，九命相柳死了，而且死得很惨。”
串子小心地问：“六哥，你具体说说。”
小六接过串子递的甘草，放在嘴里嚼了起来，“我梦到轩辕围剿洪江的军队，洪江军节节败退。相柳带着一队死士，为洪江开出了一条血路。轩辕的将军们紧追不放，一连追击了几日几夜，最后在海外的一个荒岛上追上了洪江。不知是轩辕的哪位将军下令所有士兵万箭齐发，洪江被万剑射杀。他死后，露出了原身，是九头妖。轩辕的将军才知道上当了，而相柳......"
小六双手捂着脸，肩膀在不自禁地轻颤，”很多轩辕士兵想拿相柳的尸体泄愤，可相柳的尸体竟然化作了黑血，喷涌而出，毒性剧烈，所过之处，草木皆亡，连土都变得焦黑，到后来竟然整个海岛再无一个活物，见到了那情景的轩辕士兵恐惧地度过了下半辈子。“
小六的身子向后倒去。串子听得出神，还没反应过来去扶着小六。
相柳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很及时地把小六拥在怀里，任由小六在他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小六只以为是串子听得感动，才搂住她的，更是把头埋进他胸膛，放肆痛哭着。
串子看到相柳面色惨白，本想大喊小六给九哥医治，可看到相柳眼角泛着泪光，嘴上却挂着微笑，他不忍去打扰，转身和老木去了前堂。
小六哭了有小半个时辰，相柳的浅棕色衣裳被哭湿了大半。
相柳看她哭得如此撕心裂肺，似乎他真的已经被万箭穿心了。他无声地笑起来，他无父无母，从一出生就在为生存挣扎，从没有过嬉戏玩闹。成年后，恶名在外，也从没有人敢和他开玩笑。小六是第一个敢戏弄他，却又对他没有丝毫恶意的人。他静静地等着怀中的人停止哭泣，不去恐吓她”再哭就把你吃了“，他想小六也许是唯一一个为他的死伤心难过的人。他真的非常感动，又非常害怕。他记得小六在他的帐中说过”如果大人允许，我希望自己一辈子都能是玟小六“，那么，小六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如果她和玱玹扯上了关系，他和小六就注定只能站在对立面。
小白雕落在相柳跟前，又一次瞪大了鸟眼。小六竟然蜷缩在相柳怀里哭泣，而相柳也没拒绝。毛球单脚独立，歪着脑袋，一会儿像看疯子一样盯着相柳，一会儿又像看傻子一样盯着小六。
小六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在扑腾翅膀，抹去眼泪，抬头一望，依稀是小白雕在嘲笑她的哭哭啼啼，她立马挣扎着起来，那架势是要杀鸟灭口。
”毛球，你看我受伤了，连她都知道伤心得哭一场，你怎么反倒无动于衷呢？“相柳一说话，唇角有鲜血溢出，他不在意地擦掉了。
小六愣住了，惊异地看着相柳，”你什么时候来的？“
相柳轻声笑，正想回答她的问题，小六用手捂住了他的嘴，生怕他嘴角又流血，对他产生更多的怜惜。小六这才注意到他面色惨白，她无言以对。相柳伸出舌头，轻轻地舔舐着小六的手掌心。小六猛地收回了手，他则乖巧地看着她。
小六搀着他回了自己屋子，关上了房门。相柳躺在小六榻上，专注地看着小六。小六乖乖地爬到榻的里侧，也躺了下去。
相柳半撑起身子，头缓缓地伏下，唇挨着小六的脖子，露出几颗尖尖的小獠牙，刺破了她的脖子开始吸血。小六并不觉得痛，反而有凉飕飕的快感。
相柳的手伸进小六的发髻，卷着小六的发丝绕来绕去。
半晌后，他停止了吸血，在小六耳畔低声问：”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像刚才那样难过吗？“
小六眼中浮出隐隐的泪花，点了下头。
相柳凝视着小六，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趴在小六身上沉沉睡去。
小六轻轻把相柳翻了个身，为他盖好被子。她趴在床边，双手托着腮，沉思着自己为什么那么在意九头怪？
小六忽然想起相柳的衣服被自己哭湿了，就这样盖着被子会很不舒服。她跑去厨房烧了一锅热水，舀了半盆热水之后，又往盆里加了半瓢水缸里的凉水。用手指试了试水温，才满意地端回了自己房里。小六掀开被子，相柳徐徐睁开了眼睛。
小六头一次温和地对着相柳，”在运功疗伤吧？千万别被我打扰哦！我只是帮你擦拭一下身子，换件干净的衣裳。“
相柳闭上了眼睛。
小六邪恶地解开了相柳的衣服，耐心地为他擦身子，又翻箱倒柜找出了三个月前自己新缝好的天青色衣裳，小心翼翼地为相柳穿上。
小六觉得刚才自己吃亏了，让九头怪看到了自己的窘样，决定趁他疗伤不能动的时候好好报复他。
她又跑去厨房，从灶台里捡了几块烧得发黑的木炭，一溜烟地跑回屋子，跳到榻上，阴恻恻的说：”你小子也有今天！别生气哦，专心疗伤哦，可千万别岔气哦！轻则伤上加伤，重则一身灵力毁了，神志错乱。"
小六拍拍他的左脸颊，又拍拍他的右脸颊，拿着黑炭，开始给相柳细心地上妆。眉毛自然是要画得浓一些，这边......嗯......那边......也要......脑门子上再画一个......
小六画完后，满意地看了看，拿出自己的宝贝镜子，戳戳相柳的脸颊，“看一看，不过别生气哦，岔了气可不好。”
相柳睁开眼睛，眼神比刀锋还锋利，小六冲他撇嘴，拿着镜子，“看！"
镜子里，相柳的左眼睛下是三只眼睛，右眼睛下是三只眼睛，额头上还有一只眼睛。小六一只只地数，”一只、两只、三只......一共九只。“
小六用黑黢黢的手指继续绘制，画出脑袋，九只眼睛变成了九个脑袋，一个个都冰冷地盯着他，小六皱眉，”我还是想象不出九个头该怎么长，你什么时候让我看看你的本体吧！“
相柳嘴唇动了动。如果说刚才是碍于小六为他流泪而不敢恐吓她，那么此时，相柳是真的被她欺负地颜面无存，他无声地说：”我要吃了你。“
小六用脏兮兮的手指在他唇上抹来抹去，抹来再抹去，”你不嫌脏就吃呗！“
相柳的嘴唇已经能动，手应该就要动了，他的疗伤快要结束了。
小六下了榻，歪着脑袋看相柳，”我们扯平了！你在军营抽了我四十鞭，现在我也欺负了你。等你气消了，我再回来。“
毛球站在窗口目睹了相柳被小六蹂躏的场面，惊得叫不出声。榻上敢怒不能言、亦不能动的相柳淌着心酸的泪水。
小六穿过前堂，嘱咐老木，”把那鸭子收拾了，稍微放点盐，别的什么调料都别放，小火煨烂。”
老木看小六心情大好，暗暗赞叹九哥来得真好，“知道了。”
小六又对串子笑笑，“你喂九哥喝肉汤，到时候你想娶桑甜儿就好办了！”
串子心花怒放，点头如捣蒜。他对小六的话深信不疑，前两年麻子能筹到下聘的钱就是小六出的主意。小六虽然吊儿郎当，但着实聪明。
小六交代完便跑出了回春堂，边跑边琢磨，躲哪里去呢？最终她溜到了轩的酒铺子。
小六从后门进去，藏进了酒窖，觉得十分安全。她靠着酒坛子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正想美美地睡一觉。听到轩进来拿酒，说话声传来。
“找到相柳了吗？”
“主上，不是我们没用。您安插在山里的人也知道相柳被您打成了重伤，这是除掉九命最好的机会，可就是找不到他。”
“没道理，相柳根本无处可去。他来势汹汹，却只是劫走了粮草。我都用了木灵长鞭和金灵短剑伤他，他却丝毫不还手。透过他的面具，我分明能感觉到他眼中的狠厉和十足的杀意。也罢，三日后还有最后一批粮草要途经清水镇，我就不信他不现身。”
酒窖的门关上，酒窖里安静了。
小六却红了眼眶，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滚落。“你个傻子，九个脑袋都不会思考了吗？”她记得麻子成亲那日，她为了保护轩就和他种下了蛊，她赌的是自己在相柳眼中的价值。只要相柳不取轩的性命，那么他折磨自己，轩就要承受同样的痛苦。葫芦湖那夜，相柳气愤地给了她一个教训，之后再没折磨过自己。今日他身上的伤痕，原来是玱玹所为。娼妓馆之行，玱玹没有认出相柳，原来是因为相柳始终戴着面具示人，而自己竟看到了相柳的真容。玱玹把相柳认成了防风邶，相柳也承认了防风邶就是自己，那么相柳究竟是如何假扮防风邶的？真正的防风邶又在哪儿？相柳被玱玹打成重伤还不还手，是心疼自己吗?
半夜，小六逃出了酒窖，蹑手蹑脚地翻墙进了后院，悄悄溜入屋子，关了门。相柳斜倚在榻上，冷冰冰地看着她。
小六立即关切地说：“你的脸这么快就洗完了？那你气消了吗？”
“你想让我把桑甜儿从娼妓馆赎出来？”相柳微笑着，勾勾手指。
小六一步一顿地蹭到他面前，闭着眼睛，颤巍巍、软绵绵：“我......我......错了！”像猫儿一般，以最柔软的姿态乞求主人怜惜，只求相柳看在她又能制药，又能让其喝血疗伤的份上，别打残了她。
可是，半晌都没有动静。
小六的心怦怦直跳，实在挨不住煎熬，慢慢地睁开眼睛。相柳凑到了自己眼前，蹭了蹭自己的鼻子，又贴在自己耳畔，柔声说道：“不必如此，你应该明白，我还欠你什么！”
小六懵了，相柳欠自己什么？
相柳和小六四目相对，淡淡说：“地上梧桐相待老，天上鹣鹣不独飞，水中鸳鸯会双死。”
小六还是不懂，九头怪这是在暗示什么？他看上了自己吗？
相柳瞧着小六仍然一脸迷茫，有些尴尬，微微地咳嗽了一声，”你不是说要解除和轩种的蛊？以轩的身份，蛊不见得会害死他，却迟早会害死你自己。我可不保证不利用你对付轩！“
小六觉得相柳说得非常有道理，万一下次相柳和轩狭路相逢，他忍无可忍，一定要还手，那么自己就成了被利用的对象，想想都可怕。可自己的确还没研究出如何解蛊。
小六很诚实地说道：“我不知道怎么解。”
“你自己养的蛊，你不知道？那你哪里来的蛊虫？”
“很多很多年前，我碰到一个百黎族的老妇人。我带她去河边洗了个澡，还帮她梳了个百黎女子的发髻。她给了我一颗黑黢黢的山核桃，说她身无长物，只有这一对蛊，送给我作为报答。遇到了你之后，我拿你没办法，想起了我就按照培养蛊虫的方法，用自己的血肉饲养它们，再让其中一只择我为主。另一只，本来是准备给你的。却因为轩伏击了你，你要杀他报仇。我为了保护他，才不得已种给他的。”
相柳冷笑，“你根本没有真正把蛊给轩种上，所以蛊虫没有产生作用。而你的这对蛊比较少见，非要解除的话，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另一个人，把蛊引到他身上。"
小六狗腿地问：”你可以吗？“
相柳不吭声，他知道情人蛊同命连心，无法可解。两个人必须心甘情愿种蛊才会有效。而轩很排斥这个蛊，当小六在湖里奄奄一息时，轩根本察觉不到小六快没命了。所以小六和轩种的蛊是失败的，蛊的作用发生了变化。可他也不确定自己和小六能不能成功种蛊，九个脑袋在此时又缠打在了一起。
小六继续试探性地说："你是九头妖，引个蛊虫，应该没问题吧？”
相柳没有否认，小六就当作他默认了。
"我可以帮你把蛊引到我身上，但你要承诺，日后帮我做一件事情。只要我开口，你就必须做。“
小六思来想去，好一会儿后说：”除了要取轩的性命。“
”好。“
”不会让我跟着你一辈子吧？“
相柳唇边带出一丝笑意，”也不是没可能。“
小六的背脊蹿起一股寒意，”算你狠！“
相柳冷冷地问：”若违此誓呢？“
小六想了想，说：”若违此誓，我就给自己下毒，下必死的分量，把自己毒死！“
相柳笑眯眯地说：”万一你真把自己毒死了，我可不会救你！想清楚了，你只有一颗脑袋，一条命！“
小六很严肃地说：”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做到。“
相柳笑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做不到是你受罪，又不是我受罪。“
小六问：”现在告诉我吧，如何解蛊？“
”我不知道！难道你不知道如何把蛊引到他人身上？“
小六闭上眼睛，嘴唇快速地翕动，好似在默默地背诵着什么。好一会儿后，她说：”有一个法子。你和轩在百米之内，我才能驱策蛊，现在太遥远了。“
相柳不在意地说：“三日后，清水镇南河边的凤凰林，我正好要劫轩的粮草，你跟着我”
小六讥嘲道：“你这只妖怪这么笨，怎么活到现在的？你不怕我把你的行踪透露给轩，然后轩对着你万箭齐发，你就算有九条小命也不够活！”
相柳盯着小六，淡淡道：“白日里不知道是谁，因为梦见我死了，躲在我怀里哭了小半个时辰。我要真被轩弄死了，你会杀了轩吗？”
小六咬了咬嘴唇，认真地回答相柳：“我会求轩放过你的，我从来没求过他，他一定会答应的。”
相柳越发好奇了，轩辕的王子怎么会听小六的话？
小六讪笑，“那我们争取在三天内，把串子的亲事办了如何？”
相柳蹙眉，问道：“我是去劫粮草，你是去给我种蛊，我们俩又不是去送死，你至于搞得这么悲壮吗？”
小六眨巴着眼睛，笑着说：“你不知道，串子惦记桑甜儿很久了，万一煮熟的鸭子飞了，串子不得哭死！所以说，他的亲事越早办越好！”
下一章：共倾一梦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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