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衣怒马少年时

小六被两个士兵抬进屋里，军中医师给她背上敷药，相柳只站在营帐口冷眼看着。他深知心软会害了自己，唯有无情才是他生存的利器。他瞧着满嘴谎话的玟小六，竟然还是生出了一丝怜悯。昨晚他强硬地撕开了小六内心深处的伤疤，同时也让自己做梦时都很难过：他是神农义军的军师，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战场上。他要对得起洪江，对得起所有死去的袍泽，但对不对得起自己呢？他到过很多无名小岛，也想过找一个美丽的小岛安家，从此隐居。只能是在心底想想而已，他不能那么做，也不愿那么做。如果白羽金冠雕真被小六毒死了，那么他就真的成了孤家寡妖了。他遇上了比他更狡猾的小六，这使他枯燥乏味的生活变得有意思起来。他决定不放过地上的人，要跟她比比谁更厉害！

他是个不懂服软的海妖，也不屑于花费时间去破阵，他宁愿拼着灵力直接斩杀设阵人。可刚才小六挨了四十鞭，还是要自己答应她一个条件才肯为他做事，他第一次认输，也很欣赏小六这种有骨气的人。不一会儿，小六醒转过来，相柳命营帐里的人都退了出去，语气冰冷地对小六说：“帮我配置我想要的药物，平时可以留在清水镇做你的小医师，但我传召时，必须听命。”

“好，但不是大人想要什么，我就能配出什么。”

“配不出，就拿你的身体来换。”

小六震惊了，九命相柳竟然还有断袖之癖！这也证明那九头妖还没识破自己的真实容貌，她又暗自庆幸，松了一小口气。既然她的身份还没被揭穿，何不爽快答应了他，正好调戏一下他。反正她的这身皮囊是个男儿身，她也没把玟小六当成女人过，怎么样都无所谓。”大人天姿国色，小的倒不是不愿意服侍大人，只是......"

相柳头一次见有女人夸他长得好看，心里还是对于自己的长相蹭蹭涨了几分自信。可转念一想，这毫无缘由的阿谀奉承，指定是她又在动什么歪脑筋。其实根本不需要想，面前的女人本来就比狐狸还狡猾，甚至称得上是九尾狐的老祖宗。他愿意陪她演戏，这就是最好的理由。因此他唇角上翘，似笑非笑，伸出脚尖，对着小六背上最重的伤口处，缓慢却用力地踩下，鲜血汩汩涌出，小六痛得身体抽搐。

“一次配不出，就用你身体的一部分来换。第一次，没用的耳朵吧，两次后，就鼻子吧，鼻子削掉了，只是丑点......”相柳脚下用力蹍了蹍，“放心，我不会剁你的手，它们要配药。”

小六遗憾是自己境界不够，怎么会理解成九头妖看上自己呢？原来他只是要慢慢折磨自己的身体，让它变得不再完整，剔去耳朵、削掉鼻子、割去舌头、挖出眼睛、剃光头发、剁掉脚掌、砍去双腿......小六细思极恐，竟然有妖怪比自己还能恐吓人，真是甘拜下风。不对，相柳是九条命的大魔头，万一它不是心血来潮地简单恐吓，而是付诸实际行动，那么自己岂不是永远变不回真实的自己了！相柳是个不谈真心的怪物，她还是不要不知死活地和他对着干了，此时背上火辣辣地疼，加上内心被相柳摧残得遍体鳞伤，她疼得上下牙打战，“小的、小的......明白了。”

相柳收回了脚，在小六的衣服上仔细地擦去沾染的血渍，淡淡地说：“你是条泥鳅，滑不留手，一不小心还会惹上一手污泥，但我是什么性子，你应该仔细打听清楚。”

小六自嘲道：“不用打听都明白了。”从相柳身上，她领悟到了一个真理：事实胜于雄辩。老木早就提醒过她相柳是个手段狠辣的妖怪，偏偏自己当时不以为意，认为自己的手段比相柳高了许多。然而事实却是：她此刻正被相柳踩在伤口上嘲笑。她从不相信老天爷，如今却在心里发出了恶毒的诅咒：让相柳孤独终老！逢战必败！最好万箭穿心而亡！

小六闭眼感慨：遇见相柳，真是自己这辈子最可悲的事情。相柳却认为小六的出现，倒是很合时宜，正好拿她来磨磨自己的耐心。小六就如一只富于智慧的松鼠，把自己最大的秘密藏于最安全的树洞，奈何相柳是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大魔头，他窥见了松鼠的内心，让松鼠不得不说出最隐秘的故事。相柳欺负了小六，军营中的每个士兵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小六难以想象相柳心里有多么骄傲和自豪！在他的地盘上，小六被狠狠蹂躏。

小六听到有个士兵在向另一个士兵抱怨：“那个九头怪整日显摆什么？我们是来打仗的，又不是来相亲的，非要穿得那么扎眼吗？”小六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内心早已为那位直言不讳的士兵鼓掌千百遍。自己也不免好奇，昨日相遇，他怕药粉弄脏他的一袭白衣，只是一有点洁癖罢了。而数百年来都只穿白衣，不是自命清高是什么？还有别的理由吗？

另一位士兵沧桑地笑道：“等打上几次硬仗后，你们就明白了！”

小六沉默了，她的想法显然是错误的。相柳并不是只孤芳自赏的妖，而是为了某种具有深刻意义的使命。她对相柳露出一个真诚谦卑而又无害的笑容，似乎是在向他求证正确答案。而相柳歪着头，双手环绕在胸前，一副狂傲自大的架势，仿佛在说：想知道我为什么总穿白衣？这个话题营地里已经争论了几百年都没得出结果，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小六讪笑，心想：是啊，我还是不够资格。

在神农义军的营地养了三日伤，小六已能拄着拐杖行走。相柳越发觉得小六体质特异，和自己很像。除了体质，甚至还有更像的地方。兵器撞击的声音传来，有人私闯军营。相柳快步出去，小六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跟在他身后。

那人黑黑的长眉，清凉的眼眸，笔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简单的粗麻衣衫，却是华贵的姿态，清雅的风度，小六不由自主就生了敬畏。“真不愧是人上人，不像我们两个这种地上泥！”

相柳转过头对着小六，冷笑道：“地上泥？”小六不敢再吭声。

相柳转过身，背着手向着那人走近了几步，围着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不在意地说：“涂山氏居于青丘，世代经商，生意遍布大荒，钱多得都不把钱当钱。今日这买卖找到深山里来了，我真是受宠若惊。可我没钱，既然你这么有诚意，做笔赔本的买卖如何？”

小六白了相柳一眼，说道：”你好......."相柳微微地咳嗽了一声，同时以眼神示意：你最好闭嘴。小六抿着嘴唇，不敢多言，脑海里回忆起了老木教的“言多必失”。也怕此时讥嘲相柳无耻，自己下场会很惨。

那人只是沉默地看着小六，双眸犹如黑色的暖玉，洋溢着温暖愉悦，似乎对见到小六很开心。小六被他盯得脸颊发红。半晌后，那人开口说道：“好。”

相柳从衣袖里掏出一枚玉简，递给那人，”这里面都写得很清楚。等药物运到清水镇了，你通知她，我会去取。“

小六不解，为什么要通知自己？于是对着相柳微微一笑："我和你不熟，你在清水镇没别的朋友吗？”

相柳慢悠悠地说：“我和你不熟吗？”

小六立即一脸谄媚地说：“大人！小的已经是你的人了！”这话说得......让在场的士兵都打了个寒战。相柳也蹙了眉，没过一会儿又笑眯眯地对那人说：“我没钱付你，你确定要做这笔买卖？”

那人垂着眼说："有她在，你不需要付钱。“

小六震惊，简直快感动到不能自已，从没想到自己也是有价值的，而且对那人如此重要。心内又琢磨着：莫非那人也是个断袖？

相柳唇角上翘，又立即紧抿住了，故作严肃地说：”成交！“他几步又走回了小六身边，笑看着她，突然打横抱起了小六，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军营。

相柳确定那人离开后，立马撒手，小六狠狠摔到了地上，”哎呦“了一声。相柳俯下身来，手在小六的脖子上摩挲，”你是我的人？“

小六憨笑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要有一个人先跨出一步。我向来自私，绝不肯做先跨出一步的人，但我和你之间，我决定做先跨出一步的一方。倒不是因为你有多好、多值得，而是因为我愿意为受伤的士兵争取一点药物。而且，看样子你好像真的没什么朋友。"

相柳面无表情，一直盯着她，却不说话。小六为了让气氛不那么尴尬，又继续说道："大半年前，麻子从西河边的灌木丛里背回了一个男人，我把救自个儿命的药用在了他身上。可他一直昏迷不醒的，麻子娶媳妇还差一笔钱。十日之内，要是麻子还凑不齐，他就娶不到春桃了。所以......"

相柳冷笑，”难怪你跑到深山里来勾搭朏朏，你的哥哥麻子要娶春桃，那还有一个哥哥也要娶媳妇，你还是要操心。你就无聊到去照顾一群傻子？“

小六眨巴着眼睛，天真地问道，”大人可要小的帮忙娶媳妇？“

相柳轻声笑，“我九个脑袋都注水了才会想娶媳妇。"

小六想笑却不敢笑，坚持继续劝说相柳娶媳妇：”大人花钱去清水镇的娼妓馆只能偶尔睡几次，要是娶了媳妇就能天天睡！“

相柳看着小六，一言不发。小六被盯得发毛，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相柳这个死魔头不会是看上自己了吧！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现在是男儿身，相柳不可能发现自己的秘密。

小六明白了相柳是只阴险的妖。这激发了她的好胜心，她发誓要研制出毒倒他的毒药，然后把他的九个头一颗颗剁了。就像她当初被九尾狐妖折磨了三十年，最后她用自己配制的毒药让它变回了狐狸原形，她拿刀斩断了它的八条尾巴来泄愤。

相柳突然问：”我有两株植楮草，够不够你所谓的两个哥哥娶媳妇？“

小六怕他反悔，赶紧说：”自然够了。大人真是古道热肠，不愧是九命相柳！“

相柳一反常态，竟柔声说：”只要你配的毒药毒性达到我的要求，我自然会好好待你！“

天色黑沉，相柳照旧熄了灯火在榻上休息，而小六趴在新铺的兽皮地毯上睡。

三日后，相柳带小六来到清水镇的西河边。半个时辰后，那人走来，依旧穿着粗麻衣裳，双眸温柔地凝视着小六。

小六歪着头笑起来：”正好今日麻子和老木要去屠户高家下聘，你要不急的话在清水镇多住一段时日，喝了麻子的喜酒再走？“

那人摇了下头，开口说道：”谢谢你愿意收留我，你对我的恩情，我此生不忘。只是我必须回去做涂山家的公子，我还有婚约在身。“

小六略显失望，说：”你不知道这人族的婚礼简单却也热闹，错过了实在可惜。“

相柳冷眼扫了过来，小六立即改口说：”你消失了大半年，你的未婚妻一定很着急。早些回去是应该的“

那人看着相柳，说道：”将军要的药已全部备齐，在清水镇东柳街左边第四户的地窖里放着。将军自可派人去拿。“

相柳点了下头，白羽金冠雕盘旋上升。小六仰头看着相柳，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云霄中。

那人垂着眼睛问：“离别前给我取个名字可好，这样我就能以另一个身份回清水镇了。”

小六怔了下，说道：“你还会回清水镇？”

那人点了下头，“回来之后，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小六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期期艾艾地问：”你......你本来叫什么？“

那人艰涩地吐出三个字：”涂山璟。“

小六又走近几步，问道：”你未婚妻叫什么？“

璟低声说：“防风......防风意映。”

小六不再追问下去，她随手拔了一株草药，数了数有十七片叶子，于是笑嘻嘻地说：“那我就叫你叶十七好了！”

璟眼中浮起笑意，似乎是在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

小六赶紧转身，朝着回春堂的方向跑去。

下一章：今朝有酒今朝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