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谁风露立中宵

中原的神农、东南的高辛、西北的轩辕，三大神族，三分天下。神农王仙逝后，三足鼎立的局面打破，轩辕王雄才伟略，经过和神农族的激烈斗争，统一了中原。

清水镇上，医师玟小六做了一个梦：明月高悬，一位黑发男子背对着她，他立于一个葫芦形状的湖上，像是把自己隔绝在了万丈红尘之外。他左手握着一个笑娃娃，喃喃道：“数十年箭术，你已有力自保，不必再危急时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想守护的人；一个如意情郎，你已有人相依，不必再形单影只，与孤寡作伴；天高海阔，你已有处可去，不必再被人逼迫、无处安家。从今往后，我再不能守护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愿你一世安乐无忧！

小六心里暗叹：这人竟是个傻子，既然那女子对他来说如此珍贵，为何不直接向她坦白心意，反而把她推到情敌身边？痴情到如此地步，可真是药石无医！他慷慨地把心上人拱手相让，莫不是他的心上人对他无意，他也就选择成人之美了？一味苦了自己，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子！奇怪，我为何要替他难受呢？

小六抚着自己的一颗心，蹙了眉，感受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也许是和黑发男子产生了共情，她想到自己也算是他口中的无力自保、无人相依、无处可去的女子，偏偏自己没遇上这么个愿意倾心救赎的人，当真可惜。再抬头看时，眼前空无一人，唯见深蓝色的湖水泛着粼粼银光。

小六站了良久，还是什么都没有，她淡淡说了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那傻子其实也不像个傻子，凡事看得挺开。人嘛，总是要过平稳的日子，哪能天天都过得轰轰烈烈呢！

几声鸡鸣后，小六从梦中醒来，呆呆地望着屋顶。这是她第一次察觉到一个道理：傻子也是有智慧的。她洗漱后，端了碗羊肉汤，蹲在回春堂后院的门槛上，有滋有味地喝着。麻子背回了一个黑黢黢的人，把他放在后院地上，“六哥，我去河边洗碗发现灌木丛里躺着个人，还有点气息，于心不忍就带回来了，你看看还有没有得治！”

小六无奈地叹了口气，清水镇的灌木丛里经常会发现死人，小孩子对此都麻木了。要是他今早自己去洗碗，才不会有闲心去死人堆里找活的。罢了，人已经躺在回春堂后院，再送回灌木丛就要背上个“见死不救”的骂名，自己的确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但也不能砸了回春堂的招牌。

小六瞧了瞧，伤势沉重却尚可救得，便吩咐麻子和串子把他抬到老木榻上，回房找了藏在衣箱最底下的几罐子药，递给麻子，“你来给他清理伤口，等他好了问他要娶媳妇钱！”

麻子唇角微微上翘，从小六手里接过药膏。老木和串子也帮着他一起为病人清洗伤口，小六去厨房烧热水，往里头加了几味温和的草药。

如小六所料，麻子从喂饭喂药到擦身子擦药，都亲力亲为。清水镇里男人多女人少，男人娶媳妇就成了件难事。除非有足够多的钱，不然就只能去娼妓馆偶尔睡几次女人。麻子为了能拥有一个自个儿的媳妇，一直努力存钱，只差一小部分，就能实现有个伴的梦想。小六知道清水镇是两军对峙的前沿，而麻子救回来的人是高等神族，那人必定有些来头。只要过段时日他清醒过来，知道了麻子的救命之恩，一定会懂得报答。

大半年后，那人仍然昏迷不醒，麻子很是沮丧。老木说麻子的婚事不能再拖，屠户高的姑娘虽愿意嫁给麻子，他爹却不肯，说十日之后再不下聘就把女儿嫁给酒铺里的轩。小六计上心头，决定孤身进后山去挖一两株灵草换钱。

老木琢磨了一阵，开口说道：”洪江军纪严明，从不滥杀无辜；普通平民碰上了神农兵也不怕，可是那个军师相柳，却不好相与。传闻他是只九头妖，天生九条命，绰号九命，手段十分狠辣。“

小六不以为然，笑说自己根本不可能碰到相柳那种大人物。老木又想了一阵，觉得她说得有理，他为轩辕打了半辈子仗都没碰上高级军官，小六才进山这么一次，碰上相柳的概率简直是微乎其微。很久之后老木才知道，概率问题向来是有趣的。他碰到高级军官的概率是渺茫的，却并不代表小六也是如此。

小六背着竹篓子，哼着小曲进山了。她一路寻找草药，只采摘那些不常见的。走了两日，她就进了深山。

第三日清晨，小六发现了一坨动物粪便，喜上眉梢。她迫不及待地把那坨粪便涂抹在裸露的肌肤上，一蹦一跳来到泉水边的石头上。她先跳进泉水里洗去粪便，接着又爬回到石头上。她狡黠一笑，先前早已在周围布置好陷阱，只要那朏朏听到她的歌声，就一定会自投罗网。温暖而明媚的阳光照到石块上，小六惬意地晒着太阳，又把头发放下来，开始装作忧伤的样子开口唱到：君若水上风，妾似风中莲。相见相思，相见相思。君若天上云，妾似云中月。相恋相惜，相恋相惜。君若山中树，妾似树上藤。相伴相依，相伴相依。君若天上鸟，妾似水中鱼，相望相忆，相望相忆......

朏朏被悦耳的歌声吸引来了，小六凝视着它，心里讥嘲着：它果真好骗，也是个傻子。她叹了口气，似是想到了当初自己也是这般容易相信人才被九尾狐妖折磨了三十年，心有不忍，挥手解除了陷阱，”你走吧，我不捉你去换钱了。你知道吗，人族的贵族很喜欢你这个让人忘忧的小家伙，他们心甘情愿花大价钱来买。是我设计骗了你，可刚才我良心上竟会过不去，所以我后悔了，放你一条生路。以后可要记住远离像我一样可怕的人。“

朏朏不为所动，仍然一步步接近小六，想让她忘记不开心的事。突然，尖锐的风呼啸而下，一只白羽金冠雕抓向朏朏，朏朏无处可躲，跃到了小六的怀中。朏朏的爪子紧紧地抓着小六的衣衫，用力地缩着身子。小六一边往白羽金冠雕身上弹药粉，一边真诚谦卑有无害地看着它。白羽金冠雕想一爪子杀了面前的一大一小，却只感觉到脑袋昏昏沉沉，有种想晕的冲动。它想起三十年前趁相柳外出，偷喝他珍藏的烈酒，结果昏睡了三天三夜。从那以后相柳就经常嘲笑它自作自受。回想至此，它左摇右晃，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小六正乐得美滋滋，刚想逃离这片地方，树上却传来一阵揶揄，”毛球，我和你说过很多遍，人心狡诈，这次长记性了吧？“

一个白衣白发的男子优雅地坐在横探出的树枝上，幸灾乐祸地看着白羽金冠雕。

小六望着朏朏感慨，”看到了吧，这才是真正的麻烦！“她把朏朏扔到树丛里，本想着它是个机敏灵活的小东西，肯定会撒腿就跑。谁知道它滚了一圈，连逃的勇气都没有，趴在地上向男子求放过。

小六翻了个白眼儿，嘲笑朏朏没出息，她可不会向他俯首称臣。她朝白衣男子扔出一包药粉，扭头想跑却被男子拦住了去路。她不想束手就擒，又是一包药粉洒过去，白衣男子皱眉，掸去了衣服上的药粉，阴森寒冷地说道：”你再乱扔这些破玩意儿，脏了我的衣服，我就剁掉你的手。"

小六此时终于暗自在心里承认自己是个欺软怕硬的，立即停手，既然知道对方修为高深，她的毒药和迷药都没用，她也很明显打不过人家，不如也学朏朏跪地求饶，她也真这么做了。可她又比朏朏多了点小聪明，开始了声泪俱下的表演：“大爷，小的是清水镇上的小医师，进山来就是想弄点灵草卖钱，两个哥哥等着娶媳妇......"

男子似乎听进去了一点，不打算杀她，只是抚摸着那只鸟，”解药。“

小六忙跪着爬过去，双手奉上解药。男子给那只鸟喂完解药才低头看她，”我这坐骑吃的毒蛇没有几十万条，也有十几万条，连轩辕宫廷医师做的药都奈何不了它，真是没想到清水镇的小医师都这么厉害了。“

小六身上直冒寒气，对天赌咒：”瞎猫逮着死耗子。小的真没骗人，真是小医师，专治妇人不孕不育，清水镇西河边的回春堂，大人可有妻妾不孕......"

一小队士兵跑来，向男子恭敬地行礼，“大人。”男子毫不压抑自己的怒气，猛地一脚把她踹到他们面前，“捆了！”

小六偷瞄白衣男子，男子关切地看着那只雕，很是担忧。直到它恢复行动，男子才松了一口气。小六觉得男子应该不生气了，就大胆求他放了自己捉的那只朏朏。男子装作没听到，抚摸着白羽金冠雕，大有交给它处置的意思。小六咽了一口唾沫，一个是天上飞的，一个是地上跑的，它们两个本来就是强者吃弱者。又因自己要保护朏朏也为了自保，向那只雕撒了药粉，间接导致它俩仇上加仇。那只雕肯放过朏朏才怪！伴随着尖锐的一声惨叫，朏朏失去了生命。男子不慌不忙地等着雕儿享受完这顿美餐，才带着小六回扎营地。小六一路上都在想这招“杀鸡儆猴”，彻底断了逃跑的念头。

小六猜出这是神农义军，而男子把她捉回营地，多半认为自己是轩辕的细作。因此她开口辩解，“我在清水镇已经待了二十多年，查过便知道真假。”

男子不理她，换了外袍，坐在案前处理公文。小六看清了他的模样：白发如云，未束发髻，一条碧玉抹额将一头白发一丝不乱地拢在脑后，自然披垂，五官俊美到妖异，整个人也干净整洁到妖异。他手捧公文，眉梢眼角含着轻蔑，带出阴戾气。

察觉到小六打量他的目光，他含笑看向小六，小六打了个寒噤，立即闭眼。她猜到了他的身份，那个传说中俊美无俦的杀人魔头九头妖——有九条命的相柳。晚上士兵端了食物进来，相柳在她面前慢条斯理地用饭，而她深知自己只有望梅止渴的份。之后相柳慵懒地躺在榻上，散漫地翻阅着一册帛书。

近身侍卫送来一枚玉简奉给相柳，他看后丝毫不信，只是冷冷地说：“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你究竟是谁？”

小六想起白日里朏朏的下场，也明白相柳解决问题的方式从来不是好声好气的商量，而是简单有效的杀戮。“大人，我真的是玟小六。也许我的确不仅仅是玟小六，但我从没对洪江的义军怀有恶意，我不属于轩辕，不属于高辛，也不属于神农，我只是个......"

小六沉默了，半炷香后，她终于鼓起勇气直视着相柳的眼睛，想起昨晚的梦，想起自己也和那位女子有着共同悲惨的遭遇，于是缓缓说道：”我只是个被遗弃的人，我无力自保、无人相依、无处可去，所以我选择了在清水镇做玟小六。如果大人允许，我希望自己一辈子都能是玟小六。“

相柳漠然地看着她，小六的眼眶渐渐湿润了。半晌后，相柳淡淡说道：”想活，就为我所用吧！“小六没有立即回答他。相柳再也看不下去一个女人在他面前流泪，于是熄了灯火，”给你一晚考虑。“

小六就这样睁着眼睛发呆，在地上想了一夜。

清晨，相柳在她面前一边穿衣服，一边问：”想好了吗？“

小六恹恹地说：”还在想，我好渴，要先喝点水。“

相柳冷冷一笑，轻蔑的看着她，仿佛在说：跟我讨价还价是吧，很好，我会让你知道你的策略有多荒谬！

小六被两个士兵拖出帐外，相柳也走了出来，他淡淡说：”鞭笞，二十！“

行刑官劈里啪啦一顿打，小六扯着嗓子狂叫：”想好了，想好了......"

相柳没有立即喊停，而是等二十鞭如数打完，才看着小六问：“想好了吗？”

小六喘着气说：“想好了，小人愿意，只有三个条件。”

相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攥紧了拳头：“鞭笞，二十。”

行刑官甩着粗如牛尾的鞭子，劈里啪啦又是一顿打，小六嘶叫：“两个条件、一个条件......"

二十遍打完，小六的整个背上全是血，全身都痛得痉挛。

相柳淡漠地看着小六，问：”还有条件吗？“

小六满面是汗，嘴里全是血，说不出完整的话，”你......打死我，我也......也......一个条件。“

相柳一边的唇角上挑，冷冷地微笑，”说！“

”我、我......不离开清水镇。“小六很明白，相柳看中了他的用毒本事，可她只要不离开清水镇，相柳就不能差使他去毒害轩辕的将领们，也不可能去要挟高辛的贵人们。

相柳显然也明白小六的用意，面无表情地盯着小六。

小六这一次丝毫不退缩，回视着相柳，相柳从这双眼睛里读出了倔强和坚韧，却没有立即答应她，两人就这样对视了半晌，他才说道：”好！“

小六松了口气，人立即昏了过去。

下一章：鲜衣怒马少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