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重逢旧路依旧

天明，黄楼明整理好衣装，把昨夜的不快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这是他让自己每次拥有什么心情都一条法则。

清晨的空气夹杂着清芬，漂流着从极远天边出现的云层，他把那盒薄荷糖精巧的包装了起来，放在蓝色衬衫的衣带里，套上衬衫就出发了。

他想起来昨日并未约定好地点，于是他思索着坐标，觉得那颗镌刻着红军遗留字迹的革命见证石是再好不过的地点了。

其实他也并没有把握，凭着自己的直觉去猜会见地点，但原地不动绝对不是最佳选择。五分钟后，他就到了那块石头边。

站在路边，一个戴着棕色布帽，扎着双马尾，穿着浅紫色衬衫，走起来路来很有气质的女孩朝他走来，他不用猜就知道是谁了。

“哟！你也想到来这了，真巧。”

“军师教的好，我只是学到了些皮毛”黄楼明微笑着说:“对了，你今天真好看”

“别拍马屁了，走吧”凤莹真有些领导气质在身上，这点让黄楼明深深地认识到，自己为何只能是个副职了。

重返旧路，一切依旧。

几只蝴蝶伴着他们前行，树上结的果实都散落在两侧的芳草上，有一股稍微腐烂了的味道，不过只要没有长期的暴露在空气中，还是会保持着它们跳动着的分子内核所蕴含着的香甜汁水，几乎和在树上挂着相差无几。他们捡了几个野果，到河边洗了几下，就肆无忌惮地吃了起来。有些看他们面熟的老叟还请他们随便采摘。

枫林比前些天红的更加浸透了，如燃烧的火焰一般，远望在空中飘零着秋末最后的诗篇。吹过的红叶片将他们包围起来，像旋风，海浪，落空后又起一阵。

空气流动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鸡鸭面对这些“不速之客”扑腾着丰盈的羽毛，一摇一晃地走在前头。像欢迎远道而来，舟车劳顿的客人，他们继续向上拾级而去。

再次来到这里，黄楼明又对这里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想有朝一日，也许这里会是他向往的好住处，登上上坡时，他又想起了那次陪伴了他全程的那个枫树，它还好吗？

领在前头的两只动物，它们原来正是从沈臻的家中出来的。不知是否出于偶然，但这种富有灵性的动物，倒让黄楼明心生兴趣，觉得自己今天会见到沈臻是必然的事情了。

一袭轻衣 那双清澈，望见就会轻佻起来，微笑的眼睛，被风吹得凌乱，遮住了一半的瞳孔，纤细的玉指如琼露一样，也同样影于袖间，坐在那里，倒不像风吹，像是她指引着凤拂过她柔美的肩膀和微微红润的脸庞，在光影之下，竟有几分似真似幻，被一种美丽的阴影包围着，显得极为神秘。

他们看到沈臻早已经安坐于林间的小亭中，照着他们微微挥手，亭中有一张小木桌，放着方形的茶具，皆为木制。取材于山林之间，据沈臻描述，全都是她爷爷那一代木匠，用上好的木材精雕细刻而成，上面所刻的木龙栩栩如生，可以保存几十年之久。

当他们三个人在一起时，顷刻间谁也不对谁说话，气氛难堪起来，各自打量着对方都动作，用细嗅茶香，轻捧茶杯，用指尖轻敲的微弱音量掩饰着。

沈臻一言不发，和她安静的外貌一样沉寂。

忽然，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走进了枫林，打破了这出由三个人共同演出的默剧。

黄楼明远远地瞥见老者，就觉得似曾相识，于是他轻轻地问了他身旁的沈臻，想要伸手叫他，都下意识地缩回了。只是叫了一声，沈臻回应他说:“这是我爷爷。”

“孩子们都在啊！”沈一忠年老未衰，声音洪亮，还没有现出完整的轮廓，已在林间先闻其声。他的声音立即让黄楼明的记忆回到昨天夜里，正是卖糖葫芦的老者。

沈一忠看到凤莹一路小跑，朝她挥手。

接着看见了黄楼明，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头发都竖起来了几根，又凑近了他，左右观摩了起来。

几秒后，双手合掌，拍出声响，仰天大笑起来:“果然是你，小兄弟，我就说江湖之大，有缘总会再相见，看来你我真是有缘呐！”

“阿伯好!”黄楼明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回礼。

“别客气，别客气，叫我忠叔就好！”沈一忠摆手道。

“忠叔?”

“哎！叫得真好听，哈哈哈哈！”

“等忠叔会屋里给你拿点好东西，你在这里别动”沈一忠笑得意味深长，转身回去，端来了一壶酒，还有两个木制的水杯，放在那张方形木桌上，酒放在左上方。

这让黄楼明有些惊讶，觉得这个老头还怀着一颗少年热忱之心。但拿出这壶酒做甚呢?

“小兄弟，姓甚名谁，今年几岁。”

“忠叔，我叫黄楼明，年方十六。”

沈一忠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念了几次，似乎是在解读这两个字的含义。

“楼高路明，二者相辅相成，站的高望的远，路才明，方能一览众山小，好名字，相貌也有几分才俊，说明家父家母在取名字上花了不少功夫，才予以此名。”

一番话让三个人肃然起敬，尤其是沈臻原先她只知道，自己的爷爷只是一介平凡的富农。

“寓意如此，尔辈更当发奋才是”沈一忠拿起酒壶，往两个杯里徐徐倒入陈年美酒，高举起其中一只:“小兄弟，我敬你一杯”

黄楼明余光扫了沈臻一眼，端起来后就一饮而尽，但酒里辛辣的余劲还是让他一阵后悔，不该喝得太快。

沈一忠看着他，又看了孙女沈臻一眼。突然间就明白了黄楼明此行的目的。而风莹则是当起了她的参谋长，这一切都在他那历尽沧桑的眼睛里一清二楚，但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一闪而过。

黄楼明放下酒杯，沈一忠高喊:“好，爽快，好久没遇见过这么爽快的人了”沈一忠又倒了三杯，黄楼明每次都一饮而尽。对他这个年轻人的胆量暗暗称奇。

沈一忠对沈臻说:“臻儿，林后的那个炉灶上，还剩一些昨日没吃完的作物，你和凤莹到后面一起做吧”

两个女孩手挽着手一起走了，把她们支走后，沈一忠面目目中多了几分严肃:“小兄弟，我看你胆量不小，说话也很投机，不如与我这老头子聊聊?”

“只要我能答得上来，定和忠叔聊到尽兴，把酒言欢”

他们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谈棋局瞬息万变，谈民生之多艰，谈生而为人，该如何作为?你来我往，声音毫不间断。沈一忠觉得自己也回到了十六岁的少年时代。不禁感慨:“你的江湖还在路上，我的江湖却已经成为历史了。”

“忠叔您这话有失偏颇，江湖如棋局，残局非败也，何况于年岁，对残局认输，自己的江湖才成为历史，何况您这步棋，还可进可退。”

“是啊，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想到呢？看来时代已经属于你们的了”沈一忠又倒了一杯酒“我这人没什么好手段，但今日却是真的想交上了这个小朋友，古人叫作忘年交，不知你意下如何？”

“能与忠叔相交，是小生的荣幸，怎敢拒绝呢？”

他和沈一忠相互交杯，成了超越年龄的知交。

“这件事先不能让沈臻知道。”沈一忠马上用知交的口吻和他商量了。

“这孩子生性敏感，还是少让她多疑为好。”他也想借此看看他晚年的知交究竟有多大的决心。

因此这非但接近了陌生，更是监督的两全之策。他对自己这种将别人的心理，放在他视野里开始解剖的感觉，乐此不疲。

这时两个女孩端着几个馒头和咸鱼，几分粥过来了。

沈一忠和黄楼明本还在滔滔不绝。现在闭口不言了。反倒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惹得两个女孩们掩面而笑。

黄楼明还夸沈臻做的饭好吃，以后都想吃到这样的粥。这让沈臻有些言不由衷。拒绝了那种有意的对视。

但眼神背叛了她，她喜欢那样的赞美，却言不由衷，脸上第一次泛起了忧伤的神色。黄楼明觉得这件事沈臻对他的回应。沈一忠也有意将话题引到他们俩身上。

凤莹感受到了这种隐隐捉弄的气氛。

他们又继续聊起了酒。但凤莹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有沈臻不知道这一切。

凤莹看着像爷孙俩的他们嬉笑打闹在一起，与其说邀请她同往，倒不如说是他们上演了一场互相配合的即兴表演。

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甚至超出了预期效果。让她第一次知道了黄楼明也并非真的是二愣子，只是在她面前毫无防备。

凤莹和沈臻两个人从吃完后就一直玩在一块，在池塘边抓蝌蚪，到头来两手空空。

再用两条绳子支撑，横架一块木板的秋千上一坐一推，就荡起了几米高。

沈臻坐在上面，面含微笑，却不露齿，两个酒窝甜甜地笑了起来。如沐秋风。

而到了凤莹的时候，沈臻的力度不小心过猛，让凤莹惊魂未定。直言她是个女汉子。差点闪了她的老腰。沈臻朝着她扮了个鬼脸。马不停蹄地跑开了。两人在枫路上你追我赶，笑语不绝。

黄楼明却始终只能远远地望着沈臻。看着她笑，自己也会跟着笑起来。他不知沈臻对她持怎样的态度。如果能永远用这种距离看着她，大概也是种幸福吧。他身后的溪流哗哗向东去，时间也在这种声音中日过三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