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并肩番外 5-35

灵悦跨出青离殿时，陆景正守在殿门口，等着奉上天膳殿那丰盛的早膳。他因脸正面向青离殿，不会有别人见到他，故此见了灵悦就毫不掩饰地露出亲热欢喜的笑容。灵悦眼神中也闪过笑意，却面对庭院，目光四下扫过，只觉颇有几位仙侍在关注帝君寝殿，于是甚是克制，只手上隐晦地做出打招呼的手势，表情却甚是平淡，甚至显出几分沮丧来。二人嘴上装模做样地客套了几句，灵悦即回了自己的房间，自去休息。

午后她再到青离殿时，正遇见芷昔由陆景通报了，跨入殿中。她心中对芷昔极为感激，恨不得当面拜谢，却又自知并没有那个立场，只得把深深的感激之情埋在心里。她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就听应渊在殿内唤道，“灵悦，进来给芷昔仙子检查一下，看她身体恢复得如何。”

她跨入殿，规规矩矩地给应渊行礼，又极为真挚地给芷昔行下礼去，“灵悦见过妙法阁副掌事。掌事高义，剜心以救帝君，功德无量，灵悦…… 极为感佩。”

芷昔立刻伸手扶起了她，慌忙道，“灵悦仙官是帝尊的专属医官，我这个副掌事可当不起灵悦仙官的礼。”

应渊只微微一笑，随意一挥手道，“灵悦，给芷昔看看，恢复得如何。”

灵悦微笑着看向芷昔，“想必芷昔仙子这一两日也被检测过很多次了，我这检测术法和他们的都一样，你不必紧张。”

她缓缓伸出手，见芷昔微微点头，才用出检测术法，用心体察。过了片刻道，“帝君，芷昔仙子恢复得很好。素问仙君医术卓绝，手法精准温和，芷昔仙子好好将养十日，即可日常行动如常。您奖励补偿她千年修为，弥补此失，绰绰有余。最好待她行动如常之后，领此奖赏，再由仙力医术均高超之人，比如素问仙君，帮她吸收融合，则修为到马上升仙阶的程度，指日可待。”

此言和众天医说的很是吻合，应渊放下心来。芷昔喜形于色，立刻对应渊行下礼去，“芷昔得此机缘，实在是得利远大于损失，得帝君如此盛情，芷昔感激不尽！”

应渊伸手示意她不必多礼，“你对本君有救命之恩，无论如何感谢，都是不够的。你还有什么要求，只管提，本君都会尽力为你做到。”

芷昔微微抬头，道，“当日，帝君曾有言，会亲自指导芷昔修行…… ” 她见应渊轻轻点头，垂下眼睛接着道，“芷昔资质愚鲁，原不敢虚耗帝君时间精力。芷昔听说，衍虚天宫有一门叫‘飞弦术’的仙法，以琴为术，精妙异常。芷昔素喜抚琴，对此法极为羡慕，敢请帝君不吝传授。”

应渊轻轻皱眉，缓缓道，“你姐妹化形之时，本君既有言，‘未来如何，全凭个人努力’，你不必因所谓的天赋资质而自限，更无需妄自菲薄！不过…… ” 他点头轻笑道，“也罢，本君先传你飞弦术。其他的，日后你若有所求，随时再来找本君就是。”

他微微挥手道，“此术不宜在室内展示，随本君到院中吧。”

他带领二人和守在殿外的陆景一起，到了衍虚天宫的花园内，挥手间在石桌上摆出瑶琴。他右手又一展袖，金色的仙力闪过，琴音铮铮，顿时传遍整个衍虚天宫，久久不绝，院中花木的花叶微微颤动，摇摇欲坠。

他转头悄然对灵悦含笑眨了一下眼睛，就严肃了神色，坐于石椅，阖上双目，似是等待什么。

只片刻后，衍虚天宫众仙侍就纷纷聚拢过来，挤在花园中，期待地围着应渊和芷昔等三人。

应渊睁开眼睛，目光缓缓扫过围在自己身周的众仙侍，声音沉稳平和，却又带着一丝有气无力，微含怀念地道，“本君颇有些日子没有为大家抚琴了。如今，芷昔仙子请本君传授她飞弦术。此术是本君自创，乃是我衍虚天宫独有。本君感念芷昔仙子的救命大恩，她但有所求，本君自然无有不准。本君此术可以有传人，原也是一件幸事。今日，就借此机会，给大家演奏一曲。”

他微微转头，对芷昔道，“飞弦术是本君年少时自娱自乐之作，附仙力于琴音之上，飞花落叶，本只为落英缤纷之胜景。你若有心，修炼得法，此术也可用来伤人制敌…… 只看你的修为和目的了。你掌握之后，自可自由发挥，也可以自行改进引申。”

他话到此处，优雅地抬起双手，轻触琴弦，双目低垂，蓄势待发，果然听到灵悦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劝道，“帝君，您火毒初解，身子虚弱，仙力不足。此术…… 既然是附仙力于琴音，恐怕…… 不宜于此时…… ”

他心中暗笑，眉头却微皱，抬起头来，目光扫过周围仙侍，见大家或赞同，或担忧，或紧张不安，或不动声色，心中稍稍有数。

【灵悦，你此话说得正合我意！迷惑那人还在其次，本君宫里这些人，正要靠这飞弦术的传授，来辨别一下。仔细一想，芷昔此请，还真是既有利于她，也有利于本君，甚好。】

芷昔忙不迭行下礼去，“请帝君恕罪！芷昔不知帝君尚神体虚弱，仙力不足，不该于此时作此不宜之请！”

应渊手轻挥，金色的仙力扫过芷昔的双臂，令她平身。他瞥了一眼灵悦，声音冷漠，微带不耐，却保持着帝君的风度，似是勉强给她留着体面，“本君的身体状况，本君自己心中有数，不必做无谓的忧心。”

他不再理会灵悦，垂下目光，手指轻拨琴弦，发出低低的琴音。音符轻灵地飞舞，如同翩然的彩蝶，优雅地舞动于空中。琴音渐渐悠扬起来，在他的指尖轻柔涌动，而仙力也随之附着在音符之中，院中花木顿时开始飞花如雪，落叶飘舞，他一人一琴置身此间，高洁出尘，清贵不可犯。

围观的众仙侍都觉暖风拂面，被他附着柔和仙力的琴音所陶醉。好多仙侍眼圈发红，感慨于他们敬爱的帝君终于从那可怕的火毒中逃得性命，再次以此清风朗月的仙神之姿，奏出这美妙的旋律。

然而，一阙终了，第二阙再起时，应渊的指尖突然颤抖起来，琴音也变得滞涩混乱，不再是心境平和的优美抒情，而是哀痛交织的悲恸、痛悔、无力、悲观的情感，曲中透露出深刻的哀伤和无尽的遗憾；琴音中附着的仙力似乎也越来越难以为继。他的眼神变得迷茫，原本悠扬高远的旋律开始不断颠簸，就像一只飘忽不定的小舟在汹涌的波涛中摇摆，完全丧失了之前的和谐和清澈。周围的花木似乎也受到了他情感的波及，花瓣和叶子优雅的舞动都变成了无力的飘零，仿佛响应着他的内心之痛。

突然，他用力拨动琴弦，发出一声高亢的音符，随后双手猛地按住琴弦，让琴音戛然而止。

他双目紧闭，轻咬嘴唇，呼吸深重，过了半晌，才渐渐平静下来。他睁开双眼，看向芷昔，神色间微带歉意，道，“本君一时失控，你不必介意。飞弦术的精髓在前一阙，后面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站起身，目光又缓缓扫过众仙侍，见众人大都眼含泪光，神色悲悯惶然，他微微苦笑，一挥手道，“大家散了吧。”

他不再看众人，而是又望向芷昔，“飞弦术的要领，你可记住了？来试奏一下。”

芷昔甚是犹豫不安，但见他神色肯定，于是坐在他刚刚坐的石椅之上，试探着拨动琴弦，弹奏起来。

众人纷纷散去，灵悦却立在原地，神色沉静，一动不动，应渊对她只做不见。他负手站立在芷昔身侧，时不时出言指点。

芷昔在琴艺上颇有造诣，指法逐渐娴熟，仙力也越来越和谐地融入琴音之中，渐渐达成了漫天花叶飞舞的效果。

应渊露出一丝微笑，道，“很好，飞弦术的要领，你已大致掌握。能修习到什么程度，还看你日后的修行习练和领悟。”

他顿了顿，见芷昔神色间虽然极是欣喜，却仍有不安惶恐，显是被自己刚才的第二阙吓到，他感受下周边，确定除了灵悦，再无旁人，于是话语中带了安抚之意，“本君无事，你无需介怀。若还有什么想要习学的，日后只管开口，本君定知无不言。今日，就先到此为止。”

芷昔行礼告退，应渊挥手收了琴，给灵悦使了个眼色，二人回了青离殿。

进殿后，确认结界牢靠，他露出淡淡的笑，道，“灵悦，说说看，本君演奏得如何？”

灵悦带着遗憾道，“应渊君，我日常沉浸于医术修行，乐理仅是粗通，倒没有什么机会学习这抚琴之道。”

应渊拉她与自己并肩而坐，答道，“那也无妨。有机会习学抚琴之道的仙子仙侍并不多，如芷昔这般，绝对算是技艺出众了。欣赏琴音不必非要自己会抚琴。你只说说，你听了什么感受。”

灵悦轻轻一笑，“帝君大人的琴艺自然是炉火纯青，琴音感人肺腑，洗涤心灵。更重要的是，收放随心，已臻化境。”

应渊露出意外的神色，“你所说的收放随心，是何意？”

灵悦正色道，“应渊君，你那第二阙，仙力显得后继无力，这倒还算好隐藏；而琴音纷乱哀恸，为悲伤悔恨占据，难以自控，让大家都心疼担忧得眼泪汪汪。但是，那虽是你的真情实感，却也是你刻意为之，并非最自然的琴为心声，是不是？”

应渊垂下眼睛，藏起了眼中的惊异，故意摇摇头，用悲伤的语气说，“为什么这么说？本君为…… 仙魔大战的结果所苦，被失去同袍之痛折磨，生无可恋，一心求死，情难自控；抚琴时意与情融，此情此念，自然反映在琴音之中。”

灵悦的手轻轻抚上他的手臂，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垂下的双眼，缓缓道，“应渊君，你不必做出这种样子唬我。那纷乱哀恸和悲痛悔恨的波涛汹涌之下，隐藏着坚实稳健的基石，豁达从容，如海如山。青离帝君坚韧刚强、百折不回的心性傲骨，战神的气魄和洒脱，才是真正扎根于琴音，稳如磐石，无法撼动，甚至根本不需要仙力的加持，就清晰可闻。”

应渊举目望向她，露出惊讶感动又微带戏谑的笑容，“倒是真瞒不过你…… 我若教你学琴，你可有兴趣？”

灵悦看着他的笑容，微笑道，“我自然求之不得。我看芷昔指法娴熟，甚是羡慕。”

应渊微微一笑，“你不妨也说说看，芷昔的琴艺如何？”

灵悦目光流转，“帝君大人又要考校我…… 此间既然只有你我二人，我就厚颜评论一番。”

应渊一哂，“本君自然要听你的真实想法，别跟我扯那些虚头八脑的客套话。”

灵悦微微一叹，“虽然我此前没有机会学习琴艺，但是我能体会到，芷昔指法娴熟，琴艺精湛，显然是花了很多时间精力练习。但是，也许她是限于年岁阅历，或者是因新学此术不熟练，让人只觉乐曲之精致，却并没有你琴音的灵魂和精髓，如同一幅未经渲染填色，仅有线条勾勒的画卷，曲中的意境情致，天差地远。想必正因如此，你才对她说，日后能修习到什么程度，还看她的领悟。”

应渊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喟叹道，“正是如此。恐怕并非因为她新学此术，而是…… 抚琴一道，勤学苦练自然可以技艺精进，指法娴熟，然而，要想达到真正高超的造诣…… 此事，比别的仙法修为技能都更要天赋和领悟。都说琴为心声，但是能把心声淋漓地表现在琴音中，并让听众感受到的演奏者，并不多见。我自然可以手把手每个小节地教她强弱快慢，激情舒缓，但即使她完美地按照我教的演奏了，琴音也只会机械表达我的理解我的心声，而非她自己的。抚琴之道，技艺过关之后的奥妙，可意会不可言传，可悟不可修。她这样，真心喜欢抚琴，享受抚琴之乐，就很好。随着她仙龄增长，阅历增加，领悟力和表现力想必也会越来越好，只要顺其自然即可，无需强求。”

见灵悦若有所思地点头，他又微笑道，“其实，琴音表现力尚在其次。她向本君求授飞弦术，非常非常聪明。她在琴艺上的成就显然是目前她各项修为能力中最高的，她的琴艺也确实已经很是精湛，发挥己之所长，是很聪明的做法。飞弦术若使用的仙力柔和轻缓，自然只可飞花摘叶；然而若使用之人修为深厚，仙力用得凌厉强劲，则可以大范围攻击敌人，于千军万马中得以自保，甚至杀敌无数。她若有心，只凭此一术，即可傲视众仙。 她能想到根据自身修为能力，求学此术，本君甚是欣慰。”

他握紧了灵悦的手，转头对上她的眼睛，微笑道，“至于你，不但可以感受到我想让听众感受到的，还可以体会到我不知不觉间深藏于琴音，未曾刻意表达的心绪情感……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

他放轻了声音，语气中带上了缠绵之意，悄声耳语道，“如此知音，我既然有幸遇到，是绝不会放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