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笼

时代动物园新纳进了一只年轻金雕，朝气蓬勃，健硕伟岸，眼睛炯炯有神，嘴喙光滑且呈鱼钩状，脚杆粗壮，指甲尖利，深色羽毛铺在宽大的翅膀上。英姿飒爽，相貌堂堂，绝非等闲之辈。金雕饲养员路小姐这样评价。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你的确算美丽，就叫你‘美少年’吧。”路小姐盯着那头金雕喃喃自语道。

少年人心性，刚烈无匹，桀骜不驯。金雕亦是如此，昔日傲视苍穹的天之骄子成了落魄的笼中鸟，心里自然忿忿不平。美少年被关进笼子后一直在闹腾——扑扇着翅膀向笼顶冲刺，以头抢笼，妄图冲破樊篱，重获自由。无奈铁丝网笼焊得无比结实，美少年的努力均属徒劳。

路小姐并不担心美少年会撞死在笼子里，生命都是贪生怕死的，年轻人不懂事，失去自由时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过段时间就会明白：生存和自由是皮与毛的关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只有生存下去，才能谈自由，否则一切都是海市蜃楼。如是想着，路小姐将一块牛肉挂在笼里的歪脖子树上，她不相信美少年不会来啄食——你的身子不是铁打的，终究要补充能量，不愁你低不下高贵的头颅。随后，路小姐哼着歌离开了。

路小姐实在是没想到，美少年敢跟她闹绝食。

一连两天，美少年对牛肉动都没动，肉已经变质了，只有绿头苍蝇绕着肉嗡嗡地飞舞。而美少年立在树杈上，晓得她来了，也只是满不在乎地瞥了她一眼。

路小姐气得牙痒痒，她之前是资深驯兽师，现在却连只笼中鸟也驯服不了。好啊，你不吃，我也不伺候，看咱俩谁熬得过谁！

一天，两天，三天。到了第四天，路小姐再也没耐心和美少年耗下去了，它比她想象的要执着得多，她必须得使它进食了，让这头蠢雕饿死实在是得不偿失。于是，她自费买了一只兔仔，拎进笼子里。

兔仔好奇地打量周围，一仰头，就看见立在歪脖子树上的美少年，登时被吓得屁滚尿流吱哇乱叫，蹦哒着寻找藏身之处。活蹦乱跳的兔仔极大地吸引了美少年，美少年的视线紧紧跟随着兔仔。数秒钟后，美少年双脚一蹬，从树上俯冲下来，距离地面仅有咫尺之遥时，它张开羽翅，像张大网般罩住兔仔，一只雕爪攫住兔崽的后颈，一只雕爪揪住兔仔的脊背，将兔仔凌空提起，须臾间，只“嘎嘣”一声脆响，兔仔刚刚还在划动的四肢停止了。

整个过程就像一场精彩绝伦的杂技表演，行云流水，看得路小姐眼珠发直，甚至想为美少年鼓掌。许久，她才反应过来，兴冲冲凑到笼外往里看。

此时，兔仔已被开膛破腹，美少年正在大快朵颐。

噢，你接受了我的馈赠、我的赏赐。你是俯瞰众生的空中霸主又如何？你是扶摇九霄的天之骄子又如何？现在还不是沦为凡庸，只能依靠人类的供养过活！她嗤笑一声。

美少年听见了路小姐的嗤笑声，抬眼睨向她。路小姐对上美少年的瞳仁，不禁打了个寒颤——她从未见过如此阴鸷的目光，像一把淬了火的钢刀，有如实质，眼里的怨毒、愤恨像烟雾，在空气中弥漫开。她避开美少年的目光，转身离去。美少年也继续享用美食。

后来，路小姐像饲养普通动物一样，用新鲜的肉块代替那天的活兔仔。美少年也变得温驯，在路小姐把肉放进笼子里再出去的过程中不再展露敌意，只是用麻栗色的眸子静静地观望着她的动作。

如此安宁的日子持续了大半年，直到凛冬的第一场雪。

一对白鸽，在空中你追我赶调着情，飞飞停停，一直到了金雕美少年所居住的笼子上方。

雄鸽子率先看见笼中的美少年，它绕着笼子飞了一圈，惊奇地发现：这只金雕被困在这一方狭窄的天地间，无法搏击长空了！

或许是想展示自己作为雄性的魅力，也许是展示弱者对强者的藐视，也有可能是玩心太重。雄鸽子竟降落在笼顶，跳起了踢踏舞，边跳边“咕咕”叫。不一会儿， 雌鸽子也加入了舞会，踢踏舞变成了交谊舞。

——哦，快看呐，这儿有只身陷囹圄的蠢雕！

路小姐倚在树干旁，欣赏了一出好戏。象征和平的白鸽挑衅象征凶暴的金雕，此画颇富艺术感与戏剧性。

“呀哦——”笼里传来美少年恼怒的啸叫，它在驱吓白鸽情侣。虽然被下了逐客令，但白鸽情侣充耳不闻，依然在笼顶舞兮蹈兮。

美少年的瞳眸刹那间流光溢彩，它扬起羽翼，像拥抱似的朝笼顶扑飞而去。

“砰！”铁丝网与肉体相碰撞，发出令人心惊的尖叫。金棕色的雕羽纷纷扬扬落在雪地。美少年被弹回几米，又摇摇翅膀，再次向笼顶撞去。又被弹回，又撞上去……

路小姐无法袖手旁观了，她冲上前，使劲拍打笼门：“美少年！停下，快停下！”但美少年置若罔闻，一次又一次地冲撞笼子，似乎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不知过了多久，美少年终于停止它那疯狂的撞击，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坠落在雪地，摇了摇翅膀，便不再动弹。

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