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字迹清秀漂亮,和她的手很相配。
在十几年前的时光里,她也曾用那双手和那种字迹给我写信,每年的七夕,我们在同一片天空下思念对方。
在分别后的几年,她每年给我寄一封信,无论长短……我真的,很想她 很想她
分别那日,我们都抱着必死的决心,当时那仗越来越激,我在火车站送她时,已经预感到了危险。
“你别忘了我,不用每月给我写信,你好好活着!”
我在后方见了太多生离死别,在前线见了太多战火纷飞,我的眼,就那样在战火中瞎了一只。
她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就像我也不知道,她最后的几封信,是在怎样的季节怎样的地方写下的。
又或是说,是在哪一年,一口气写下了十封情书,再托人在七夕前几天一封一封寄出。
我开过一家花店,她是我的老顾客了,每次都会买花种,她很笨,不会种花。
每次都要来店里找我,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像一朵娇气的花,稍有不慎,就要掉眼泪,和她的花的枝子好像。
“许小姐,这是我养的,怎么蔫了…”她指着几株昏昏欲睡的叶子
“唉…我教你吧…”
“那就多谢许小姐了!”
她那时留着齐耳的中长发,长得稍长点时就抿在耳后,穿着风衣,围着围巾。手上,还挂着她的记者证。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里面盛着国家,盛着家人,还装有一个我,我喜欢漂亮的眼睛。
“我叫许星平,星星的星,平定的平。”
我神使鬼差地开口,没抱有任何她回应的期待。
她微微一笑,“好,我的小星星,伸手。”
她太高了,明明年纪比我小,却比我高了半个头。
我抬头看她,正好瞧见她漂亮的眼睛和纤长浓密的睫毛。
“我叫叶新枝,叶子的叶,新生的新…花枝的枝…”
她用带着薄茧的手指在我的手心上慢慢写着,好痒,我的心和手,都好痒。
风吹过门口的风铃,吹过我店里的花,我的心,也随着那暖风,动个不停。
她的气息扑在我的脖颈和头顶上,身上似乎是有花的香气,是什么花我一时竟然分辨不出。
我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的手,那是一双很适合写字的手,骨节分明,白暂修长,甚至有些太大了,我的手在她的手里显得很小。
我真的很喜欢她,她拥有所有我喜欢的特征:温柔坚韧,喜欢花,有一双漂亮的会说话的眼睛,里面要有大义,也要有我。
她完美踩在我的喜爱点上,又或是说,我所以喜欢的点,都与她有关。
她很喜欢叫我小星星,前面有时还要加上我的二字,像小孩子似的。
她确实年级不大,刚20,我比她年长了三岁。
“我爱你。”
刚听到这话时,我有些惶恐,抬头看她漂亮的眼睛。试图从这里面找到什么答案。
“我爱你。”
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我也爱你。”
我是自私的,我爱她,想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人真好,我突然舍不得放她走,但我也说过的,她的眼睛里,要先有大义,再有我。
她喜欢把我圈在怀里,慢慢写字给我看,她的字很好看,
某一天,我给她念诗,她就一笔一笔在纸上写着。
钢笔的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可以永远停在这一刻。
我可以给她念好多好多句诗,她可以在每年的七夕给我读她的情书。
我也不必每夜因为她的安危惊醒,我们不必经历生离死别。
但也只是如果。
我学过医,但没到医院入职。
离开学校后,我索性开了间花店,守着我的花香,等着新的日子到来。
只是没想到是这种时候。
那时其实已经有要打仗的苗头了,西部地区被占领,报纸上总是有伤亡情况。
我们在一起后的第一个春天,战争打响了。
无数好姑娘好男儿自愿参加了战争,她也在里面。
我本来是帮着他们治病,勉强算个医生,但轰炸来的太快了,在战争的第三年我的眼瞎了一只,一只手几乎废了,只好帮忙配药。
小姑娘们还是叫我许医生,幸亏废是左手,不然,怎么写药方呢。
我当时被调到了北部,那里的战远不如西部厉害。
我好担心,担心她会命丧战场,死在胜利的前夕,她怕疼的,我一直都知道。
战报传来时正是深夜,我倚着椅背休息。
“许医生!”
“怎么了?”
“胜了!南方胜了!”
营地里的人们小声庆祝着,马上,这边也要打完了吧。
到时候我们回了家,我还是开我的花店。
不必挣太多钱,能养活我和新枝就好,我守着花香,岁岁年年,平平安安。
她可以继续当记者。
我们要去拍张相片。不用太多,两张就够,我和新枝一人一张。
我们挑一处好地方,种一颗桃树,埋下两包红纸包的种子。
她从前跟我讲过,这在她的老家有着定位的作用。
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都能重逢。
我已经挑好了地方,就在我的花店的南面,到时候她回来,我们在那里埋下花种。
就埋勿忘我的。
但最后连花店都不见了。
那时我看着那封电报,也忍不住落了泪。
这可是十四年多啊,我们一生最美好的年华,都和战争连在一起。
我有些难过,但也只是难过。
我并不后悔,这是我们的国家,要由我们来守护,哪怕是献出生命,我也不会后悔。
仗打完时,我下了战场,回到了南部,重新开了我的花店。
我已经三十七岁,说来好笑,她在我三十三岁时,就没了消息。
她的家乡在水乡,这边没人认得。
我去报社找,那的人说没有这个人。我去她常去的书店问,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也不认识。
好像被抹去了痕迹一般,她不见了。
我好想她。
但花店还在,我继续卖着花,偶尔帮不识字的人读信。
战友们还是叫我许医生,我向他们打听她的消息,但没有人告诉我。
我又去找曾经和她的几个战友打听,他们也只是沉默。
我一直在等那句“小星星我回来了”
可我就是等不到。
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给我的信,等着她回来,我们去照相馆拍张照,在街上走走逛逛。
战火中的爱情,大概是最难两全的吧。
我想起她去东部时我送了她,我们在站台吻别,她说了好多好多话,我都记着。
她说会给我写信,让我收着,以后可能会有用。
她说她不会忘了我,战争结束就回来找我。
她还说“小星星,我好爱你。”
她的话那般轻,却让我有些醉。
“我也爱你。”
回去后,桌上多了包花种,我不知道是什么花,只是收着。
她走后,每年给我写信,说她传递了多少思念,她过得不算差,以及……她有多想我。
她在每封信里说“我爱你”在每个信封角上写下一个枝字,她有多爱我我知道的,可她,怎么没了踪迹呢……
仗彻底打完时,我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坐火车去东部找她。
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说给她。
比如我的花店不开了
比如我的另一只眼也不好了
比如她写给我的信被收走了
我把她留下的花种出来了,是勿忘我,花很香,花语也很美。
叶新枝,你好狠心啊,留我自己在这尘世之中苦苦挣扎。
我要找到她。
至少,也要找到她的墓碑,没有的话,我就给她修一座。
她为我们传了好多情报,我不想让她连一块碑都没有,她会伤心的。
火车上很吵,我太累了,没有力气去和他们讨论新的社会,坐了一天的车,我筋疲力尽,在一家宾馆草草睡下。
第二天我去墓园找她,越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我找到她了,她依旧笑得灿烂如阳,温柔坚韧。
一个年轻的孩子过来问我“女士,找人吗?”
我握了握手心里的勿忘我花种。
“嗯……我来找我的爱人 。”
今年的春天太冷,我还是种了棵树,把她裁好的红纸包了花种埋下
新枝,我种了一棵树。
你先前跟我讲过树妖和仙子的故事,结局是她们相守百年。你说我们也会。
但你错了,你永远留在那个寒冷的春天,那个没有桃树,没有勿忘我的春天。
世上是没有树妖的,人也永远没有百年这般久的时光。
这里没有你的痕迹。
也没有一个开满花,温暖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