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衣红如枫肤白若雪

青青麦浪，艳艳枫火。

空气清新，沁人心脾。远远能见一白衣道人，白衣若雪，平和淡漠。这样一个人，明明，长得是那么的仙风道骨！

——手上却是一个装着满满破烂的大麻袋。

正是谢怜。

八百年前，在铜炉山遇贵人相助成绝，但又因两道咒枷，谢怜无法使用法力，运气也一塌糊涂。如今更是身无分文，靠着收破烂这门行当，其实过得还算可以。八百年里，他到处走，想着抛却前尘旧事散散心，不过又遇到了不少事。直到有一日，终于累了，又一直走，走到了菩荠村。

菩荠村绿树青山，山清水秀，简直是养——不，是闲居的不二之选。

谢怜在菩荠村发现一破屋还带小院，屋后且有涓涓细流，澄澈透明。取得村长同意后，他便在菩荠村落脚定居，将破屋收拾收拾凑合住，倒也不错。平日里就喝喝茶，扫扫地，挺好。虽然清贫，但精神富足。

田野径间，最是眼前开阔。

回程路上，往菩荠村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没过多久，眼见前面有一头老黄牛拉着一辆板车，车上堆着高高的金色草垛，谢怜想起来出发前在菩荠村也见过这辆板车。赶上车头，发现车头是一老伯，问问是否能捎一程，直到老伯一抬下巴，示意可以，谢怜这才带着一大袋破烂稳当上了牛车。不过这一上车，他却发现，高高的草垛后，早已经躺了一个人。

那人上身被草垛遮拦，支起左腿，架着右腿，像是枕着手臂小憩的样子，颇为悠闲。一双黑靴收得紧紧，贴着修长笔直的小腿，不知是用什么皮制成的。没看几秒，谢怜便礼貌地收回视线。

板车在林间缓缓行驶着，望着满天枫叶飘落，眸中映红。谢怜抬头望着这片枫林，青青麦浪，艳艳枫火，如此田间美景，裹挟着沁人心脾的清新草意，不免令人放松下来，也有些感怀。

几百年前，太仓山何曾不是如此风光。

灿灿如金，烈烈似火。

感怀片刻，看了一会儿，谢怜才低头翻起自己刚才袋子里面收的破烂。

其实在很久以前，谢怜并不曾对自己这张脸抱有如何自信。但从某次起，他发现凭他这张脸，收破烂时的确是能收到更多，人家还倒送他不少。

谢怜心想：“果然，这么多年了，大家还是都看脸呢……”

他随手在麻袋里翻了一个，翻出一支卷轴来。

《鬼王大全》。

虽说四舍五入也快一千岁，关于鬼界的事，谢怜知道的也不多，也不曾去主动了解过。鬼界不比天界，没有什么规矩，强者为尊，鬼王之间也不曾往来。他低下头，能见手里的卷轴年龄不小，纸面微微有些发黄。谢怜轻轻解开系绳，将其缓缓拉开。打开看到的第一眼，便看到四个大字：

白衣祸世。

“……”

一看到这四个字，谢怜脑海里一下子就蹦出来两张大脸，一个带着悲喜面，一个满脸微笑。他忍住白眼，直接跳了过去。

接下来，自然是他自己，白花怜蝶。

白花怜蝶，真名未知，七百年前诞生，喜静。

一张蝴蝶面具覆脸，一身破烂白色道袍。

所召死灵蝶可如百万士兵，看似无害实则威力无穷，触碰时可带来火焰灼烧感。形态如水晶般晶莹剔透，散发银色磷光。

白花怜蝶不似白衣祸世，记载颇多，完全可以说是十分惨淡。

谢怜本想继续往下看去，不经意间却瞟到最后一句的下面居然还有一行小字：

注：白花怜蝶所召死灵蝶似与血雨探花所召为同种。

谢怜忍不住道：“同种？”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不错。”

“血雨探花，花城。”

“初出茅庐时，他曾一人入上天庭战三十三位神官，用骨灰作赌约，也曾红衣一夜鬼火烧尽文武庙。”

闻言，谢怜一惊。

想当年，他刚从铜炉山诞生时，也不过只是敢孤身闯进神武殿定下宣言，在君吾面前耍耍嘴皮子。这位血雨探花却敢一人挑战上天庭三十三位神官，甚至随意将性命作为赌注，当真是肆意妄为。

“看来，这位小友很了解这位血雨探花。”他收起卷轴，转头看向身后的草垛。

这回，那少年却没有回答，只是低低笑了两声，终于坐起了身来。他一转首，谢怜蓦地眼前一亮。

只见这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衣红胜枫，肤白若雪，双眸明亮如星，正含笑斜睨着他，俊美非常，神色间却莫名带着几分野气，黑发松松束着，略有些束歪了，看起来颇为随意。

板车正行驶过如火炽艳的枫林，车轮轱辘驶过片片红叶。这时，一片红枫悠悠飘落，落在少年肩头。少年瞥见它，轻轻吹落，对着谢怜笑道：“关于他，你想知道什么，可以尽管问。”

谢怜看着他，似被感染，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了起来，莞尔道：“血雨探花。这一景听起来似乎很了不起，你能不能讲讲呢？”

“当然可以。”少年虽然看起来年轻，但人不可貌相，他的神态却是十分的泰然自若，气质非凡，不似同龄人的天真烂漫。“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他有一次端了另一只鬼的老巢，天上下了血雨。回程的路上，看见路边有一朵小小白花被血雨打得惨败，就顺手拿伞遮了一下。如此，便得了这样一个称号。”

谢怜想象了一下，满天腥风血雨中，这般场景，倒是颇为风雅缱绻。

联想到方才少年说的“上天庭战三十三神官”，还有“红衣鬼火火烧文武庙”，再加上端了某只鬼的老巢，便问：“这位血雨探花，经常到处找人打吗？”

“也没有，看心情吧。”

“那他生前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谢怜道：“他长什么样？”

听到这一句，少年微微抬首，抬眼看向他，歪了外头，站起来坐到谢怜身旁，反问道：“你觉得……他应该长什么样子？。”

只见眼前这少年却突然探身过来，谢怜几乎很少如此这般与人靠近，又因少年长得异常俊美，那眉眼间一股狂气，如利剑出鞘，夺目至极。对视几秒，谢怜有点儿招架不住，于是下意识向后缓缓一退，却在靠到身后的金色草垛时戛然而止。他微微侧首，道：“既是一只大鬼王，想来形态变化多端，模样许多。”

靠得是越来越近，近在咫尺间，少年眼见谢怜如此，微笑道：“不过，他有时还是会用自己的本来面目的。当然，我们说的是本尊。”

谢怜把脸转了回来，道：“若是如此。我想，他的本尊，应该是如你一般的少年吧。”

“为何？”少年退了回去，唇角弯弯。

“不为何。我随便问问，你也随便说说，万事随便便好。”

“不过，他瞎了一只眼，”少年哈哈笑了两声，只是点了点自己的右眼：“这只。”

谢怜暗暗拍了拍自已的胸口，接着道：“那他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关于花城的右眼，一般人估计也不会知道。毕竟，能问出这种问题出来，多是想问花城的弱点。不过，谢怜只是单纯想知道罢了。

那少年很快道：“他自己挖的。”

谢怜微微一怔。

孤身入上天庭，一夜烧文武庙，甚至是挖自己的眼。虽然不清楚花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但联合上下文联系，发疯起来能挖掉自己的眼睛这种事，似乎的确是这位花城能做出来的事。

谢怜对这位似乎帮助过他的红衣鬼王越发好奇，又问：“这位花城，有什么弱点吗？”

不过他这一句也只是随口问问，并没指望少年能回答。毕竟，没人能够知道一只大鬼王的弱点。而且，若当真能如此轻易就能知道，花城现在也不会是鬼王了。谁知，那少年毫不犹豫道：“骨灰。”

对于一只鬼来说，最大的弱点就是骨灰，家喻户晓。若能拿到一只鬼的骨灰，便能驱策此鬼。鬼若不听驱策，毁去骨灰，此鬼便会神形俱灭，魂飞魄散。虽是常识，但放在花城身上便是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事了。谢怜微笑道：“恐怕没人能拿到他的骨灰，这个弱点，几乎等同于没有。”

那少年却低下头，低低笑了一下：“有。”

谢怜下意识问：“什么？”

“鬼界有习俗，若是一只鬼认定了一个人，便会将自己的骨灰托付到那个人手里。”

一只鬼将自己的骨灰托付出去，便是将自己的性命也连同送出去了。真心这种东西，从来便是让人践踏的。谢怜感叹道：“原来鬼界还有如此至情至性的习俗。”

那少年斜斜靠在身后草垛上，双臂作枕，悠悠道：“有，不过没几个人敢做。”

谢怜伸手接住一片从天而降的红叶，看着上面的脉络，边道：“若是一片真心付出，却终至挫骨扬灰，确实令人惋惜。”如今的他，早已不会傻傻地将真心轻易托付于他人。

闻言，少年却毫不在意地“哈哈”一笑。

谢怜抬首。

“若是我，骨灰送出去，管他是挫骨扬灰还是撒着玩。”

少年明明语气随意，眼眸里却闪着坚定的光芒，说这话时，他目光灼灼，直直凝视着谢怜。后者似被这目光烫到，匆匆避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