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怜对郎千秋，心里还是有些愧疚的。
那日白无相在屋顶邀请，谢怜最后还是答应了。不是因为自己打不过他。只是谢怜不想再犹豫下去了，逼一逼自己也好。他和白无相承诺，在郎千秋十七岁时，就发动第三次人面疫完全毁灭掉这个国家。
不知道做不做得到，至少，先计划好。
而郎千秋十七岁时的那年，正好也是谢怜教导他的第五年。
芳心国师在永安国的人设一向是神秘的，高深莫测。他从来不怎么出席一些场面，只是宫宴这种偶尔出出面，平日里就在皇家道观泡着，教导太子殿下。王公贵族久而久之也只认得他脸上那张白银面具。白银面具在哪，芳心国师便在哪。
于是所有人都会以为谢怜是一个喜欢独处的人，自然不会将视线投在他身上。这便给了谢怜一些便利。
发动第三次人面疫不是简单的事，那需要借助巨大的怨气，使它们寄托在普通人身上，形成一个又一个的人脸。但谢怜一时想不到到哪里寻找这么多的怨灵。
直到有一日。
这日， 郎千秋在练武场上挥剑练习，晶莹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而谢怜在一旁看着他，不时点错两句。
少年衣袂纷飞，郎千秋挥着剑，眼神明亮，口中微微喘道：“师父，我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谢怜双手抱胸，面具下的双眸眯起，道：“专心练剑，不要分神。”
太子殿下口头倒头答应，却仍然道：“师父，我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
“……说吧。”
“我能不能请您陪我去苍城超度怨魂？”
“不。”谢怜冷冷回道，“好高骛远。我说过，以你的实力如今那是完全做不到的。更何况是我？”
他一向对郎千秋十分严厉。然而后者心里也明白这一点，坚持道：“师父，若我一人做不到，你也难以做到。但若是我们二人合作，万一就做到了呢？”他执剑向谢怜刺去，带起一阵猎猎长风。郎千秋修炼‘天下归心流’，这剑法明明修的是帝王之气，却因郎千秋心急答案，不免有些偏离。
而谢怜只是微微一倾，轻松躲过这一剑。
郎千秋的话倒是给他一些灵感。这段日子，他一直都找不到从何处寻来大量怨灵所在。原来是他忘了，之前明明就听郎千秋说过，苍城那一带，那些来自仙乐的旧魂。
雏鸟大了想飞翔。谢怜不抱希望，道：“殿下，你的梦想，恐怕现在是实现不了的。”“为何？”
“若要做成，力量之大，恐怕只有待你飞升，才能做到。”
郎千秋挥剑的手一顿。
谢怜微微笑了。
古往今来，飞升一直是一件说简单不简单，说难其实也不难的事：飞升至上天庭者，要么有钱，先天灵宝无限砸的；要么对于某一件事成就极高，如痴如醉特别牛的；要么运气极好，这也是让许多人羡慕嫉妒恨的一类。
在飞升这件事上，谢怜当然有话语权。
彼时他十七岁那年，一念桥头激然一剑，斩厉鬼于三问之间。后遇白衣道人，居然为神武大帝化身而成。没过多久，他便当晚在睡梦中飞升，天地都为之三抖。飞升之后，更是无比受神武大帝照顾。
要论飞升，无可厚非，他便是最让无数人羡慕嫉妒恨的那一类。
只不过，现在不是了，也永远不会再是。
郎千秋低着头，不知是在想些什么。须臾，他猛地抬起头，大声道：“我要飞升！”
谢怜一顿，道：“什么？”
那少年的黑眸中带着满满的坚定决绝，仿佛一切困难对于他都不值一提似的。脸上那张大大的笑脸，十分天真，十分傻气：“我说。既然如此。那我，就要飞升！”
太傻了。
真的是，太傻了。
谢怜的拳头攥得越来越紧，直到指甲也扎进血肉之中，他也未曾松开。
为什么他居然可以如此轻轻松松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他居然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势不可挡？
白无相，谢怜，郎千秋。他们就像一个人的不同阶段，天真，深沉，绝望。这些特质，同时出现在三个人身上，仿佛一切都对应着彼此的曾经与未来。
谢怜曾经何尝不是如此天真，和郎千秋一样，拥有一个纯洁无比的梦想，只是他的梦想如今染了墨。发动第三次人面疫的想法，在听了郎千秋的话后，那些话如同狂风一般，吹动着谢怜这根不起眼的小小芦苇。谢怜，真真正正产生了深深的动摇。
他不忍心，不忍心毁了郎千秋。
发动第三次人面疫，将会毁了一切，毁了郎千秋。也会……毁了他自己，曾经的自己。
夜中寤寐，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谢怜猛地坐起，将一腔怨气洒在枕头上。
须臾，他冷静下来，透过白色帷幔看向地下那片苍白的月光，然后狠狠抓了一把头发，心里仍旧十分烦闷。
五年之期将至，一切都要来不及了。
这种感觉，与当年在郎儿湾是一样的。还是芳心一剑，心中弥漫着多年不散的愧疚，却也有仇恨，愤怒。
毁掉永安国，郎千秋那孩子势必会恨他，把他变成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那时，再说什么也来不及了。教导郎千秋五年，谢怜对他也是知根知底，要说没有感情，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正如谢怜师父，仙乐国师梅念卿爱才，谢怜也是。郎千秋这孩子，的确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若说飞升，倒也不是毫无可能。
这柄黑色宝剑如今也仍在谢怜手中，如同当年，他轻轻抚过剑上那条轻轻‘流’过的银线，叹了口气。
这些年，无名在他的梦里出现地越来越频繁。每当谢怜陷入两难，无名的身影就好似迷途的路灯，指引着他。他总是想，若是那名少年还在，他又何必两难。
偌大的皇宫，从来不缺人流。
无论是天空飞过的鸟儿，还是宫墙边静静绽放的花树，静谧的祥和，总是在掩盖着一切不为人知的暗潮涌动。
谢怜一身黑色，戴着白银面具，一路上畅通无阻，他作为永安国师，能够教导太子殿下，自然是地位极高，一路上宫人都对他避之不及。很快顺利地出了皇宫。
走了一日，谢怜便到了苍城。
放眼望去，从前巍峨的城墙如今变得破裂，墙壁上也尽是因战争而留下的硝烟，断壁残垣，历经沧桑。苍城作为曾经的仙乐皇城，也曾繁华无比，贸易不绝。而如今却是无一丝人烟，恍若隔世。
怨魂们在这里作威作福多年，刚开始上面或许可能还派人在城门口驻守维护，修缮些许，可如今人都跑光了，没有人，城内外都长满了野草，势头极盛，以燎原之势遍布了随处各地。站在城门处正中央，看着头顶遒劲有力的“苍城”二字一股死气便扑面而来。很难想象，这还是当年永安的某一位国主突发奇想，给全国各城题字时勉为其难带上的附赠品。
谢怜叹了口气，推开了高大的城门。
果不其然，连整座城的内部也是凌乱不堪，原本陈列好的房屋也该倒的倒，该塌的塌，随处可见的破败。
忽而耳边传来十分嘈杂的声音，有怒吼，有尖叫，有哀怨，有哭泣声。谢怜捂住耳朵，将这些负能量的声音想要赶出耳外，然而它们却改道在脑海中传播。
“嘻嘻嘻………”
直到一道突兀的笑声却压住了其余之声，笑得诡异。
咯咯桀桀，嘻嘻哈哈。
谢怜蹙眉，转身凝视着一个方向，冷漠道：“有本事就站出来，不要玩这些低劣的把戏。”然而，无人回应。
苍城多年无人镇压，若是诞生出一些比较厉害的厉鬼也不是不可能。这里静谧非常，或许是有大鬼镇压，否则也不会这么安静才对。
未曾放下警惕，谢怜的右手自动抚上芳心剑柄，迈开步子缓缓向苍城深处走去。
而一个身影，也悄无声息跟在了他身后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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