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抽烟迷思

艾莉兹上了船尾楼，没有别人。于是她就从衣兜里拿出烟斗，从另一个兜里抓出一把烟叶塞进去，就抽了起来。每吐出一片浓烈巨大的白烟，她身体上的痛苦似乎就缓解一分，病黄的脸色也变得要红润一些。可她刚抽完一口，那痛苦就立马爬满全身，于是她就不得不继续抽。直到将烟斗里所有的烟草都抽成渣渣为止。可她再抓起一撮烟叶，即将塞入烟斗的时候，动作突然就停了下来。

在楠塔基特，女人们以嫁了一个常年出海的男人为荣，而我们都知道捕鲸船每次出海都要花费数年的光阴，而在家陪老婆的时光最多也就几个月。因此在楠塔基特，操持岛上各种事务的青年人几乎都是女性，而且平均来说楠塔基特女人的受教育程度比男人要高得多，这是当时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现象。可是，并不是所有撑起重担的女人的身体是受得住的，因此为了保持时刻的精力充沛，很多女人抽上了鸦片，而且有传言说，每一个楠塔基特女人早上都得吸一口鸦片才能进行一天的工作生活。我们的艾莉兹船长操持着全船大大小小一切事物，什么都要亲自过问，唯一的一只好腿又撑起了伽拉泰亚号的龙骨，因此我们可以想象，艾莉兹船长每天要操劳的事务可比楠塔基特大陆上的女人要多得多得多，这样看来她要是也染上那玩意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是真实原因并不这么简单。当时艾莉兹被炸断腿的时候，战地没有足够好的医疗条件，可断腿之痛又怎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受得起的，更何况是艾莉兹这样本应柔弱的女子。因此为了减轻她的痛苦，军医不得不在她的药方里加入少量鸦片，从而一发不可收拾，在她的每一根神经上布下了整天都在蠕动的虫卵。而其中有没有塔露拉在怂恿已经无法考证，毕竟以她的脾性，就算军医不同意她也会加，毕竟塔露拉是最看不得艾莉兹受苦的人。

为了掩饰自己瘾君子的事实，艾莉兹终于抓起了一只淑女永远不能碰的烟斗。可就算每天都忍受着白蚁钻心的苦痛，她竟然还能以超然的毅力，以比考芬（Coffin）们、梅西（Macy）们和斯塔巴克（Starbuck）们 更优异的成绩完成了作为船长的一切学业。可我们必须得承认，鸦片酊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这位年轻而富有活力的女船长的身体，虽然它确实让肉体和假肢间不断摩擦带来的隐痛得以大大减轻，避免她陷入另一种神经质。

艾莉兹抓着烟叶的右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可突然不知道怎么的，她一把将这把烟叶抛到舷墙外，让向前猛刮的海风将烟叶变成烧尽后的模样。随后她将口袋里所有的烟叶一把抓出，手心朝下伸出舷墙，将它们全部送给海里的鱼儿嚼。随后她端着无烟可抽的空烟斗走到船尾楼最后方，并将其单手举到船外，端详着它，嘴里还不断喃喃自语：

“老朋友啊，自从那次炮响以来，你已经陪了我快二十年了。我对你为我带来的舒适和放松感到千恩万谢；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早就将枪口抵在我自己的脑门上。你让我暂时忘记断腿，在短时间内成为一个正常人。

“可是啊，亲爱的老朋友。虽然你能让我恢复完好的身体，但那只不过是暂时的。我们人生命中的幸福也是这样，从来都是暂时的，而真正长久的只有苦痛和磨难。如果我整天耽溺于幸福，那和那些整天大口吸烟的人有什么区别？你可以反驳我，说我每天吸入的都是药用级别的量，可是啊，可是，时间的推移让我逐渐无法自拔，就连这种短暂的幸福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了苦痛。

“你可能会说，如果我主动丢弃幸福的源头，将会失去一切幸福。可事实并不是这样。人生本来只有苦难，可是人们总是要找一些东西，将苦难假装为幸福。这些用于假装的东西有爱人，有钱财，乃至上帝，可我用于假装的东西就是你，老朋友。可是啊，亲爱的老朋友，我现在已经找到了更好的能够假装我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的东西。我并不是说我移情别恋，因为你确实再也无法给我带来以前那般幸福和舒适。而且，老朋友，你是无生命的烟斗，我就算像爱一个人那样爱你，你只会在我的身上生下虫卵，最后像癌症一样弄垮我的身体。

“是的，我抽你，本就是为了减轻我身体的苦痛。可是，现在我的精神陷入了更为麻烦的境地，就好像被抛下深井，只看得到那一点的光明。可你这只小小的烟斗，并不能帮助我走向那一片唯一的光明，只能让我耽于井底，把湿气和污泥当做理所当然。抱歉，我的老朋友，只有和你永久地分别，才能让我看到，整天泡在阴沟里，总有一天，灵魂也会变成一滩烂泥。我得回到地面去。永别了，老朋友，希望永生永世不要再见。”

说完，艾莉兹船长毫不犹豫地将烟斗丢进水里。绝望的烟斗激起一片水花，只不过这并没有挽回船长毅然决然的背影。艾莉兹船长径直走下船尾楼，去巡视她麾下的兵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