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害着热病

当我能再次看见颜色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不再是聚焦世间所有光明的舞台，而是我房间的天花板，上帝的光明也重新普照众生。我身体的余温尚存，有些沉重的被子看起来是被换过，但还是湿漉漉的样子；额头上也感到有什么热乎乎的重物搭着。

我犹如大睡七天，精神万倍，而当我试图活动身体时，却感到全身无力，只有那次横贯博登湖后才有此堪劳累。我好不容易将脖子抬起，一块已经有些发烫的湿毛巾从我的额前滑下，摩过我的整张脸落到脖子上。房间里和我离开时并没有什么不同，手边趴着一个橙发的姑娘，是我亲爱的女仆，安。她的背部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恐怕睡美人不是仰在床上而是俯在床边，我却不能做一个王子，毕竟我已经被那片黑暗之外的嘴唇给吻到醒来。

我缓慢移动手指，拨弄安飘起的刘海，不禁微笑起来。而这位敏感的姑娘一感到我的动作，立马支棱起来：

“太好了，你醒了，小姐。”她的精气神不会比我少。她简单理了理头发。

“我怎么了？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说你害了热病。”安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长久的担忧而又突然大病初愈似的的感觉，她抓起我的手，我感到一阵冰凉，却又在缓慢回温：“你睡了整整三天三夜。”

“我很健康啊，怎么会突然害了热病？”我已经回复了一些力气，想坐起来，安便凑过来扶我。我们两个便手握着手，我轻拍她的背示意她上床，她便脱了鞋翻进被窝，和我并肩而坐。安与我基本同龄，关系已经不限于主仆之交。

“我也很奇怪啊，小姐。”她抚摸我的手掌，“那天跟你同行的每一个人都健康得跟查理曼的雄狮一般，而你却在剧院里不明不白地昏倒了，将玛莉亚吓得差点翻到地上。”

“然后呢？”

“然后玛恩纳先生就火速把你送了回来。”安继续说，可她貌似有些扭捏，有些不愿意说起这些事情的样子。见我认真听的样子，她继续说：

“当玛恩纳先生猛然砸门吼我名字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定是出事了——说实话，当你跟着玛恩纳先生出门后，我就突然有种预感——什么预感呢？我现在都说不太清楚。但我能说清楚的是，当马车走远的时候，我的心中油然生起一种极大的不安，仿佛踩在针尖上跳舞一般，而那长矛一般的针尖深深扎进我的脚心，又精确扎入我的心脏，总是拔不出来；而当我看到玛恩纳先生怀中的你的时候，尖针就刺破了我的心脏，再也拔不出来了——我可宁愿让针尖扎穿我的食指，让我睡个一百年，不再看到后面的一切 。鲜血淹没了我的视野，我几乎都要晕过去了，可我却又十分地鼓起精神，毫不犹豫地接过玛恩纳怀中的你并往床上跑。

“老爷和太太随后冲出来，我和玛莉亚便跑上山找闪灵，将那个灵界的执达官 给请到家里来，来给可怜的小姐您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说到这里，安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泪水，语气也有些哽咽。

“你不知道，当时你的模样，将所有人都吓哭了。”她停了一下，“你浑身发红，如同一个易洛魁 红人；你浑身发烫，如同燃烧正旺的烤炉——玛恩纳先生的双臂和胸前也被烫得红彤彤！你呼吸急促，每一口气都像垂死之人的呻吟；你流下的汗的留下的盐分，光是挂在衣服上的，足够让我们全家用上一整年......”她越说越激动，还想说，却被我打断了，我也不能想象当时我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了。如果不阻止她就可能会出事。

“这，不像是发热病了吧？”我轻声安慰安，轻抚她的脊背。

“反正他们说是。”安的情绪渐渐平静，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而且闪灵带来了一个讲英语的陌生人，说是和英国的那个大护士同姓——我看她更像个巫医。”

“丽兹·南丁格尔 吧，我对那个名字有所耳闻。据说是院里的一个隐士。”

“对对对，他们就是叫她丽兹。”安继续说，“你的病症闪灵瞧了小半天，都没看出什么名堂。所以玛恩纳先生和玛莉亚抬着她跑回修道院把那个巫医给请了出来。而那个英吉利小巫婆，你知道她干了什么吗？”安美丽温柔的脸突然扭曲，呼出的气息都被染红，“她居然腾出一个鸟笼子，把你脱光了关在里面，还用一个皱巴巴臭烘烘的不知道用哪里掏来的死鸟的毛织成的毯子裹了一天一夜。这还没完，她还在家里点满香烛，在笼子边神神叨叨了一天一夜，然后又将我们所有人都轰出家门，包括她的长官。据说如果不是我父亲拦着，丽兹会被玛恩纳一枪毙掉。不仅如此，她还跑回去，喊来了执达官手下的怪胎们跳了一晚上大神，其中也有那个令人窒息的劳伦缇娜——这是给人住的，不是拿来给神婆装神弄鬼用的——真是一帮异教徒，一群幽灵鲨。可是聚集着穷凶极恶的凶犯的地方，典狱长也可以是一个圣徒——请原谅我的不敬之词，那个地方确实除了闪灵值得尊敬，剩下的都个个跟印度佬一样——印度这么蛮荒的地儿，一个受过教育的文明人竟然能够忍受。”

“然后呢？”我听安的叙述，心里惊讶、惊恐和惊奇交织着，“我最后好了吗？”

“你身体倒是又变回了欧洲人，灵魂却成了另一个人——哦，小姐，你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说到这里，安浑身抖了一下。她立马捂嘴，仿佛泄露了什么天机。

“我怎么了？”我很好奇，凑近她的脸，她却回避我。

“没什么，反正那之后你就好了。”安翻下床，很怕我继续追问：“我去给你拿点吃的，你一定很饿了。”一边说一边一溜烟地出去了，鞋子都没穿好。

我耸耸肩，饥饿和莫名的疲劳使我这个“大病初愈者”无法做出下一步的动作，我也只好任由我信任的家人随意安排。我摸了摸额头，一点发热的迹象也没有，而且记忆也是从黑暗的歌剧院连续的转接到光亮的房间里，丝毫没有断片的感受，如果非要描述这个感觉的话，那就是如果我的意识是一个连续函数，此时却发生了一阶导数不连续的现象。然而统计物理学又告诉我们，出现零阶导数连续而一阶导数不连续的时候，将会发生二级相变；而二级相变却是悄然的，无法察觉的，外表看似没有变化，其实内部性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超临界水发生的相变就是这样，虽然密度是在状态空间中连续地平移，而其内部蕴含的对称结构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奥斯特推开了那扇门，只是平平无奇地跨步，开门，一个新的电磁世界就突然“充满光明” ，活生生展现在他的面前；而经过这个连续而又不连续的二级相变后，我身体的内部结构也隐隐约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让我的灵魂被某种荣光照耀，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不过表现得却仍然像是以前的我。您这么理解吧，亲爱的读者，这所谓的热病确实是热坏了我的头脑，让我需要用七大洋所有的水才能将其冷却下来。

不久后，房间门重新推开，原来是安端着食物走了进来。

“久等了，小姐。”她面带灿烂的笑容，仿佛之前什么都没说。

“快端过来吧，我饿极了！”我的眼睛此时直勾勾盯着盘子里油光闪闪的食物，口腔里的青口水让我回想起来我还是我。我翻下床，走向安。

“好的，小姐。可别噎着了。”她噗嗤一笑，将托盘放在了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