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风动

昨天几人商量着打算凑合一晚，又沿着河流走了许久，最终扎营在一片江边。

可冬末天气本就乍寒乍暖，萧瑟有千金裘不怕，雷无桀治好伤以后自是运转功法，那无心也是个武功高强的和尚，居然只有松摧月在这处颇感不自在。

整夜过去，她都在纠结要不要动用力量让自己舒服一点，但又怕被谁察觉到端倪，也怕吵醒已经熟睡的几人，终究没有动手。

只能躺在一截枯木上，做出一副陷入睡眠的模样小憩。

松摧月如今做这事也算驾轻就熟，萧瑟与无心根本没发现还有人没睡，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她的身边。

‘嘀嗒——’

似是露珠滚落在耳边，松摧月倏然睁开眼，眸色清明，没有半分混沌。

将明未明的天空中已是寻不到几颗星子，那残缺的月亮也要隐去踪迹，景色孤寂。

她侧过头看了一眼雷无桀。

那红衣少侠仍旧保持着单腿支着下颌的姿势睡得正香，朦胧的天光下眉目透着说不出的安详意味，就算在梦中都在乐观地笑着，好似根本就没将自己被人掳来当苦力放在心上。

无人能抗拒太阳，雷无桀心性单纯，这也正是松摧月不抗拒他身为一个男性接触自己的原因，她知晓他所有的触碰都别无他想，与萧瑟一样，只是把她当成了友人。

松摧月看着看着眼神也不由柔和起来，浸在回忆中的侧脸却冷得惊人。

这个世上，曾经只有女人和孩子值得她的信任。

或许是松摧月的视线过于强烈，那红色的一团在她的目光中不安地动了动，又没察觉到什么恶意，咂了咂嘴。

雷无桀ZzZz……鸡腿……ZzZz……梅花肉……

松摧月绷紧的神色骤然变为失笑，她清楚萧瑟那死抠的个性，路上虽说不会饿着雷无桀，但也绝对不会吃得有多好，这倒难怪雷无桀这么馋那一口肉，几个月全在啃干粮，谁受得了？

松摧月指尖一动，轻柔的风便代替她的手，将雷无桀含进嘴里的一缕发丝顺了出来。

不是他。

他人的负面情绪，对松摧月总是过于明显的，雷无桀这小子现在美滋滋的就差浑身冒出泡泡。

她的目光又梭巡了一番空荡的周围，心下确认这股情绪来自那两人其一，轻轻起身，足下御光。

不远处的树影见松摧月的方向直冲自己而来，不由喜悦地摇动枝叶，却被她轻飘飘的一眼制止。

松摧月抱歉，能小声点吗？

沙沙声又逐渐安静了下来。

见此，松摧月也不吝啬笑容，途径树下时，掌心迟疑地贴上那粗糙的树皮输入了一股力量，闭目轻声道。

松摧月哪个方向？

她本是试探，未料竟真的有所回应。

腰间玉如琢上的穗子被卷动着向松摧月身后的密林飘去，她仔细感受着那冥冥之中玄而又玄的力量，正要道谢，却见那穗子又犹犹豫豫的飘向截然相反的江边，眉头下意识一皱。

不同方向？

思索片刻，到底还是江边离她更近。

松摧月又回头瞥了一眼雷无桀，不放心地嘱咐道。

松摧月帮我看好他。

‘沙沙——’

在她走后。

雷无桀摧月，你也，唔……忘了……不行……

红衣少年一改先前乐天的笑容，拧眉吐出几个字，又无声忧愁地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挣扎地颤了颤睫毛，彻底平静下来。

——

到底不愧是御光。

不久，松摧月便在他们所处位置的几里外发现了痕迹。

巨大的礁石矗立在岸边，江上云雾迷蒙，看不分明，只隐约见到一个背对着她的身影。

松摧月迅速落在礁石上，视线牢牢地锁在那片浮动的白色袍脚上。

无心。

那股悲痛是来自无心。

如镜般的江面随着那人的动作荡起圈圈涟漪，青绿的水色横生波澜，潺潺声后，那一滴一滴微乎其微的落水悄无声息的融入江中。

‘嘀嗒——’

‘嘀嗒——’

松摧月心下一窒，如此近的距离，这两道犹如草叶上滚动露珠的声响也在她耳边如同擂鼓，沉闷不已。

松摧月足下一动，有些犹豫地踏出半步，她深知，比起任由心中复杂的情绪蔓延，更好的办法是打断无心的悲伤，不要让他深陷其中，但无心特意避开了他们也要在此处待一会儿的用意也不言而喻。

他并不想让他们看见这副模样。

她再次一动，又将踏出的半步收了回来，提身落在礁石后。

那阵压抑的吐息回荡在水上，间或夹杂着一长一短的往生咒，二十一遍往生咒后，又是用于祈福的大悲咒。

无心循环了几次，松摧月便听了多久，她出神望着天际，直到眼前迟迟出现一绺白芒。

那天边先是微微泛白，后又随着太阳的出现转红，夺目的朝霞开始铺天盖地占据松摧月的视野。

红光破开云雾，水汽渐散，融融的暖意合着破晓的微光照射下来，远处枯黄的山好似也在这东升的旭日下焕发新的活力。

鼻腔间好似还残于着雪水消融的清冽气息，这如画的山湖水色更是看得直让人身心通泰。

无心凝视着江面上自己的倒影，又呼出两口郁结，收起手心中的舍利，准备起身回去。

但在目光触及到那片在日光下流光溢彩的衣摆时，先是愕然地瞪大双眼，后又难得感到一丝慌乱。

他强自按下那一丝不明的情绪，情不自禁地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双手迅速过了一遍沾满泪水的脸颊，尤其是有些泛红的眼眶，沁人心脾的凉意很快让他过热的脑袋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整理好自己后，无心才慢条斯理地用真气将僧袍蒸干，开口道。

无心是来寻我的吗？

一如既往的含笑发问，除去嗓音仍带沙哑，好像并无一丝异样。

这期间松摧月都并未回头，只等听到无心的声音，她这才收回视线，注视着立在礁石旁的身影，面上波澜不惊地回应。

松摧月嗯，刚来。

视线扫过松摧月发上辰间沾染的露水，无心没有揭穿这句再明显不过的谎言，心照不宣地提步走到她的身边，轻声道。

无心那便回去吧。

半点不提他出来的理由。

松摧月也跟着无心往来时的路走，两人沉默了一路，直到脚下忽而撵入一片花瓣。

无心不由顿了顿。

虽是开春，树木也开始萌芽，可这偏北的地方，能在此时长出一片密荫都算不错了，更何况昨夜他出来时也并未出现这些。

然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枝繁叶茂的白，淡黄的花蕊在微风中浅浅摇曳着，送来丝丝缕缕的清香，娇小的花朵成千上万的簇拥在枝头，又在挤挤挨挨的过程中从枝头飘落，落在那人发间。

月白的华发，粉白的梨花。

无心终究没有僭越的替松摧月捋下那些花瓣，而是微微敛眸，低呼了一句佛号。

这条路好似过于漫长了。

有细碎的光斑透过交错的枝叶铺在两人行走的路线上，无心的步子略微加快了些许。

前方恰有一支开得低矮的梨花。

无心见松摧月只顾着仰头看风景没有避开的意思，正要伸手抬起那簇梨花，却见腕上倏尔多了一只手。

他一怔，步子也自然而然地停下，回身望向她。

那只手制住无心后并未停下，反而是带动着他一转，那支开得低矮的梨花便柔柔地扫过那张比花还要鲜妍的面容，折在了他的手中。

无心的眸底闪烁两下，终归平静地垂下眼帘，从容收下那支梨花，低头端详了两眼，又笑道。

无心施主这是做什么？莫不是见小僧容颜绝世，爱上小僧了不成？

松摧月不理无心的插科打诨，反而望着他，语气轻柔道。

松摧月无心，天亮了。

漫天花雨下，这句话出现得突兀，却令无心瞳孔骤然一缩，攥着花枝的手下意识想用力，又想到松摧月，克制地缩了缩手指，摩挲了两遍。

那双透亮的钻蓝色眼眸熠熠生辉。

很奇怪，现下的阳光并不强盛，无心却被刺得想要闭上双眼，含笑的唇角无端有些颤抖，胸膛缓慢的起伏了几下，他仰头又吸了一口气，才深深地凝视着松摧月接道。

无心是啊……

天亮了。

此时，风乍起，就连前方的花瓣都被卷动着落在两人身边，松摧月耳侧的鬓发也被吹向无心，丝丝缕缕的白发也好似带着月色的凉，不断绕过他的指尖。

两人都为之一愣。

无心的手再次微不可查的一动，却见松摧月已然再顺手不过的又折了一支梨花挽在发上。

他暗暗嘀咕一句。

无心可惜。

可惜什么呢？

松摧月也不解。

松摧月可惜什么？

没成想会被听到，无心的视线一滞，翻手将那花枝放进袍袖，故作风雅地摇了摇头。

无心诗中有云，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无心这副美景难遇，这美人挽发的瞬间也难得，我是在为萧老板可惜啊。

他说着，眯起眼笑叹道。

无心可惜，错失良机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