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美儿目送钟欣雅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纠结良久，到底是没跟。项阳语气很急，问她在犹豫什么。她不语，良久，她整理好应急用品，找来晚上需要的燃料，搭好简单的庇护所，还给自己做了个简单的火把。
万事俱备以后，已经日落西边，颤巍巍挂在云朵堆里，也不知道还能苟延残喘多久。
倦鸟归巢，项阳打破沉默：“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
程美儿笑笑，很认真地开口：“我在想怎么写我的墓志铭，还有你的。”
这话说的，搞得两人必死无疑了似的。
她继续说：“张岱你知道的吧？不知道也没事，就明末清初一个小官，他给自己写的墓志铭，蛮有意思的。说自己「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茛，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多通透啊，唯一的遗憾就是到了五十岁才通透。”
“怎么忽然想这个。”
“刚才欣雅姐离开的时候，要是她真的没回来，让我带句话给她在香港的家人。”
“什么话？”
“色如聚沫，痛如浮泡。皆悉空寂，无有真正。”
“什么意思？”
“我也问什么意思，她说，她以后的墓碑上就刻这句话。”程美儿打开矿泉水，没舍得多喝，只抿了抿唇，问：“对了，项阳，你有想过吗，咱们万一……万一那啥了，你想在墓碑上写点什么？”
说实话，风风雨雨一路走来，项阳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对人生和生活抱有过剩的自信和侥幸，相信一切困难都可以用“努力”和“拼搏”去克服，相信他和他的朋友们都能绝处逢生、长命百岁。
程美儿以为项阳会说“不知道”，但没有，只听项阳中气十足，吼了声：“妈的，老子不后悔！”
程美儿被突如其来的分贝吓了一跳，重重一巴掌拍在他右肩膀上：“好好说话，发什么疯。”
项阳嘿嘿笑起来：“我死后，墓碑上就写这句话，不管活到多少岁，都写这句。美儿你呢，要写什么，我们互相给对方记着，万一……啊呸呸呸，瞎说什么万一，没有万一没有万一，你也别和我说了，我不想听。”说着，他右手还使劲在胸前摆了摆。
“好家伙，我说你紧张什么，闲聊而已。”程美儿笑着朝着项阳右肩膀又重重一拍，“那我以后，就和你写一样的，不后悔，死都不后悔。”说完，哈哈大笑起来，眼角泛光，“其实我之前本来想写的是一句谚语，叫「他们把我们放倒在地上，但是他们不知道其实我们是种子」。但是现在改主意了，就和你写一样的。”
项阳也笑，笑着笑着重新开始说正经事：“好了美儿，该说的都说了，你走吧。快去看看欣雅姐那头什么情况，路上注意安全，吃的都带上，我在这里没运动量没消耗，根本不饿。要是能找到亦姐他们，他们一定饿坏了。”
程美儿鼻子一酸：“知道了，你也注意安全。”说着她把背包套进项阳脖子里，给他单肩背着，方便他取用里面的必需品，又替他拍掉了头发上的细碎泥渍，“好了，我走了啊，再见。”
她试图将这次告别尽量平淡化，就好像过去四年里的每一次告别一样，只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分别，回宿舍睡一觉第二天一早就能再见。
“美儿！”刚要转身，项阳喊她，“那个墓志铭，就写后半句就行，前面两个字太不文明了，千万别写。记住了哈！”
说完，他嘿嘿笑起来，两个酒窝陷阱脸颊两边的赘肉内，一如四年前在学生教室里初见时那样。
“抱一下吧。”
她的脑袋埋进他的胸膛。
前方路途遥遥，疾风骤雨，只这一个拥抱平静无澜，安之若素。
项阳的半边身体温暖、宽厚，给她莫名的勇气和前行的力量。
这个拥抱来的突然去也匆匆，没等项阳开口说话，她就径直转过身。人生就是在悬崖上走缆绳，对命运从来都不能屈服，生死一念间，她有她的征程要走。
***
与此同时，钟欣雅正向着半明半暗的隧道内走。越往里走越黑，大概是时间已过正午，透进隧道内的光线逐渐减弱。隧道很长，曲曲绕绕，她每走一段路都会用户外记号笔在石壁上留下记号，有几次也在石壁上看见过一些别的记号，但是涂涂画画毫无章法，很多字只有半个，完全看不出规律，她也没往心里去。
停下来简单吃了点体能补充剂，又走了十来步，前方影影绰绰，看起来像是一条人影晃晃悠悠正往她这头过来。
钟欣雅头皮一麻，立刻把握枪在手。
那一瞬间，她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是人，还是动物？会是于朗或者姜亦吗，还是……
她后背紧贴石壁，将枪口对准那个人影，身子尽量隐藏在阴影里，屏住呼吸。
眼前那人影忽然不动了。
紧接着有水声传来，滴滴答答。再然后远处有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哗啦一声，在昏暗狭小的洞穴里显得十分清脆。
这尽头处有水？正这样想着，钟欣雅觉得不对：一个活人，绝对不可能这么长时间动都不动，而且，似乎有血腥气隐隐传来，特别腥。
这人，似乎已经死了。
但如果已经死了，那刚才的水声又是怎么回事？
或许，这不是人，是某种水下生物？空气中的异味越来越浓。钟欣雅心跳如擂鼓，蹑手蹑脚轻轻往前挪动：她对血腥味很敏感，自知这种异味不全是人的血液散发出的味道。
她甚至听到了游鱼戏水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未知真是比什么都可怕, 她紧张到手心微微出汗。
越来越近了。
五步，三步……
钟欣雅终于看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
居然是个女人, 胸口一个大窟窿，整个人躺在血泊里，面目惨白, 嘴唇青紫，整个人哆哆嗦嗦的，像是癫痫发作，左手和左脚一直在发抖, 另一只手向半空虚张抓握，似乎是想要抓握住什么。
胸口微弱起伏。
她居然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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