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之前就打听过了，老教授性情古怪，一进门却大相径庭。戴一副老花眼镜，拿一面放大镜，对着她眯眯笑，和蔼得不像话，像一尊弥勒佛。那时候姜亦就想，笑得越柔和的人，说不定内心越阴暗。
一进门，开门见山表明意图：她是为那张地图而来。姜亦知道这类人必定不缺钱，所以问他：“棹教授，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完成。”
她表现出了十足的诚意和决心。
老教授叫棹洲，谁都不知道是笔名还是真名，谁也都不在乎。毕竟，人都老得走不动了，研究的东西都老掉牙了，谁还在乎？棹洲依然笑着，他不问她为什么想要那张图，也不说自己想要什么，只道：“你知道这张地图里，有什么故事吗？”
搞笑，她火急火燎跑过来买东西，这老头倒好，不急不躁和她讲故事？故事有什么好讲的，这个世界的每分每秒都在进行着新的故事，而她，正是要去终结这个故事。
姜亦不答，棹洲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煮茶倒茶，茶叶沁香扑鼻，应该价格不菲。
棹洲把茶杯推到姜亦面前：“尝尝，今年的新茶，明前龙井。”
姜亦还是不动。
棹洲没法，只能去把地图拿出来。不仅仅一张，而是七八张，每张材质雷同大学形状相似。姜亦看傻了眼，心里拿不准了：这是什么收集癖吗？重量级的东西，往往是在藏在不起眼的地方，那么轰轰烈烈一大堆，她觉得自己想要的那一张，反而不一定在这里面了。
他说：“我平生没什么爱好，就喜欢收集一些古玩意。你看看，你喜欢哪张？”
姜亦的目光一一掠过那几张地图，没回答。
棹洲继续说：“以前年轻的时候，也赶大流追时尚，北京房子有两套还不够，又按揭了一套四合院，后来想想，根本没意思。再加上我夫人走得早，膝下无儿无女，空有一生财富，无人继承也无人同欢。”
姜亦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不是她想听的东西。
“你在电话里说的我都了解了，你说这张地图对你很重要，我也不是不肯割爱的人。你问我有什么想要的，我这一大把年纪，半只脚都跨进棺材里去了，哪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无非就是想有个人说说话。”
老头一发不可收拾，从年轻时候识人感世，见闻广博，飘零海外，长久思念着故国说起，说到从超一线城市迁徙到青岛的心路历程，最后老了，才在这个由史料、文物字画建起的异世界中获得安宁。
从始至终，姜亦始终一言不发。
棹洲顺着姜亦的目光，指着桌上的一副字画，说：“喜欢这幅画吗，这是清代著名画家华喦的代表作。华喦是一位非常出色的画家，他自幼学画，一生历尽坎坷，但从未放弃过手中的画笔，无论山水、花鸟、人物，华喦可谓无一不精，他笔下的动物更是栩栩如生。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对这些东西也有研究？”
这幅代表作画的是一只大乌龟，非常普通，毫无特别之处。要说唯一一点可看的地方，大概就是这只龟的神情。躯体仰面朝天，四只爪子胡乱扑腾，但神情居然十分安逸悠闲。
姜亦哪是对字画有什么研究，她纯粹是觉得自己和这只乌龟很像，实际上已经四仰八叉，表面上还要假装淡定。
棹洲大概真的是好几年没见人了，话可真是太多了。他还在说：“其实那么多年，别人都说我沉迷古玩研究，其实没人知道我内心的孤独啊。空有一屋子价值连城的东西无人欣赏，是第一重孤寂；身边没个说话的贴己者，这是第二重孤寂。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现在不多啦。”
说着说着，那只放在乌龟字画上的手居然不安分起来，不知不觉的，一点点的，慢慢地覆盖在了姜亦的手背上，脸上还是充满笑意：“你要是有意愿啊，你可以收你做……”
姜亦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没等对方说完，一把将手抽了出来，语气也不客气起来：“我们还是谈谈这张地图的事情吧。”
她从众多的地图中准确地抽出自己想要的那张，冷哼一声：“教授，您愿意让我上门，表示这比买卖有得聊。现在您说了那么多，我也听出您的意思了。您不缺钱，但缺个女人，是吗？”
这下，话痨老头棹洲语塞了。
他一辈子是个文化人，体面人，不允许别人把那么不体面的事情摆到台面上来说。他想了会，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于是再一次抚上了姜亦的手……
居然还动手动脚的！姜亦反手就把棹洲的手甩了出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怒骂道：“别给脸不要脸！”
棹洲被姜亦这个举动吓了一大跳。这些年他哪遇到过这么不尊敬的年轻人，心里头的火也蹭蹭蹭往上冒，再也顾不得体面，有些口不择言：“小娘们装什么清高。”
听到这话，姜亦失语了。她感受到愤怒自心底向上涌动，她甚至因为这道愤怒而气得脑袋发昏。她每日三省吾身：是不是太客气了，是不是给你脸了，是不是该动手了？
于是，二话没说，直接一脚踹翻了棹洲坐的那张太师椅。至于为什么没把脚往人身上踹，是因为姜亦担心一脚过去，对方半条老命去了，有点说不过去。
还有，她嫌脏。
怒急攻心，脚上没掌握好力道，椅子被重重踹翻，棹洲整个人跌落在地，气得破口大骂，但这骂，也骂得不算难听。要知道，姜亦从小到大接触到的那些地痞流氓斯文败类，嘴里没几个干净的词。听到棹洲的这些话，几乎毫无反应，直接转身走了。
靠，什么玩意儿？姜亦出门的时候拿了张纸擦了擦手背。擦完了才想起来最重要的东西没带，转身顺手把地图揣进兜里。余光瞥见那老头还跌坐在地上，低着头大口喘着粗气，想了想，留下一句“要是有哪里不舒服，记得自己去医院查查”就转身出了门。
这时候，手机收到中介的微信消息：进疆的事宜基本搞定。
外头的风继续吹着，她拽紧了兜里的那张残破地图，暗自下定决心。在不确定的世界里，在一片混沌里，她只管继续做她确定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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